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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繁华梦冢1


九一九年 上海 周公馆

“周家这个老混蛋到底有多少钱,妈的,整日声色犬马办舞会,简直就是小人乍富,只懂得孔雀开屏炫耀,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羞耻,整个上海滩谁不知道他的钱是怎么来的!”

“周老头起于黑道,底子并不干净,他又是个混不吝,衣着光鲜家资丰厚却毫不避讳自己当初落魄时修来的匪气,还妄图与杜家、黎家攀上关系,纵观整个十里洋场的商界,唯他家出身最为微妙,恐怕也是其他几家最不愿与之齐头并进的人咯。”

“算起来,他的家业也都是周大少爷一手赚来的。当年没周家少爷帮他收拾帮派,没准现在还在赌场求爷爷告奶奶四处躲债过日子呢。”

“听说,那时候为了躲债,把娘们的钱都拿出来赌,周家太太的嫁妆早被他偷光了。”

“后来呢,周太太去了哪里?怎么从来没看见过周家有太太出现?”

“她?早被周老头活活气死了,所以周大少爷一年也不回来几次呢,八成心里还恨着周老头呢!”

“嘘,别说了,人来了。”

几名富商打扮的宾客见大家簇拥着今日东道主走过来,立刻心虚的各自作鸟兽散,周鸣昌得意洋洋手挽着高挑的青萍沿织锦长毯走入人群,他端起高脚杯与熟友生客们碰杯嬉笑,一会儿调侃谁家的后院失火,一会儿调侃南北的战局,对他有求的人多是笑脸恭维着,哪有一个胆敢露出鄙夷的态度。

两人随着人流簇拥走到大厅中央舞池,金碧辉煌的水晶灯照耀在周鸣昌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当年落魄时的模样,如今的他已是上海滩响当当的名仕,表面上专做码头进出口货品的贸易生意,暗地里也兼职鸦片买卖,走私古董之类的买卖,与法国人做了好搭档,各取所需。

此时此刻,周家别院华灯美景下宾客络绎不绝,上至达官政要,下至商家友人,约有七八十人都在围绕他举杯共饮。周鸣昌为人虽然名声有瑕,却耐不住总有人需求其放条生路而不惜昧心恭维,先前一干人等厌恶的嘴脸也因见了他霸气的神态自然而然变得谄媚软弱许多,满腹的非议也只能顺着嘴嚼了,再不甘愿的吞下去。没有人会愚蠢到当着面和周家作对,即便不想给周鸣昌脸面,也要忌惮一些周霆琛这个心狠手辣的青龙堂堂主。

“你们说,今天她漂亮不漂亮?”周鸣昌得意忘形,伸手将自己身边穿裹身真丝绒暗红旗袍的青萍拉过来,在众人面前风情的转上一圈,倒在周明昌怀里。

众人对周鸣昌的举动颇感诧异,不由得面面相觑,这世上岂会有人喜欢让其他男人来评价自己妾室颜色如何?只是此事放在向来行径粗鄙的周鸣昌身上简直再正常不过,其他人再觉得不可思议也自然恭敬着追捧:“青萍小姐的容貌自然是天上有,人间无的。”

周鸣昌放声朗笑,将青萍紧紧搂在怀里,在青萍脸蛋上狠狠啄了一口:“我就爱她这副没骨头的媚样子,真是让人都能酥到骨头里去。”

青萍羞涩的推了推他又假意躲了两躲,继而再次投在周鸣昌怀中:“老爷不许再说了,再说,青萍可是要生气了。”

见她如此羞媚,周鸣昌更是心花怒放,拉着她连连咂嘴:“看看,看看,真他妈的酥到骨头里,也不枉费老子用了两万块大洋跟梅太太买过来,真值了。”

一句话,众人顿时在心中鄙夷嗤笑,面上并不说什么,心中也大约知晓了青萍的卑贱出身。

上海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梅太太本是为有钱人豢养金丝雀的风月老手,专门喜欢四处寻了漂亮的女孩子再调教成贵妇模样送到军政要人、门阀世家之中做小妾,因此人脉四通八达,进而名噪一时,常听人说,任意一家显要身边若是没有养伤一只梅太太调教出的金丝雀,便是身份也要跌上几分的。

此话固然有些夸张,但多少也可知青萍能从梅太太手中转送周鸣昌,必是有极大不为人知的床上本事。众宾客眼中巴巴盯着青萍傲人的曲线,心中溢满遐思,嘴上偏还做正人君子模样:“周老爷果然是好眼光,青萍小姐在上海滩绝对算得上是万花魁首了。”

话语未落,门外佟鸿仕与夫人一同进来,佣人看过名帖立即为两人带路,周鸣昌朗声大笑,被佣人提醒才不耐回头,见来人神色,立即向左右围观的人指道:“哎呦,咱们的皇亲国戚来了,赶紧麻利点儿跟我去觐见内阁大学士。”

说罢周鸣昌似笑非笑的率先迎上,走到佟家夫妇面前还故作满清行礼的姿态半蹲下:“佟大人吉祥!”

