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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痛苦的泥鳅


按照以前的逻辑,欧师傅夜里突发急病住进医院,这只是他个人的问题。何况又是他搞出了重大的责任事故,就算是濒临病危,自己是这样的命难道还怪得了谁吗。

但是这一次的确又与往日不同了,对于这种犯下了重大责任事故的普通工人,企业领导们除了没有任何的歧视,发病住院,还像企业的功臣一样的来对待他。居然党政工团也行动起来了,除了大小干部先后到医院的探望,接着又是企业领导亲自的动员,让人们为家庭贫苦的病中的老工人捐款。

也不知道有多少的年头了,企业里再没有过像这样的动员大家,并且还是替企业里并不起眼的普通职工捐款。大张旗鼓的宣传明确的说明,没有摊派,没有任何的规定,只需要每个人量力而行。

一元或者百元,凭着自己的经济条件和能力,只要有一份同情和关爱就行。而对于领导干部的捐款数额,还特别规定不作宣传,甚至也不得列入到工会公开张贴的感谢名单中。

而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厂长巫大成在医院里探望病人的时候,他私人拿给病人家属用于改善病人,包括其家属医院生活开支的,好像还不只是一张红色的大团结。

号召立即得到了人们的响应,就是平常那些老实巴交,甚至退回家中,享受着月收入一百多元退养的老工人,也把他们平常偷偷积攒下来的零钱交到了厂里来。

而这样一大堆的零币,有的甚至还凑不足一元的整数。但负责收款的人员看着这些生活分外拮据,面带苦相,似乎由于贫困以及精神压抑而郁闷的脸,只好自己拿钱悄悄的替他们凑上了数目。

但和任何的事物一样,这件事同样也有着不和谐的声音,生产科长马轻舟就旗帜鲜明的,表明了他一向的那种特别坚持原则的态度。

“捅了篓子,给企业造成重大的损失,你他妈生病还有理了!让大家来给他钱,这个小厂长,我看他妈不会是吃错药了吧!”

然而,他这样的义形于色和嘲讽,却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得到多少的赞叹和拥护。甚至出人意料的,企业里的这位马科长,几乎是转眼之间就被淹没在了人们的唾弃之中。

于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形出现了,这位曾经威风一时的科长,在这些已经不再是敢怒而不敢言的工人中间,居然还灰头土脸的躲到了无影无踪。

但这样一来,却苦了急于找到他的陶小宝。厂里没有,天波府马老板那里也看不到人,似乎昔日威风不在的科长,就像突然从人间蒸发的消失了。

可是陶小宝却在痛苦,在有苦难言的,一直承受着良心从来没有过的剧烈的煎熬。

陶小宝这样的情况,车间主任罗红早就注意到了。也许出于另外的一种理解,主任特地将陶小宝叫到了一边,柔和了嗓子非常真诚的对他说;。

“小陶,午饭后先不急着来车间上班了,同意你去一趟医院看望欧师傅!”

陶小宝一脸的茫然,接着是摇头;“这可不行啊,我上午的活才干到一半?”

“这个没关系,缺人的话我可以顶替你去做,所以你就放心的去吧。当然,还是想劝你,个人有自己的命,也不必太为欧师傅这样的情况心里过分的难受。听我的劝好吗?”

非常温柔而体贴的说话,声音里明显充满了太多的同情。明白到主任意思的陶小宝毕竟太年轻,那眼里的泪水怎么也包不住。

“好啦,当着欧师傅可千万不要这样。小陶,理解你心情,虽然你进厂时间很短,但因为你不是正常进单位的,那时候大家心里不平衡,可能对你有些苛刻。只有欧师傅不同,还是他主动提出工作上带你,平常也对你特别的呵护!”

这的确是真实的情况,记忆犹新的小陶,当然不可能一下子就完全的忘记。

也许是脸上的这种郁闷,主任难免又动情的劝他;“人嘛,总是有自己的感情,你对欧师傅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我还是认为,如果太难受的话,还不如去医院多陪一下你师傅吧?宽他的心,就会让他知道平常并没有白疼你是不是?”

