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大成甚至还没有走出商城大楼，就接到了办公室吕小梅打来的电话，说是化工厂前负责人卫驳马上就到单位。
巫大成当然知道原因，因为卫驳的问题现在和以前又不一样了，随着工作组对收集到的各方面资料从头到尾细致的研究，终于发现了破绽。首先是投料和产成品严重的不成比例，事情终于露出了马脚。而随之而来的，通过银行往来账目企业资金流动的情况，那种企业大笔资金不翼而飞的事实也浮出了水面。而这样一来，卫驳的停职审查，现在就变成了性质完全不同的接受调查。
因为过去的某些情况需要当面的核实，巫大成已经在电话上通知过卫驳，但同时也提出，两人见面的时间由他来考虑。既然意识到自己问题严重性的卫驳来了，巫大成也因此很快就赶了回去。
这还是巫大成和前厂长的第一次正面接触，而在这以前，卫驳也曾经不止一次的来过企业，但是就好像有意在尽可能回避和他接着接触一般，几乎都是来去匆匆的没有过停留。巫大成偶然看见那脸上的表情，似乎也是对他不屑一顾的相当冷淡。不过这一次，因为要面对自己的问题，终于不得不彼此直接的面对了。
“请吧，卫厂长，请坐下来好吗？”
“我现在还什么厂长！”卫驳表情干涩的摇了摇头，几乎习惯性的走向他平常熟悉的那座位。但马上又警觉了，然后是退过去的，自己另外拉了椅子的坐下。
由于是和巫大成隔了办公桌的相对，如此看清楚他真容的巫大成难免的吃惊，也不是多少日子吧，现在见到的卫驳和刚见到的情形相比，人似乎又有了较大的变化。
应该还不足五十岁吧，这有些显得泛黄的脸，却是肌肉松弛的居然还显出某种的老态。典型的鹰钩鼻上面，肿泡的眼袋是那样的突出，却又使得现在的他，看上去比起实际的年岁就像要大上许多。
也许是清楚了自己目前这样的情况吧，曾经作为企业的一把手的那种威严，或者曾经见到过的轻蔑或傲慢几乎就没有了痕迹。灰色的中山服，并不能遮盖这小骨骼身材那高高隆起的肚腹。巫大成还听见了他微微的叹气，不过，在又看了他之后，巫大成起身走过去的关好了房门。
看见他坐下，卫驳清了清嗓子，故作轻松的说道；“怎么样，年青人，这把交椅不是那么好坐吧？”
巫大成含蓄的一笑；“也许吧。当然，关键还是要看你怎么样来认为，如果希望企业的情况更理想一点的话，这的确也算不上怎么轻松。”
“不错嘛，年青人，我想应该是明白你的意思了！”他说，却又好奇的看了对方一眼。
巫大成坦诚的说道；“你知道我只是暂时代理，现在就算是无所作为，这对于我也是无可厚非。不过，那当然不是我们共产党人可取的，企业眼下的困难，群众的疾苦，我们不可能真的就能够熟视无睹嘛。你认为是这样吗？”
他点头，就像是恭维一般的说道；“佩服！坦白说，巫厂长，从你的今天，的确也让我回想起了我的过去。不过我还是有一句话？”
“请讲，不必客气？”
卫驳干咳了一声；“可能你不会高兴，但我还是想说出来。可以说，到了我这样的年纪早已经把一切看透了，所以随便你怎么理解，我认为对于一个人来说，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功名财富全都是过眼云烟！你相信吗？”
巫大成爽朗的一笑；“难得，听你这意思，就好像完全看透了人生一样？”
卫驳颇有意味的说道；“应该是这样吧！当然，我曾经也有过你这样的激情，那时候年青，同样也是热血沸腾。但是将来你会明白，特别有了我混的这些经历，你可能会相信老百姓的那句俗话，为人不当官，当官是一般！”
巫大成显然不明白他这样说想要表达的意思，难免就有些疑惑的问道；“俗话吗，也许应该有它的道理吧。不过，是要用它来解释什么吗？”
“当然不是，只是想告诉你我的一点感慨，是说实话，不来虚的。人生本来就是这么个样子，有人说，人在希望中出生，在灰心绝望中死去。说白了，人类的世界并不是那么美好，最初那种单纯的心灵，最终会在人类本性和本身的尔虞我诈之中，变得对一切心灰意冷或者厌倦失望！”
巫大成吃惊的看了他一眼，他这样就不大像自己印象中的企业前负责人了。
“这个就不大清楚了，你究竟想要我明白的是什么吗？”
“谈一下哲理嘛，生活中最实际的！”
“坦白说，真的还不是很明白？”
卫驳含糊的转开了脸，显得有些沉重的说道；“我知道自己现在为什么要这样来面对你，怎么说呢，所谓的沉舟侧畔千帆过吧。人类的历史就是这样，年青的一代扑面而来，但是注定的，大多数也一样还会重复着过去。”
“还是不大明白？不过，对于你引用的那句话，我想冒昧的这样来接对下一句，你看怎么样？”
“请吧，请不吝赐教！”
“如果荣辱之虞一念间，你觉得如何？”
似乎因为巫大成这样的说话，那脸上顿时的现出来愕然的表情，吃惊的眼睛瞪大了的看向对方，似乎是在重新审视和评估面前的这个年青人。显然，心里已经明显的预感到什么了，刚刚出现的一点点倨傲和自尊没有了，就像轻轻叹息一般有气无力的说道；“好吧，有什么话，你现在问吧。”
“不必要这样正规嘛，还是随便的谈怎么样？”
“这当然可以，你请说？”
巫大成显得很轻松随便的说道；“好像这以前，你们也提出过一套关于改制的方案，具体的内容是”
“你一定看过了，其实也不违背市委的精神。稍有不同的是，我们的确是希望，至少所有制上面暂时不至于怎样大的变动。除了国营身份不变，其它的，上级有什么要求，我们都可以按照精神来改。企业的名字叫做帝乙化工有限公司，主要也是便于推销企业的产品嘛？”