一句话完毕,众人哈哈大笑,目光里皆是嘲讽。满清皇族如今已经纷纷改姓夹着尾巴四散奔逃,在上海滩,最为人所不齿的也就是那些自诩皇亲国戚的八旗子弟了。

佟鸿仕对周鸣昌的出身向来鄙夷,今日来此也是因有要事需求实在抹不开脸面,见状他只能勉强露了露笑容:“周兄说笑了,佟某愧不敢当。”

周鸣昌直起腰挽了挽袖子一摆手,拉住佟鸿仕的手腕,“佟兄何时变得如此客气了?对了,不是说令嫒也跟着回上海了,怎么不见人呢?”

那氏跟在丈夫身后冷冷回答周明昌的问题:“毓婉身份不适这样的场合,已经先行回佟苑休息去了。”

听见那氏说到身份,被戳痛心中事的周鸣昌一皱眉,遗憾的咂咂嘴:“我还想见见令嫒呢,说起令嫒,和犬子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当年他们俩那出郎有情妾有意的戏,咱们这些做父母的,谁又能想到呢……”

一句暧昧露骨至极的话,惹得那氏脸色顿时苍白,毓婉闺阁名誉就悬在周鸣昌嘴唇之间,顷刻就能毁于一旦。今日所来之人都是上海滩有名的显贵,若被周鸣昌如此落实污秽了名声,怕是毓婉坐在家中,与人私通的放荡罪名也会传遍十里洋场了。见周围人皆强压着笑容,仿佛都已经笃定毓婉和周家少爷有过暧昧了,那氏更是心中焦急,周鸣昌意图甚是明显,今日他与佟家必须拴绑在一起,取自家最缺少的家族根基,也是要给佟家最大的难堪。

按耐不住的那氏顿时愤愤还击:“周老爷果然是贵人忘事,当日若非令公子搭救,小女确实无法生还,只是那年毓婉不过八岁,说什么与令公子有情愫渊源怕是也不可能的。至于当年令公子的救助,我家老爷已经以银票酬谢他的义举了。”

此话理科噎住周鸣昌惹人遐思的言语,其他人随即顿悟内里缘由,开始窃窃发笑。能以银票酬谢打发了周家父子,必然是暗指彼时周鸣昌最为落魄,甚至不惜向佟家索要银钱了事。那氏几句话分明点示周鸣昌最好守些规矩,否则闹将起来,谁家都难免当众丢脸。

周鸣昌脸色铁青,脸颊肌肉抽动几下才又咧开嘴笑:“佟夫人,就算当年他们年少无知,今天也都长大了些,不如,咱们顺水推舟做个儿女亲家如何?”

佟鸿仕对此事自然百般不愿,但又没办法当众推脱。今日前来,他确实有事要求周鸣昌,求人有能如何仰面呢。

短短十年光景,宣统退位,共和失败,在旗世家无不改姓换名只求安稳顺命。五月初,京城闹了一次学生游行,专是为了抗议签约日本议和,当局政府将事情推诿给退居后宫的小皇帝,在京城的满清世家更是因此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敦儒贝勒偕同全家已难自保准备逃往热河,失去庇佑的佟鸿仕只得灰头土脸带着家眷重归上海。奈何今日上海滩已不是他做外事专员时的天下,佟家老宅子年久失修被损毁的严重,初来乍到没有人乘荫庇佑的佟鸿仕想养活一家人更是艰难,他托人千方百计的探听到青龙堂昔日堂主周鸣昌、当今上海滩响当当的实业家周鸣昌正是当年救出毓婉的断指少年的亲生父亲,求告之心顿时萎了许多。

佟鸿仕知道此行绝非简单交际手段能够敷衍得了的,当年的恩怨如今又是牵连到一起根本难以解开。为表诚意,他连忙在归家第一日就前来周公馆拜望,实指望能得个周鸣昌的另眼相看。岂料,正事未谈,反先涉及了儿女亲事,着实让人棘手……他回头无奈的张望那氏,只见那氏眉头拧在一起气哼哼别开脸,知道她如此别扭定是不愿同意的。

佟鸿仕沉吟半晌才客套的笑了笑:“如今是新民主,新天地,新思想,儿女亲事也由他们自己做主才是,弟此次携妻儿从京城来,一路上也看了不少新鲜的事物,京城里的学生现在都是要求进步自主的,小女在京城读书这么多年,她的心事咱们做父母的也不甚清楚……”他还想再推诿下去,忽然话音被人打断:“周堂主,既然有好媳妇人选,倒不妨也让咱们开开眼界,如何?”

