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下午一些时候，展厅的人越来越多了。
芷予还在跟眉目看起来凛然正气的男子聊得开心，若梓臻越来越没有心思看画了，虽然其中也有那么一两幅画构成了对他的吸引，但他依然没有办法专心。
一旁的顾让却看着那些画作渐渐入了神的样子。他此刻正在看的一幅画画的是一个纯然的少女，身穿雪色的连衣裙，嘴角笑意温柔，眸中，却似横陈了嘲讽的冰冷，或者说，那其实，是一种极致的绝望。她的双臂张开，旋转出脱俗的舞姿，她垫着脚尖，却站在一片绯红的飞花之上。背景的颜色，却又那么明亮，明亮在很远的地方，像是天边，少女的手伸出去，那片明亮似乎触手可及，可又似乎，永远隔了天堑。
似远还近温热冰冷，那么，动人，那么，凄绝。
他看着那双眼睛出了神，那眼神，像是锋利的刀刃，薄如蚕翼，却足以致命。
他记得那眼神，在他转身的那一霎，他看到过，他永远记得，那如图雕刻在他心上的符咒一般，在寂静的深夜里，空茫的响起，像是地狱催魂的旗幡。
画作的左下角，是画的名字《已逝》，旁边是日期，再旁边，却是一行行楷签着画家的名字——叶书烟。
画中的少女那样青稚的面庞，那明明还是最美好的年纪，可是画作的名字却叫《已逝》。
已逝。时间，2007年8月14.
这是一幅以前的旧作，一直被收在画室中，最近偶然翻出，稍稍润色，那时心境婉然，便决定挂出来，鄙薄大方已供观瞻。
这是，画作下面的介绍。原来，这是一幅旧作，一幅早在2007年8月14日就已完成的画作，却在时隔六年之后，她才选择挂出来。
他的双手狠狠握紧，似乎是在努力的控制自己有些不听话的情绪。
“拳头捏那么紧，想要打架吗？”一旁的若梓臻有些诧异的看着他捏紧的拳头，问。
听到他的话，顾让似乎是悄悄舒了一口气的，他很艰难的将自己的视线从那一幅画上移开，“你还要准备在这里待多久，我下午还有会议？”
他并不是甘心陪着若梓臻来的，这里的每一幅画，都让他想要逃离，甚至这里的氛围，这里的一切都令他感觉很糟糕，他无法满意这里的一切，包括此刻站在这里的他自己。
若梓臻对于他突然变化的情绪有些不解，他当然看得出来顾让看着面前这幅画的眼神有多么…痛苦，他带他来这里，当然并不是为了看他痛苦的，事实上，关于他跟叶书烟，他毫不知情，所以，无法判断什么，只猜想，大概跟方芷予和那个人之间是一样的，是一段让人难以释怀的过去。
“那你先走吧，我再看看！”
得了他这样大方的指令，顾让感激诧异，脚底抹油，走得飞快，像这里是他急于逃离的地狱一般，“那就晚上‘色颜’见了！”
他走得急，但下午的人实在太多，所以他走得并不快。
大概是他急于逃离，心里煎熬，仿佛有些慌不择路，在人来人往里穿行，撞到书烟的机会应该是那样渺茫的。然而，命运似乎已经将一切设定。
他在人群里走去，突然斜地里有两个工人抬着一块镜子走过来，他只好停止脚步，抬首却正好看到镜子中的自己，眉目紧锁，心思繁重，压抑得疯狂了却又是厚实沉重模样。
他是讨厌着这样的自己的！
砰——
突然，天花板上的吊灯坠落下来，正好砸在那面镜子上，那么神奇的一刹，镜子砰然碎裂，他被惊住，那一刻，竟然忘记了反应。
镜子碎裂开来，他面前的屏障一下子消失不见，他愕然，却看到了一双同样愕然的眼眸。
那一刻，声息寂灭，全世界，他耳中奇异的，竟然只有自己慌乱的呼吸。
对面的人显然同样看到了他，但她的反应却跟他完全不一样，她的视线也只是浅浅的在他身上一扫，就已移到了地上狼藉一片的镜子碎渣上。
他的心不由狠狠一刺，他难道竟然还比不上一地碎裂的残渣？！
有现场的工作人员来清洁地面，对她说了句什么，她摇头，微笑走开去。
他却还愣愣的站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般！
“好像我带你来这里是错了！”若梓臻突然出现在他的身边，并且将他一把从那一地的碎裂残渣里拉了出来，“有这么难忘吗？”
他听到自己低低沉闷的声音，“你不会明白的！”
这世上，大概除了他自己，再也不会有人明白，在六年前，他亲手将多么重要的东西，遗留在那株幽香浓郁漫横的桂树下。
他闭上眼睛，不愿意去想起。似乎只有将一切都笼罩于昏沉的黑暗，他的心，才会有片刻的休憩。
此刻的书烟，走过转角，也正靠在墙上出神，表情似乎是有些难以消化的痛苦。
那面镜子是双面的，看到他的那一刹之前，她也正愣愣的看着镜子中失去了神采的自己，可是下一瞬，那镜子在她面前碎裂开来，然后，她就看到了他。她已经老了，但他却似乎还是十七岁美好模样，周身隐隐约约浮动着桂花的暗香。
“你没事吧？听说刚才吊灯突然掉下来了，还差点儿砸到了你？”听到了声响的芷予和那个刚才跟她聊得不错的男子一起走到了她的身边，关切的问询。
她摇头，努力打起精神，她昨晚又失眠了，接近天亮才睡着，只睡了一个多小时，又匆匆爬起来，现在倒是真的有些困倦。
“书烟，你看起来很疲倦的样子，要不我先送你回去吧？”说话的是芷予身旁的男子，刚出差回来的陆恒阳陆大律师。
他是今天才赶回来的，一回来就直接赶来了这里，先跟书烟打了招呼，但书烟看到他时，神情清淡而礼貌，似乎他的离开和回来，对她来说，毫无意外。
“书烟，你回去休息休息吧，你的脸色不太好！”芷予看着她渐渐发红的脸色，有些紧张，“我送你回去？”
陆恒阳有些不懂，诧异的看向芷予，但芷予却只是看着书烟，紧张而担忧。
书烟只好点头，“好。”
芷予扶着她跟这次活动的负责人打了一个招呼就离开了。
她们走到门口的时候，书烟已经决定自己不行了，她的脸色此时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芷予搀着她加快脚步往外走。
书烟却在这时，突然问她：“芷予，他……他走了吗？”
芷予沉着脸回过头去，正好看到顾让和若梓臻向这边走过来。
大概他也终于发现了书烟的异常，但芷予才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她扶着书烟，在人群里走得更快，已经到了门口，再穿过一条不算太长的走道就到了停车坪，她必须带着书烟走到车里面去。
“来……来不及了，芷予……”她话还没有说话，人已经滑到了地面上去。
芷予在那一刻，突然狠心的背转身去，然后，开始落泪。
幸好，这条走道里，此时，没有人。
芷予将走道另外一边的门锁上，然后，自己守到另外的一扇门前去。
身后，地上，是书烟的“呜呜”的声音，像是困兽，悲音不绝。
她突然一把拔下自己耳朵里面的耳塞，身后的声音突然消散，世界只是无边的宁静。
这是一个多么，残忍，却又多么美好的世界，她曾憎恨上苍的褫夺，可是此刻，却又感谢上苍，这般赠予。
眼泪晶莹，她用衣袖狠狠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