“是的,我和他沟通顺畅,意见也统一,我们律师团队本着有罪辩护的方针策略,把辩护重点集中在质疑公诉方证据来源的可靠严谨性上,同时强调嫌疑人积极认罪、主动悔罪的态度,从而达到减轻量刑的最终目的。”
“能不能请陈律师转告我爸一句话?不管检察院指控的受贿金额是多少,请他全部上缴,不要给我留一分钱,争取最轻量刑。”
“好,我转告给他。”
走出律师事务所,书澈走在冬天北京的街上,这座城市在这个季节,有一种万物萧瑟的苍凉,让失意惆怅的人更加郁郁寡欢。走着走着,来到北大校门外,驻足停步,他完全是在下意识地走到了这里。家里一出事,书澈就凌乱到放下了寻找萧清,但是她无时无刻不在潜意识里牵动着他。
书澈走进北大校园,望着身边来来往往的北大学子,想到和自己相遇之前的萧清最闪亮的四年就在这里,这座校园就像是她的一部分,顿时让他对她的思念泛滥成灾。迎面走来一群女生,其中一个,分明就是萧清!书澈直愣愣望着她和她们走向自己,走到面前,这才看清那只是一个很像萧清的女孩而已。
找到北大法学院学生处,他向一位老师自我介绍。
“老师,您好!我姓书,是美国斯坦福商学院和法学院的双硕士。”
“学霸呀!请问你有什么事儿?”
“我想打听一下咱们法学院一个叫萧清的女毕业生的情况。”
“萧清?听着耳熟,她哪一年毕业的?”
“2013年本科毕业。”
学生处老师打开档案文件柜门,抽出一本名册翻阅,找到了萧清的学生档案,并从证件照上认出了她。
“原来是这个女孩儿,你看看是她吗?”
“就是她!萧清也在斯坦福法学院读JD,是高我一级的同门学姐。前不久,她不知道因为什么请假休学,和所有人都失联了,我们很担心她,又没有她国内地址和联系方式,所以今天来她母校,想找到能联系上她的办法。”
“登记表上家长一栏有个萧云的手机号码,是她父亲吧?不对,写的是母亲。到底是她爸,还是她妈?”
书澈从学生处老师手中接过名册,见萧清的学生登记表上,父亲一栏空缺,只在母亲一栏写了萧云的手机号码。
“老师,我能记一下这个号码吗?”
“可以。关于萧清的信息,学生处只有这么多,你也可以去问问今天在校的老师或者是高年级学生,她才毕业一年半,应该有很多人熟悉她、记得她,比我知道的情况要多。”
“谢谢您!再见。”
北大之行有所收获,书澈拿到了萧云的手机号码。一回家,他就拨打了这个电话,听到话筒里嘟——嘟——嘟——拨通的声音,他精神一振,随即听到一个女声的询问。
“哪位?”
书澈努力控制因为惊喜而颤抖的声调。
“请问这是萧云萧叔叔的电话吗?”
“萧叔叔?我是萧云,但不是叔叔,你是哪位?”
书澈听得有点蒙圈。
“您……怎么是位女士?”
“你是谁?”
“我叫书澈,是萧清斯坦福的同学。”
萧云立刻知道对方是谁了,她早已从丈夫的讲述中了解到女儿和书澈的一切。
“哦……”
“不好意思,我从北大法学院打听到您电话,还以为萧云就是萧清的父亲,我和他在旧金山见过一面。请问您是萧清的什么人?”
“我是她妈。”
书澈这才恍然大悟。
“哦!阿姨,您好!原来萧清随的是您的姓。”
“对。”
“抱歉,萧清从来没告诉过我她随您姓,所以叔叔来旧金山时,我一直叫他萧叔叔,他也没纠正过我。”
“书澈,你现在人在哪儿?”
“我回到北京了,家里有点事儿……”
萧云当然知道,书家遭遇的变故她也了如指掌。
“哦……你还好吗?”
“还好。”书澈刻意回避关于自己家的话题,“今天我去了北大,从萧清离开,我一直在找她,杳无音信,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您知道她的下落吗?她不可能和家里、和你们都没有联络吧?”
“萧清……由于一些特殊原因,在一个地方休养。”
“她病了?!”
“没有,不用担心她身体。”
“那是什么原因?”
“不方便透露。”
“我能问问她为什么不联系我吗?”
“或许……以后她会给你一个解释。”
“以后是多久?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她?”
书澈看不到在电话另一端,萧云也因为洞晓未来即将发生的一切,所以听到他的询问,表情悲伤,为女儿,也为这个无辜的男孩。
“也许……不会太久。”
“真的吗?您的意思是我很快就能见到她?”
