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田青云说：“你们害怕花那俩钱吗？”r
几个人没法应答。过了好一会儿,郭黎明才说：“明儿个,我到县医院把翟医生给拉来,叫他到咱家再给你看看,抓点儿药。”r
田青云没说话,吃力地想翻身,可身上没有一点儿劲儿,翻不动。郭黎明轻轻扳着田青云的肩膀,把帮着她翻了一下身子。郭黎明挨着了田青云的胳膊,只觉得她的皮肤极为粗糙,再细看,只见田青云的身上鱼鳞一般,皮肤分割成了块状,块与块只见是一道道的白道子,想是水米难进,身体极度缺水的缘故。r
那天晚上,郭世收从老房子里搬到了田青云的床上。田青云夜里大小便,郭世收亲自起来为她收拾,喂水、喂牛奶,小心服侍着田青云。r
第二天一早,田青雨闻讯赶来,到床前看了看田青云的模样,大哭起来,哭着数落着：“姐,你咋连一点儿福气都木有!娃儿们都养大了,都中用了,这个病咋了会隔代到了你身上!”r
田青云虽然没气力说话,却把田青雨的“这个病咋了会隔代到了你身上”听得清清楚楚,想起了自己的亲爷死时候就是得的胃癌,虽然自己早就怀疑,可是不相信这个病能得到身上。现在亲耳听到,忽然间所有支柱在霎那间全部倒塌,昏了过去。r
不知道过了多久,田青云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说：“慢慢儿叫她喝点儿牛奶养着吧。”r
这个声音把田青云的一个记忆激醒了,说那句话的人跟眼前的声音一模一样,那句话这辈子她都忘不了：“做完了,你们过去休息一下,就能回家了。”那是给郭世收做完结扎手术的医生说的话,就是从那次手术以后,郭世收不行了,性情大变,虽然没有埋怨过她,但是从郭世收的言行中,她知道郭世收是恨她的。李院长劝她不叫郭世收做结扎手术,李院长说的话,她也记得很清楚：“你俩可要考虑清楚了,女扎影响小,男扎影响大。青云,还是你做吧。”还是郭世收心疼她,见她下了一定要做手术的决心,就不让她做,郭世收做。临进手术室时候,郭世收想临阵逃脱,但是她生气了。郭世收只得进了手术室。进去后,田青云就后悔了,想把郭世收喊出来回家。可是等她慌里慌张进了手术室阻止的时候,号称武莜“第一快刀”的翟医生已经动了刀子,晚了。郭世收做完后,疼得浑身冒汗。那一刻,田青云的心里充满了悔恨和歉意……r
田青云的思绪到了这儿,忽然“唿”地坐了起来,死命抓住翟医生的胳膊,说：“是你!是你!”r
一圈人都吓了一跳,郭世收急忙掰着田青云的双手。无奈田青云用力很大,郭世收一时掰不开。r
田青云抓了足有一分钟,猛地松开了,身子重重地倒到了床上,喊道：“翟医生,你救救我,救救我!主呀,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说完,又昏迷了过去。r
翟医生手足无措地看着郭世收。r
郭世收想是田青云回忆起了翟医生给他做的那个结扎手术,猜到田青云说的什么,给翟医生说：“木事儿,翟医生。”r
翟医生到了院里,摇了摇头,又说：“她有糖尿病,白给她输葡萄糖水。”r
这事儿一家人都不知道,给田青云输的液差不多都是葡萄糖,郭黎明心里猛沉了一下。但是无论输不输水,都不行了,又见翟医生的神情,知道没救了,就叫张性霸把翟医生送走了。r
田青雨却坐在院子里放声大哭起来。r
郭黎光近前说：“小姨,白哭了。越哭我妈心里负担越重。”田青雨才不哭了。r
到了中午时候,没想到田青云清醒了,说饿了,想吃东西。郭黎明知道她连面汤都吃不进去了,就热了一盒牛奶,拿着放到了田青云的嘴边,田青云噙着吸管喝了一盒还要。r
郭黎明又热了一盒,田青云喝完了。到了下午时候,田青云睁开眼睛说：“我那几天都看不见东西了,今儿个又能看见了。我想吃搁医院时候买哩油饼。”r
郭黎明笑道：“那油饼热时候好吃,要是拿回来,就凉了,不焦了,就不好吃了。”r
田青云说：“死了,白烧我。”r
郭黎明知道最近武莜的火化工作搞得正红火,听说那个老家是梓圩的那个白书记就对武莜的火化工作私下里提出过异议,但是王国胜拿着国家方针说话儿,白书记也只是在私下场合说过,也没有给王国胜说过。不过,王国胜再财迷心窍,也不会傻到火化老白家的人,反正,只要不火化白书记老家的死人,白书记也就不管了。不过,像郭黎明这样的芝麻小官儿,王国胜还是提出了“干部带头”的口号,郭黎明是没有办法的。郭黎明有时就想不通：“干部们带头不生二胎,家里死了人带头火化,啥不好推行的工作,首先想起来哩就是干部,不,是像他这样的小干部。像王国胜,就带头儿领着二奶生二胎!”r