主任毕竟是女性,只是这样的说话那眼圈也潮红了起来。尤其她这样哽咽的声音,反而又让陶小宝那特别难受的心几乎忍不住,就要大哭的向主任坦白出自己。

幸好主任因为工作被别的人叫走了,否则他小陶真的还有可能就做出傻事来。但他真的像这样做了的话,那么在天波府的那一份外快他就彻底的没有了。而更为要命的是,要因此而连累了马科长,那样的后果必然会非常的可怕。

小陶并不想做亏心事,更不愿意亲手坑害曾经特别关爱他的欧师傅,他只是做了马科长让他干的。而仅仅自己那样的行为,却让老工人出现这样重大的事故,陶小宝就是做梦也很难相信。

记忆是如此的清晰,根据马科长的安排;那一夜,也是深夜上班的他,像一个小偷一样溜进了罐子的中间。接下来是拿了罐子下面破烂的塑料桶,悄悄的放到了另外罐子的下面。而天亮之前他又去了,将曾经做过的事情又相反的做了一遍。

于是他可以告慰科长马轻舟了,他交代给自己的考验,陶小宝的确是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干了,并且没有人觉察的干得非常的漂亮。如果科长真的是旁边偷偷观察的话,仅仅就机灵和反应能力来看,他陶小宝对于天波府的前途,应该是大有可为了吧。

陶小宝这样表现的价值的确是出来了,老实的欧师傅,根据安排打开了车间主任当做记号的,旁边放有破塑料桶的罐子的那阀门。而这样的结果,却是造成了整个的半成品,几乎在注入罐子的过程中,就已经是直接的流进了下水道。

真正了解到事故的过程,陶小宝明白了,同时也吓坏了。他不会相信,事情应该不会是这样,自己只是来回的移动了破烂的塑料小桶,并不至于就导致了如此重大的事故吧。

然而事实胜于雄辩,他不能不相信,也不能不承认。因为他执行了马科长的安排,做了像游戏一般的小动作,虽然他是无心的并不想要祸害谁。

但说什么都为时已晚,自己已经铸成了大错,并且带来的,却是自己怎么也不愿意看到的灾难性后果。

陶小宝悔恨万分,该死的陶小宝无脸见人,因为他坑害了企业,祸害了曾经百般呵护自己的师长,这样的陶小宝他不是人!

但还有不是人的马科长,一切都是因为他那歹毒的狼心狗肺!

不过,能够这样的来骂自己的领导吗,他是党支部书记的马科长啊!应该是巧合,没有人想得到的巧合,马科长自己在管理生产,可能吗,让负责的工作授人话柄,道理上讲不通。

是不是就去医院里探望病人,陶小宝那倍受折磨的灵魂畏惧的犹豫了。说不定欧师傅知道,也许他什么也不会明白,因为要知道自己干的事,生病前的这两天他完全就可以讲,但他却什么也没有说。

病床上的欧师傅还算是清醒,而且是大睁着眼睛的看着大家,好像非常吃力的辨认着这些平常为他熟悉的脸。

由于发不出声音来,那可怕扭曲着的脸,只看见半开的嘴里的舌苔在动。

老工人情绪激动的终于从喉管里冒出了发音,但也是非常的低沉。不过当人们依次的拿了那已经不属于病人支配的手握着的时候,老工人眼里的那种感激也就更加的明显了。

突然间,陶小宝发现欧师傅不再是去看握手的人,而是目光从别人身上移向了他,并且是定定看他的几乎目不转睛。

接着是大家纷纷让开的,将陶小宝特别的突了出来。甚至还有人友善而诙谐的说;“啊,你快过来吧,老欧的干儿子呀!”

但也就是这刹那间的四目相对中,陶小宝分明的感受到了,似乎这看他的眼神还特别的复杂。

难以理解的目光,他这样是要向自己表达,或者告诉什么吗?究竟是厌恶,是愤怒,或者是善意,陶小宝的确是说不清楚。可惜的是,老工人既不能说话,也根本不可能还动弹。

就在陶小宝紧张的心虚,恐惧,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反应的时候,医生突然出现了。而且来了不少的医生,并且告诉大家,是特别请来的专家替病人的会诊。

于是人们出去了,一些人在离开。还没有见着病人的那些师傅门因为不便于走,便站到了一边的等待着。

陶小宝看见通道外面那几位靠墙壁蹲着,聚在一起议论着的老工人,他就像往日习惯的那样,也在他们后面不发一言蹲下来的听着。

“看情形,老欧大概也快了吧?”