佟鸿仕随声音抬眼看去,进来一位眉宇轩昂的中年男子,此人相貌佟鸿仕略为眼熟,只见来人身着长袍马褂却配以大不列颠的马蹄怀表挂在衣襟上,手指上的翡翠玉扳指上明晃晃刻了一个湉字,似乎是光绪帝钦赐的宝物。

那中年男子朝佟鸿仕微微一笑:“若是真有好媳妇,我也想为我们家允唐抢一个呢。”

在场众人自然没有人将此玩笑话当真,佟鸿仕心中颇为感谢此人为自己打圆场,连忙向前抱拳,对方立即阻拦他施礼:“佟大人,久违了,杜某当初还拜访过佟苑呢。”

佟鸿仕又仔细端详了来人,立即想起面前究竟站者是谁,当下羞愧摆手摇头:“当日杜老爷来佟苑询问出关贸易问题,佟某因为琐事并未帮上什么忙,实在心存愧疚。”

“倒也不怪佟大人,佟大人那时贵人事忙,如今能见杜某已经是荣幸之至了。”杜瑞达微微一笑将两人尴尬放过,并没有顺势对周鸣昌说上半语一言。

见杜瑞达如此豁达,佟鸿仕越发脸皮涨得青紫,连连惭愧低头不肯言语。

当年杜家建立申城第一家纺织工厂,所产洋布需远销南洋。杜瑞达为拓开出口限令请示当时主管外事的佟鸿仕,佟鸿仕因他生意尚小,货物出口流量少并不以为意,又听说杜家来人并没有带银两贿赂,便派人将杜瑞达轰了出去,杜瑞达并不甘心,天天到佟苑门口等待佟鸿仕出门,佟鸿仕整整躲了一个月不与他会商,最终杜瑞达还是将纱布折价内销才算弥补了损失。如今风水轮流转,反倒变成他低三下四需杜瑞达帮忙解脱,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佟鸿仕腰又弯了些,心中难堪异常。

周鸣昌见两人相识,似有联合之意,脸色也略微难看,一双眼睛扫了两人心中另有诸多打算。

此刻乐队奏响音乐,灯光渐渐黯淡下来,周鸣昌先扯了青萍到一边落座,众人见状倒也各自归位准备欣赏歌舞,佟鸿仕与杜瑞达相靠而坐,时而低声窃窃。乐池响起舒缓音乐,周鸣昌与青萍两人起身走到舞池当中领舞,其他夫妇也有随之入内,唯独佟鸿仕与杜瑞达忙于自家大事只是交谈,并没有带夫人前去跳舞。

对此,那氏并不介意。因为她知,此次与丈夫来周公馆求助,必然需靠上一棵大树,不是周家,那么杜家也好。

忽然,门口又有几人徐步而入,见内里舞会已经开始,为首之人在舞池外清脆击掌示意周鸣昌回头,周鸣昌回头见到来人,立即推开青萍走过去,周鸣昌身后手下也簇拥着跟随而上,周鸣昌与来人互相鞠躬施礼后,两人一同沿回转楼梯迅速上楼进入密室,咣当一声将密室门锁上,不知又谈了一项怎样损人利己的勾当。

佟鸿仕望着周鸣昌背影,心中有些忐忑,似乎有觉得刚刚那个人背影也甚熟悉。杜瑞达明白他心中所想,小声说道:“那是黎广德,专事海业,当年也曾经与大人来往过,最近海防放松,他家生意突飞猛进,若是佟大人想恢复佟家往日辉煌,不妨多多接近他。”

佟鸿仕颌首答应,目光却片刻不肯离开杜瑞达手上的玉扳指,其实眼前几大家族算规模都比不得杜家生意的人脉来往,如今杜家生意横跨洋行,工厂,出口贸易几大实业,稳坐上海滩实业家第一把交椅,谁能真正与之抗衡?