郭黎明没法给田青云答复,就不说话。不说话,田青云就想着郭黎明为了保住官位儿,就要火化自己。想到这里,翻了一个身,背对着郭黎明,说：“反正,我不火化。”r
说完,给郭世收说：“你把郭世红喊回来,那时候,咱俩忙,几个娃儿们她木少领。她对我也亲哩很,我想见见她。”r
郭世红跟着丈夫在上海住,郭世收给她打了个电话,郭世红听说了嫂子的病情,立即买了火车票,连夜往家里赶。r
田青云又给郭黎明的舅舅们和她的好友们都一天一天安排了时间,叫他们哪天来郭家庄。r
郭黎明知道田青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想跟亲友们道个别,想到这儿,眼泪又流了下来。r
郭黎明看看田青云好像是好了过来,杜芳华一个人领着小女儿在政府里面住着,还要干工作,办公室也有这事儿那事儿的,就回到了政府。r
郭黎明到了政府,听见手机响,最怕看到家里的电话号码,怕报告田青云不好的消息。r
郭世红到了家,整天坐在田青云的床边儿,跟田青云说笑。田青云的精神好像好了许多。郭黎明的舅舅和田青云的同学们都来了。田青云情绪时好时坏,有时候头痛得厉害,有时候平静地跟人说话,有时候大喊大叫：“主呀,救救我!神呀,救救我!”喊得撕心裂肺,听得人心惶惶。r
田青雨想着姐姐就是这几天哩事儿,就寸步不离,坐在院子里,这时,有个人进了院子,郭黎明又回来了,认得那人是远近闻名的没水儿货,整天坑坑骗骗邻居们几个钱,花两天,没有了继续坑骗。田青云曾说过他十几年前曾经借给他五毛钱,那人买了一根米花,至今没还上。r
进了院子,郭黎明就没给他好脸色。那人说：“是不是青云得了癌症？我有个方儿,看看吃吃能不能治好了。”r
郭世收、郭黎明都不理他。r
田青雨说：“啥方子？”r
郭黎明说：“姨,白信他,他啥也不懂”。r
田青雨有些恼怒,说：“人都这个样儿了,啥药总得试试!试都不试,你们不想叫我姐活了吗!”r
郭黎明问那人：“啥方子？”r
那人说：“就是把粉条、葡萄干,用房檐起哩水和到一块儿煮了,叫她喝下去看看,行不行。”r
田青雨接着说：“还不麻利快点儿弄去!钱我给!”r
从口袋里掏出了五元钱,递给那人说：“谢谢你哩方子,治好了,我肯定会给你更多哩钱。”r
郭家庄正是春寒料峭时候,一丝丝的阴风从庄上的角角落落吹来,屋顶的阴坡上还有残存的积雪。郭黎明拿了一个碗,放到房檐下,接了一满碗雪水,倒进药锅里煎了,把田青云扶起来喂她。r
田青云只喝了一口,就不再喝了。r
田青雨说：“姐,你喝点儿吧,偏方儿治大病,说不定喝了,就好了。”r
田青云就是不喝,她也没法。r
薛氏则把郭世红拉到了院里,对郭世红说：“是不是我活哩时间长了,下辈儿哩寿险都折到我身上了？我死了算了,青云年轻轻儿哩!”r
郭世红说：“胡扯儿!妈,白说这话!”r
薛氏只是自怨自艾,整日里忙着烧火做饭,在院里点着小脚忙来忙去。r
田青云对来家里的亲戚们都说些话儿,对家人却是从不说什么,这叫郭黎青、郭黎光们都赶到沉甸甸的,不知为什么。郭黎明见田青云不理他,感觉无趣,恰好政府有事儿,看田青云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啥事儿,就回到了政府。r
第二天,郭黎明正在办公室忙着,郭黎青打来电话说：“哥,你能忙到啥时候？快点儿回来,咱妈快不行了!”r
郭黎明本想着田青云这几天没事儿了,谁知道还是不行了,就赶紧往家赶。r
田青云躺在床上,闭着眼,说：“你们给我准备送老衣木有？”r
郭黎光说：“准备了,妈。”r
田青云说：“我要正规哩缎子七件套。”r
郭黎光说：“就是缎子哩。”r
田青云说：“老屋做木有？”r
郭黎光说：“做好了。”r
田青云说：“你小姨走了？”r
郭黎光说：“小姨刚回家,家里孙娃儿木有人照顾。”r
田青云说：“那麻利叫她来,我就她一个亲人了,我要死前叫她搁我身边儿。”r
郭黎光说：“她家里孙娃儿木人照顾,她说明儿个起早来!”r
田青云说：“看来最后一个亲人也不耐烦我了!”又问道：“你黎明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