书澈误会了,以为萧云暗示着一个好消息,他喜悦的语调听得她揪心,只能沉默以对。
“阿姨,请问您现在是和她在一起吗?”
“没有。”
“那您能经常见到她吗?”
“也不能,只是偶尔去看看她。”
“抱歉,我实在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
“未来你会明白的。书澈,时间会告诉你一切,先把萧清放下吧,对你会更好。”
“我很担心她……”
“其实,她更担心你。”
“担心我?她知道我的情况吗?”
“我想,不管是否了解,她都会时刻惦记你。”
书澈的喉咙被一团忧伤堵塞,平静的声调失控了。
“见到她,您能替我转告一句话吗?”
“你说。”
“请您告诉她,不管因为什么,不管发生什么,我会一直等她回来!”
电话两端,书澈的眼睛湿润了,萧云也湿了双眼,她怎么能忍心拒绝?
“好,我转告她。”
“我可以再给您打电话吗?”
萧云一声叹息,还是不忍拒绝。
“可以。”
“谢谢阿姨,再见。”
“再见。”
因为意外接到了书澈打来的电话,萧云有了一种想见女儿的迫切感,萧清自从回国就处于严密保护之下,不能和父母随时见面,但是想女儿的时候,萧云还是有见她的自由。这天傍晚,她开车前往卫戍部队大院,停在守卫森严的闸门外,取出特别通行证,出示给站岗的武警岗哨,被允许放行,驶入大院。她在一栋没有任何标识的普通建筑前停车,这栋楼唯一一个入口外也肃立着两名站岗的武警战士,见到萧云,齐齐举手敬礼,她微笑还礼,走进楼门。
拎着给女儿带的大包小包,穿过一条长长的、静寂的走廊,来到一扇门前,举手敲门,一脸惊喜的萧清开了门。母亲给女儿带来一桌子自己亲手做的饭菜,让萧清欢呼雀跃。
“哇!馋死妈的手艺了,我吃部队的饭菜都快吃吐了。”
“今天把这些都给我吃光,就当是庆祝了。”
“庆祝什么?”
除了好吃的,萧云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你爸今天悄悄透露给我,说专案组的内奸抓到了,已经把他逮捕了。”
“那我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住了?”
“不可以!在庭审宣判前,任何意外危险都可能会发生,你必须待在这里,有人保护,才最安全。”
“妈,我在这儿待得都没有时间概念了,每天下楼散步,身后永远拖两条尾巴,和犯人没有两样儿,日子长得一天像过了几天,不像我在美国,一分钟恨不得掰成两半儿,嗖一下,一天过去了,嗖嗖嗖,一周就过去了……”
说到美国,萧清的眼神瞬间黯淡,情绪低落,萧云怜惜地望着女儿,犹豫着要不要和怎么告诉她书澈的来电。
“清儿……今天书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果然,萧清的反应就像被电击了一下。
“他怎么知道你电话?”
“从北大法学院查到的。”
“他回来了?!那就是知道家里出事儿了。”
“但还是对你为什么离开一无所知。”
“他对你说什么了?”
“一直追问你下落,问你为什么失踪失联。”
“你怎么说?”
“我能说什么?就说时间会告诉他一切,也许以后,你会向他解释。”
萧清抬手拨弄头发、擦鼻子、抹嘴,一个接一个无目的的琐碎动作,全都是在掩饰内心的波澜。
“他让我转达一句话。”
“什么?”
“他说不管因为什么,不管发生什么,他会一直等你回去!”
萧清的眼泪喷涌而出,分别的孤独思念、对未来的忐忑忧心、对书澈对朋友无法言说的内疚,百感交集,在这一刻爆发,她哭得无法控制。萧云坐到女儿身边,无能为力,怜惜地搂住她。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我在他家的灾难里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不知道当他再见到我是在什么场合……”
“他早晚会知道你不是有意欺骗他,你也不希望这样儿……”
“如果时间能停下,他什么都不知道,永远也不知道就好了……”
时间过得很慢很慢,但它并没有如萧清的愿停下来,只是停下了她和书澈、缪盈的留学学业,他(她)们待在抽丝拉线的时间里,一起等待着同一天的到来。
北京的初夏突然而至,结束了漫长萧条的冬天和仓皇短促的春天,萧清被困在卫戍部队大院的斗室里,已经超过半年。
检察院对书望涉嫌受贿罪的侦查取证进入尾声,即将向法院提起诉讼,这也意味着失踪半年的萧清作为证人走上法庭、出现在书澈和世人面前的时刻来到眼前。
这天,萧云如常来探望女儿,没想到何晏风风火火闯进门,不苟言笑地径直走到萧清对面,妻子和女儿都知道,这是他面对工作最严肃的样子。
“清儿,我必须和你谈一谈,这件事事关重大!”