“说话都已经不行了嘛,听说还血包压迫了神经!”

“唉,多可惜,还有三年啊,三年之后就拿退休工资了。可惜挨不到那时候,真的是福薄命浅呐!”

“还别说了,你我又可能好到哪儿去?现在这年头,就数工人最贱,企业根本就没有拿你当人看!”

“不要只是抱怨企业嘛,社会现实就这样,国家对于企业,本身政策上根本就是歧视啊!”

“太绝对了吧,你是企业人,关乎国家什么事!”

“当然有关系!举个简单例子吧,比如国家的机关干部,工龄满三十年,你退下来什么都不干就可以拿上千的钱。这工厂工人就不行,就是四十年不到年龄也休想退休。你退吧,给你的钱就连活命都难呐!”

“这倒是实话!唉,还是老人家在的时候好,他除了不把人分等级,还特别关心同情普通老百姓!”

“伟人嘛,是打天下出来的,民间疾苦都装在心里。不像现在这些当官的,政策是他们在定,当然是让他们坐天下的那部分人享福嘛!”

“就盼着再出来包青天呐,比如这个小巫就不赖!”

“哼,一丘之貉!他一个月一千多,厂垮了照样一文不少!”

“草根,报子上反复说的就是像我们这种人!”

“顾名思义,草是什么,当然是缺你不少,可有可无的人。既然是草,当然就得任人践踏嘛,你就算是短命那也是活该,因为新的草自己还会长出来!”

“算啦,认命吧,还是卫驳那句话,泥鳅当然是你泥鳅的活法。殷棍就说了,想不通你拿石头去打天,看天会把你怎么样!”

陶小宝听着,却站了起来的默默的走开了。似乎这时候那心里又发生了某种的变化,至少良心的折磨比起刚才来要减轻多了。

是啊,这些老师傅们可是经历了不少,他们议论的就应该是实话。看来这社会,从上到下本来就这样,连国家掌权的都这样弱肉强食的顾自己利益,果然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欧师傅是草根,自己也不过草根中更加不屑一顾的草根。那么,马科长安排自己做了这样的事,自己良心有什么不妥呢,大家都只是在为自己嘛,何必再来折磨自己啊。

看来读书时候老师讲那些,什么正义良心,仁义道德是屁话,就像马科长说的,是自己吃饱了,再也用不着饿肚子的家伙们愚弄老百姓的玩意。

既然管理国家的大官们,都是在顾自己的那一帮干部,出的政策也是完全以他们的利益为标准,那么欧师傅这样的情况,他的这种倒霉,难道还要让自己为他负责吗。

并且马科长就说过,这种没用的老家伙生来就是劳碌命,就算是累死,这对国家应该更是大好事,因为他们活过了六十岁,国家还得付养老保险养他们。没有用的废物留下来太多,完全有可能就拖累到国家的经济。

陶小宝想明白了,他不会再有内疚了。泥鳅嘛,欧师傅是泥鳅,自己一个小工也是泥鳅,将来老了同样的也只是没有用的老泥鳅!

不,他不会甘心就这样一辈子,他应该出人头地作参天大树。当然,要想改变泥鳅的命运,他就必须有钱,有钱人就不会是泥鳅了。因为钱也可以变成权,也就是钱权可以交易。

既然是这样,他当然只好听科长的。何况科长还说了,他才不会欣赏单位里这个官,他完全有本事自己干,只要是拿钱,是否一口气就安排他七八个科长经理,全看自己是否喜欢。

觉醒之后的陶小宝心态开始平衡了,曾经的负疚和良心不安,也随着心情的变化而烟消云散。

既然检查已经结束了,大家又都去病房里探视病人,他也就在那些师傅背后再次的进了病房。

但这时候的他再没有了心里发憷,他没有了心虚着慌。就这样站在人们的后面看吧,就算是多看上几眼这个无辜而又无奈,将要死去的可怜的老泥鳅,此刻在他也并不是什么难受的事情。

当然,他还是流了眼泪,因为老泥鳅在看他,那些像欧师傅这样的泥鳅们也难免注意到自己。

而他的这种眼泪来源也非常的独特,是担心自己要永远只是泥鳅的穷人的话,像这样躺在床上不能说话的,痛苦的欧师傅泥鳅,有一天就可能也只是老泥鳅的陶小宝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