巫大成摇头道；“你可能有你的考虑，不过据我的理解，企业的改制是否成功，产权和身份的剥离这也很关键。目的很明确，完全是为了企业的出路和生存发展。因为改革开放之后的各种经济体的出现，市场竞争机制必然要引起优胜劣汰，所以国有企业需要引入民间资本，而不只是贷款来进行技术改造。还有就是先进的管理模式，也需要一定的人才引进和流动，包括科学技术和新产品开发等一系列问题。”
“恐怕你说的还只是书本上，是国家提倡宣传的那一套。实际的社会这种乱象，将来你会明白的，年轻人，它可不是教科书啊！”
巫大成并不赞同的说道；“其实有些道理你比我清楚，至少一块肥皂生产几十年的时代过去了，仅仅是洗衣粉这样看似平常的产品出现，就把人们从繁琐的家务劳动中解放了出来。这就是现实，产品必须不断的更迭和创新。”
“但是洗衣粉对大自然的污染，这也是现实吧？”
“所以，将来还需要研究生产出来，那种性能更加高效，和对环境没有污染的洗涤产品。所以想象一下，你们的那种改制，会不会只是在重复过去，对于企业各方面并没有根本上的触动。按大家的说法，换汤不换药，这对于企业今后市场化的发展，真的还会有好处吗？和别的经济体相比，你觉得优势又在什么地方？”
“当然有好处！领导是国家干部嘛，比如你这样，就有机会调政府部门受到重用。而企业可以拿到银行资金，还有政策优惠。同时，改制的成本就没有了压力嘛？”
“但不改的结果又是什么呢？人浮于事，人才的流动，技术创新，职工队伍知识结构和生产技能，这些问题还是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谁都知道，企业因为产品而存在，产品因为市场才产生效益，但是人作为产品的发明创造和生产者，人才的要素应该是第一位的啊？一个充满活力的企业，单就管理来说，会是我们现在这样的吗？”
卫驳轻轻的一笑；“可能，书本上是这样，理论嘛。你不要忘了，现在你们仍然在使用的临时工，就可以抵消部分的某些成本的因素嘛！”
巫大成觉得他并没有真正考虑过自己的意见，因此又加重了语气；“我刚才谈到的，是企业生存和发展需要的那两个要素，一是产品，二就是人。”
“人吗？”卫驳哑然一笑；“你什么样的人，易国仁这一类的落后工人？大街上你招呼一声，你看会有多少个这样的易国仁会跟着你来！”
巫大成明显的敏感到他这种戏谑的眼神，免不了心里很有些生气。当然，必须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也许从这样的谈话中，他才更有可能了解到这个人真实的思想，以确定卫驳的问题，是否不自觉出现的错误，还是有意识的在经济上产生了私欲。于是，他由着他的话题说道；“哦，就为了两个馒头吗？企业曾经的骨干啊，就这样来定性为是否落后，不一定就那么准确嘛？”
卫驳冷笑道；“我当然不会这样没水准！你以为工人在企业还可能是什么？当然是做！在企业里工人就一个字，给我做，并且我要求你的那样去做好。其余的有你什么事！至于什么企业的主人，那是台面上的话，你要是不安份，你以前就应该去读书，像我过去那样。你自己不是，那么你该怎么样，当然是守你的本分！”
巫大成没有料到，卫驳在这样说话的时候，还明显的流露出某种优越感。他显然并不同意的摇摇头；“如果让你们换位思考，你还会这样想吗？”
“肯定！变了泥鳅，你还怕泥巴糊眼睛？因为泥鳅和螃蟹不一样，你注定的不能横走。如果不认命，对不起，两个山字叠起来，当然是滚出这个企业去！”
巫大成没有想到，他看待人的问题竟然还会有这样的逻辑。现在明白了，一化厂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当然，因此就如何的责怪他并没有意义，毕竟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国企负责人，当然不可能还谈上什么企业家。
而真正让巫大成怎么也难以理解的是，一个企业不需要去调动和有效的利用集体智慧，他居然也可以发展。不过这时候，他突然想到了和兰明华付总工程师，在谈话中他提到的某个问题。
“那么人才呢，这个问题你是怎么看？好像有人这样的说过，在国有企业里谈不上人才，除了奴才就只有蠢材？”
卫驳的脸微微的一红，却又是勃然大怒了；“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话不会是我发明的！是一次工业会议上，一个国企大厂的老总他有这样的观点，如果不听话，你就是有了把产品铺满天下的本事，这种人还是不能用！”
“为什么？”
“道理很简单，大家出左脚你踩右腿，你想想，别的人还怎么来领导？”
巫大成讶然的看了眼卫驳，很难想像，在企业的日常管理工作中，这样的想法和意识支配的头脑，还可能让一个企业怎么样。当然，继续这种话题完全的没有意义，于是他这样的问他道；“有一个问题，当然，随便的聊一下：假如我们把易国仁和陶轻舟摆在一起，你认为，企业选择谁可能合适？”
“宁缺勿滥，都不是好东西！”
“什么，你也这样来欣赏你们的生产科长？”
卫驳的脸又是微微一红；“这和欣赏没有关系，陶轻舟虽然脾气不好，素质有那么点问题，但是他能够压住台。说实在的，为了打鬼借用钟馗，以毒攻毒嘛，用恶人以制邪。他有这样的本事，这也应该算得上是用人所长吧，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