这才是真正可以依靠的一棵大树。

只不过不过想凭借落势的佟家靠近杜家,堪比登天。佟鸿仕若有所思,原本端起的酒杯又觉得那来自法兰西的葡萄酒嘬在嘴里实在没有滋味,只好轻轻放回园几上。

百乐门歌舞厅内一片歌舞升平景象,大厅内灯光昏暗,靡靡音乐随着大门开启关闭时断时续,运气好的,还能从开启的瞬间看见其中当红的舞女们与宾客贴着脸颊声淫声嬉笑,路边却蹲着衣衫褴褛的乞丐们正在四处追赶黄包车乞讨。

突然大门由内被大力推开,小胖和大头从里面灰头土脸的被打手摔出来,两个人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才笨手粗脚的从泥水里爬起来,被揍得满脸花的他们不停的擦了嘴角。

百乐门打手摔开两人后又瞬间关拢大门,生怕这些穷鬼们占了半分春光。

小胖狠狠朝地上啐了口吐沫,向百乐门大门内鬼叫:“妈妈的,老子没钱就不能过来看两眼过瘾?什么都不说,上来就打人,实在太过分了!”

大头看小胖脸上的黑泥还有身上的水抑不住的哈哈大笑:“瞧你那穷酸样,没钱当然不能看,我不让你去你非去,这下好了,让人打了吧,正所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阿!”

听见大头在自己面前装大辈,小胖顿时恼羞成怒,当即追着大头挥舞了拳头就要真打,大头扛不住小胖猛烈进攻只能抱头鼠窜,两人在雨后的路上来回跑,路面上的水坑被闪烁的霓虹盈耀得熠熠发光,映照得两人破烂的衣服上也浮现梦幻般的色彩。

忽然,百乐门歌舞厅的大门再度打开,十几名侍者恭恭敬敬簇拥着一名高大男子登上一辆奥斯汀黑色小汽车,点头哈腰的向车内的人赔笑:“先生慢走,希望您再次光临。”

车内有人从车窗上撒了一把大洋,大洋掉在地上发出悦耳的声响,那些侍者立刻蹲下身抢了起来。

大头瞥见那人的背影觉得有些熟悉,愣在那儿一动不动。没留神屁股被小胖狠狠踹了一脚,大头立刻捂住自己屁股大叫:“哎呦,你要死了!干嘛踹我?”

小胖探头探脑顺着大头的视线看去:“你看什么呢?”

大头迷茫的眼神注视那个远去的背影,一边摇头一边咂嘴:“我在看大人物。”

小胖一听说有大人物,立即伸出脖子跳脚望过去,但只看见一辆黑车正向他们疾驰而来,车灯晃得他赶紧捂住眼睛:“谁啊,哪个大人物?晃死我了!”

大头敲了他脑门一计,将没头苍蝇乱撞的小胖拉到一旁:“谁你个头!赶紧走,不怕再让人家打一顿?”

小胖捂着脑门揉了揉眼睛:“那你还没告诉我,那个是谁呢,到底是哪个大人物啊……”

大头哼了声,瞪了他一眼:“让你做一下功课,你就不听,青龙堂的周霆琛阿,我听说他十年前跟我们一样是穷光蛋,后来投靠了青龙堂做了什么香主,三年前去洪门为青龙堂老堂主报仇险些被打死,结果现在又活蹦乱跳回来了,可见福气有多大命就有多大。”

小胖丈二和尚摸不到头,他不知道周霆琛是谁,更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纠葛,但看大头一本正经的模样就知道此人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他扒着大头的肩膀:“是吗,你没认错?”

大头肯定的点点头:“绝对没认错,上次我在周家抢善粥时候还见过他。”

“那跟咱有什么关系?咱们俩穷的只剩下草鞋了。”小胖抬了自己穿着草鞋的脚,结果草鞋的底子啪嗒一下掉在地面上,他高高的搬起脚,看看露出脚底板的鞋子,无奈的咧嘴:“完了,现在连草鞋都没了。”

大头望着黑色汽车驶离的方向若有所思,小声嘀咕:“我觉得,咱们发财的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小胖听见机会,两条眉毛都要立起来了。

“别问了,以后告诉你。”大头捂住小胖嘴,生怕被人听去这个生财之道。

“你可不许骗我。”小胖拉下大头的手,认真的说。

“保证不会骗你,不信咱们拉钩上吊……”大头不耐烦的点点头,伸出了手指。

两个半信半疑的少年晃荡着脑袋渐渐走远,他们破烂的衣服上随着夜风飘扬,像即将放飞的梦想。

唯独那辆黑色汽车带着轰鸣声一路驶离,内里坐着的周霆琛从不知道还有两个少年曾经如此仰慕他的生活。

十年过去,眼前的佟苑似乎和印象中的家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各类花卉依然围绕在长廊外,绚烂的迎着夜风摇摆,间或有两声蝉鸣夹杂在炎热的夏夜里。