萧云拉丈夫坐下:“你坐下说。”
何晏坐到萧清对面的形态,像是要盘问犯罪嫌疑人。
“今天汪特助供述了一个我们之前没掌握的新情况,可能会牵扯出新的犯罪事实。”
萧清心里一惊,隐隐约约猜到了汪特助的供述涉及什么。
“他供认,成伟曾经出资,通过各种掩人耳目的手段,在美国注册了一个风投公司,向书澈的田园科技投资300万美金;之后不久,又通过牵线搭桥、促成合作的方式,授意伟业在美的合作伙伴把业务指定承包给书澈公司,并支付远远高于报价的费用,让书澈赚取巨额利润。成伟用投资、经商等手段乔装改扮,变相向书望行贿,把书澈公司变成了行贿受贿的资金周转平台。”
书澈终于被牵扯进来了,萧清一直对何晏隐瞒的部分,被揭了出来。
“你担任过田园科技的法务,公司合同经由你手,账目收支你也不会一无所知,这些情况你了解吗?”
女儿的沉默不答,印证了父亲的判断。
“你全都知道,对吧?明明知道我在侦办此案,明明知道检察院正在搜集汇总成伟、书望行贿受贿的犯罪证据,却对你掌握的重大线索知情不报,你是怕书澈被牵扯进来吧?书望不说,成伟不说,书澈和你也不说,如果不是汪特助今天立功心切、想把自己摘得更干净,这么重大的一部分犯罪事实、具有反侦查能力的新型行受贿手段就被掩盖住了!萧清,你的专业是法律,你是未来的法律从业者,‘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早晚也会成为你的信条,对事实隐瞒不报,无异于同流合污、助纣为虐!”
萧清一言不发,萧云看不过去,挺身维护女儿:
“你别忙着上纲上线!凭什么清儿必须都知道?她负责法务,又不是财务,照你说的,既然是具有反侦查能力的新型行贿受贿,既然是用开公司、投资经商的高明手段乔装改扮,在合同账目上找不到法律漏洞,他们那些桌面下的勾当伎俩,清儿怎么会知道?”
“我肯定她知道!萧清,事到如今,你不能再对我有丝毫隐瞒。法律规定:每个知情的公民都必须履行做证义务!你必须接受检察院和检察官的正式盘问,坦白你担任法务期间,经手了解的书澈公司的合同账目状况。”
“你还真把咱闺女当嫌疑人审呀?”
“于私,你也要告诉我,你和书澈的关系到什么程度?这点至关重要,决定了你在案件中的身份和立场。因为证据确凿的话,书澈就算不被追究法律责任,事实上他也参与了犯罪,成为他父亲索贿受贿链条上的一环。”
萧清抬头面对父亲,现在,她只能也必须向何晏坦白一切,和盘托出她知道的一切。
“爸,你想了解的真相,我全都知道。因为知道,我才百分之一百地确定书澈的行为丝毫不触犯法律!我才能心安理得地没有告诉你成伟曾经试图利用书澈的公司变相向书望行贿的事实。”
“书澈有没有接受成伟幕后出资注册的风投公司的300万美金投资?有没有接受伟业伙伴公司的承包业务并赚取巨额利润?”
“有,风投注资和华隆OA系统升级两个合同都是我亲自经手。”
“那还没有触犯法律吗?!”
“没有!因为书澈把300万美金风投和承包华隆业务的170万利润,一分钱不少退还给两家了。至于这些钱,如何回到隐藏在幕后的真正出资人成伟手里,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因为书澈的拒绝,成伟把他公司变成替他父亲受贿之手的企图没有实现!你们可以去查,田园科技的账目会清清楚楚地印证我说的事实。”
何晏完全没有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诧异地反问:“书澈一分不少地退还了?”
“没想到吗?谁也不会想到,就连和书澈一起并肩创业的拍档和团队都无法理解他的退款行为。因为在众人眼里,这是来得光明正大的投资和利润。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书澈为了彻底斩断成伟利用他公司行贿的可能,不顾全公司反对,暂停了田园科技的业务,甚至不惜停止千辛万苦研发出来的域名解析服务器的市场推广。”
萧云在一旁情不自禁地发出感叹:“这孩子,真干净!”
“请你们去调查团队每个成员,让他们告诉你,书澈做了一件在别人眼里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让安妮告诉你,她如何百思不解却不得不执行书澈指令,亲手将两笔款项打回风投和华隆的账号,导致田园科技的账目一夜归零,甚至负债,发不出员工薪水。”
何晏被女儿讲述的真相深深震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