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香炉里，一丝青烟，飘出檀香缕缕。
此时，从大长公主府南方，远远飘来忽隐忽现的悠悠笛声，张谧潸然泪下。
穿着单薄的月白对襟衣衫，披着长长秀发，小谧宁走到亭中月下，弹奏一曲《雨霖铃》。她让自己的节奏慢，慢，慢，以配合远处悠长的笛声。
大长公主正要走过去责备，却被贾妈妈拉住了。
“让他们相爱吧。”贾妈妈似有似无地，看着月色飘出这样一句话，让大长公主震惊万分！
让他们相爱？
“是的，孙复是大宋死士，可张谧不是。与你我状况，不一样。张谧的未来注定悲惨，那起码现在，我们无权利剥去张谧爱一个人的权利。”贾妈妈继续道。
大长公主赶忙点头赞同。
是的，张谧生性怯懦，并没有资格成为大宋死士，她只是大宋死士执行计划中的一只棋子。她的身份，只是一名歌舞伎，大长公主她们能把张谧推上一个什么样的位置，现在尚且不能明确。小谧儿娘亲曹氏在大长公主府当歌舞伎，卑微的身份，让母女纵隔一墙，依旧不能相见。
人间最凄惨之事，小小年纪的张谧何尝不是在经历着。这何尝是她所愿？只是被大长公主和贾妈妈控制并利用着而已。她们俩，哪有权利剥夺去人家相爱的自由？
让他们相爱吧……
大长公主眨着泪光，再次点点头。
假如这话，在四十年前，能有谁在她和早林面前说哪怕一次，他俩的人生或许早已改变，她不再是大长公主，早林也不再是江湖中让人闻风丧胆的隐道澄耀先生！他们俩，将会永远消失在世人的视线中，隐居昆伦或黄山，做世外神仙眷侣，劈柴喂马！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这是早林曾经对她说过的，最刻骨铭心的说话。
可是……从来没有人松过口，说让他俩相爱。是的，宫内宫外，从来没有人开恩让他们相爱。
于是，她继续在宫中盯紧一切，妥善安排，保证大宋死士的计划推进；于是早林在野，则迅速成长，成为江湖中显赫的武林第一高手。而在华山名堂，他才会恢复自己真实的身份，希夷老祖八大弟子之一，星宿路修篁的早林师叔。
此时，一只信鸽扑飞着停在回廊的栏杆上，大长公主接了信，趁着月色与宫灯，打开小字纸条。
“达萧，训种。”
字条过于简单，只有四个字。是早林的笔迹。已经不会再见字流泪了，大长公主已经到了，能体会字间温暖的年纪。
早林是告诉她，已经到了萧关，正在加紧训练种家军，一切顺利，勿念。
她现在，心里是明白的。
年轻的时候，每次接到这不超过六字的短言，大长公主总是无边凄苦，凉凉哀怨。她怨早林不解风情，不懂温柔，连一句思念的话也不给她。
可是……除了这样，还能怎样？反正命中注定，大宋死士，就是这种为社稷奔忙不得圆满的命。
此时，远处的笛声仿佛感应到月下亭中的琴音，琴笛相和千回百转，更让听者无不动容落泪。
大长公主朝贾妈妈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让孙复与张谧相爱。
“大宋死士重任完成之日，苦命鸳鸯圆满之时。”
希夷老祖留下的这一句话，贾妈妈和大长公主，一直没有忘记。
是的，她们等着。先国，后家！有生之年，希望终能与心爱之人圆满。
长夜漫漫，问世间情为何物……
经纶书院里，也是隔着一堵墙，笛声折磨着张秀才与美娘子的心，两人肝肠寸断。
“一千年五百前，有一个绝世美人，叫西施，她为救越国，被训练三年后送给吴王，迷惑吴王致使吴王不理朝政，最后亡国丧身！”
小星宿一边说一边悄悄坐到沉思落泪中的美娘子对面。
美娘子抬头看见没有戴面具的星宿，惊为天人！她看看天上的星星，再看看星宿的眼睛，被这功夫了得的小女孩惊艳得张大了嘴巴，一时间无法合上！
“知道范蠡么？”星宿习惯了这种被自己惊艳到了的目光，淡定地继续她的劝说。
“知、知道‘范蠡献西施’。”美娘子答道。
“西施爱的是范蠡，可范蠡先把她献给越王，再强加训练后献给了吴王，她用什么迷得吴王亡国丧身的？美色！”星宿提高了声音，好让张元房间里的张秀才也听得见。
“可世人谴责西施了吗？范蠡从此不爱西施了吗？没有。因为西施的内心，始终没变。对于范蠡来说，这就够了。然后结局，是他们俩幸福地泛舟而去逍遥一生了。”
“真的吗？”美娘子也听过这春秋时的故事，可是，范蠡究竟是淹死西施了，西施是投湖自尽了，还是两人逍遥世外相宿相栖了，有多种故事版本的，她不能确定。
“当然是真的。就像你相信只要自己内心从来没变，内心是纯洁的，你就是纯洁的一样！只要你相信！”星宿握住美娘子的手，继续道。
“这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你有想象过，一千年后的爱情吗？一千年后，男女是怎么相爱的吗？”星宿抛出这样一个神奇的话题，笛声断了，连孙复公子，也侧耳聆听。
“没有，我只想，我还有没有明天。”美娘子哀伤地说。
“一千年以后，人类一样为情伤。可不再有身体纯洁之说。只要心灵纯洁，身体便永远纯洁。”
此刻，不同角落里的张秀才，孙公子与美娘子，眼神里忽然都透出希望之光。
“这一点，大抵现在你、我、他，还未必能想象。可是，人类的思想，在经历战火、经历天灾、人祸，经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慢慢总会留下心胸最开豁、思想最睿智的种类。人类唯有宽容，宽容地与万物万事共存，才可快乐地存活于世上直至千年万年。”
“啊……”孙复为小小星宿的言语惊叹一声。
美娘子紧紧握住星宿的手，像握住了救命稻草。
“你们也清楚地知道，几十年前战火连年；那你们能担保几十年后不是战火连天吗？那个时候，宋人为了活着，为了活着一口气什么都能做得出来。那现在你们，都能好好地活着，又有什么不可忍受？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星宿握住小拳头，站起来大声说。
众人沉默中被她言语中透出不一样的豪情感染了。
“抛却陈规，我们都能活得很自由！”星宿扶起美娘子，说：“美娘子，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很伟大，为保夫君与儿子性命而忍辱负重。边疆的战士离乡别井，离妻别儿，只是为保国民性命平安。我们不能因为一点小事，丢掉自己性命！人只要活着，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听着星宿的话，美娘子激动抽噎。
忽然“嘣”的一声，张元的房间门被甩开，张秀才拖着残躯扑出来！
众人大吃一惊。张元忙扶了摇摇欲坠的爹爹，走到美娘子身边。
张秀才一把抱住美娘子，感觉到自己的妻子仿佛一夜之间瘦骨如槁，他忍不住痛哭涕零。
“娘子，夫君不可怪你，夫君要感激娘子才是。”
美娘子身子僵硬，完全不敢靠近张秀才，可小星宿把他俩左右一推，两个人便紧紧地顺势抱在一起。
张元也张开双臂拥着父母，一家三口抱头痛哭。
遯夫伯伯抹了抹眼泪，为这好长时间粒米未进的一家子准备糕点去了。
星宿看着路修篁，才又露出孩提的调皮一笑。
孙复顿时豁然开朗！
是的，既然范蠡可以献西施，他孙复，更应该等张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