几道车灯停在佟家老宅门口,形成刺目的光亮背景。佟毓婉在门口望着佟苑的字匾怔住脚步,感受月色拂照下的故园。

佟苑落款是旻巽。是父亲的表字。

辛亥革命以后,在旗的皇室们都改了习俗,小皇帝被政府内阁逼得走投无路只能缩在紫禁城里不露面,几大正镶黄旗的老姓都纷纷为了避祸改了姓氏,阿玛额娘之类的称呼也随着革命被同化,如今只尊称父亲母亲。

似乎从佟家老小回到京城开始,一切都已改变了,那段寄人篱下的日子,受尽了舅父舅母的冷嘲热讽。原本准备赴任的父亲官帖还没递上去,宣统皇帝就已经退位,隆裕太后又随之薨逝殡天,闹哄哄一场千里奔官也只能就此潦草落幕。

正镶黄旗有官爵的,勉强还能关起门来度日,似父亲这般根基不深上京只为求官的也只能仰人鼻息讨生活。若非舅父开口驱逐,他们一家还不知要寄居到何日。

素兮从车上跳下来,见毓婉出神,摆摆手轻轻唤她:“小姐,你在看什么?”

毓婉徐徐站到台阶上,回头对素兮笑笑:“只是觉得好像在梦里一样,已然十年过去了,家的模样居然一点都没变。”

素兮仔细打量一下四周墙壁摇摇头:“还是变了,墙都断裂了,还有周边以前的熟悉的邻里邻居也都换了模样。”

夜风拂动毓婉垂在胸前的发辫,她昂首不语,似乎被素兮的话触动了心事。素兮见小姐不说话,便协助佟福张罗佣人一起慢慢往宅子里搬东西。

毓婉站在佟苑门口风劲吹透衣衫,全身有些发冷了,正犹豫是否要入内休息。父亲母亲去了周公馆还未归来,她想等他们归来,虽然父亲并没有对她说为何要去周公馆,但她心里隐约也知道家里的窘境迫使父母不得不在回上海的第一天就巴巴跑去求助。

忽然,一辆黑色的车缓缓驶过佟苑,灯光透过一路延伸至大门的回廊直射佟苑内里草木浓荫,车子被来往的佣人挡住了去路渐渐放慢了速度,车灯凝聚成一点落在前方,司机不耐烦的按了按喇叭。

佟福见状连忙让在路边忙碌的佣人纷纷避让:“都让开点,小心让车碰了东西。”佣人们得令立刻闪身让出一条路来。

黑车从众人身边极慢溜过,月色在车身上划过一道银光,车内深坐的周霆琛从怀中掏出香烟,低头按下打火机,幽蓝色的火焰腾的亮起,意外的,他没有将火焰靠近香烟,人定定望着车窗外,视线穿过车窗外忙碌的众人,顺着车光正落在佟苑门口的纤瘦的背影上。

素兮气喘吁吁跑过来问毓婉:“小姐,先回房休息吧,有人来送信说老爷太太还要等一阵子才能回来,听说上海也是乱得很,闹****的学生还围攻了日本领事馆,咱们搬完东西就把大门上锁,等老爷回来再打开,省得给老爷惹麻烦。”

霆琛听见素兮的声音,深邃的双眼微微眯起,手指间的火苗还泛着红突突跳动着,一没留神险些烧到他的拇指,他闪了一下手,戴着皮手套的小拇指狠狠按在打火机上,手套指尖部分空荡荡的折下去,那半只手指早已不知去向。

毓婉无奈的吐吐舌头:“知道了,我马上就进去。”说罢,她似乎感觉远处有什么东西在吸引自己的目光,抬起头张望,正看见那辆黑色车子窗户里闪过的红色火光正照映着熟悉面孔,她略有些迟疑:“那不是……”

素兮顺着毓婉的视线向远处张望:“是什么?”

再一回身,火光已经熄灭,根本看不清车内人的容貌,毓婉不敢置信的摇摇头:“没什么,也许是我认错了。”虽然隐约肖似那人的眉眼,神态却天差地别。一个是温暖体贴,一个是冷傲阴沉,车内的人必定不是他。

素兮搀扶毓婉一并走入内宅,背后那辆黑色的车子也慢慢驶离,周霆琛的视线木然从车窗外收回,又重新恢复冰冷。

黑暗里,他的神态有些奇怪,眉头紧皱不自觉的随口问道:“佟家又回来了?”

司机并没有回头,只是好奇为什么周霆琛会问起佟家的事:“堂主,你认识佟大学士?”

周霆琛愣住,随即恢复冰冷面容,将已经熄灭的打火机又重新按下,靠近香烟,狠狠吸上一口再回答,“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