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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天有些冷,天空飘着些碎雨,蝉悲秋尽,大槐树将它夏天积蓄的万贯家财撒尽,也没有买来一个春天。

很快半学期过去了,考完了期中考试,有两天的假期,王琴和陈晨生没打伞,劈头挤上中巴,在车门口并排坐下,王琴取下双肩包,和塑料袋一道放在膝盖上,双手搂着,将下巴顶在包上,侧头望了望:“陈晨生,这次考得怎么样?”

陈晨生目光游移着:“一……还算一般吧……”

王琴从双肩包里又掏出包话梅来,撕开口递给陈晨生,陈晨生吞了口口水,伸手接了几颗:“又是梅子,你们家是种梅子的吧?”

王琴道:“讨厌!这是情人梅,种得出来吗?”

“啊……?”陈晨生脸登时红了起来,想说,却没说出话来。

王琴却没在意,掉头去望车外——此时常盛路上尽是刚放学的初中、高中生,三三两两得走着,打伞的也不多,陈晨生长吸了口气,也往窗外去看,却一个认识的都没见着:“王琴,你在看哪个啊?”

王琴回头看看陈晨生,神秘得笑了笑:“我在看张晓冰是不是在等车哩!”

“张晓冰?”陈晨生脸微微一红:“她是平坊镇的?”

“是啊!”王琴笑着瞥了陈晨生一眼。

陈晨生多扫了一眼窗外:“在吗?”

“没看到。”王琴转过身来,笑道:“很失望?”

“呵呵,不饮随你酒价高。”陈晨生很轻松得道。

“真的?”王琴不怀好意得打量了大量陈晨生:“哼!哼!”

“哼什么哼?有什么好哼的?你还说我,你自己呢?”陈晨生一阵乱拳抡了过去:“那天——那天喝酒,我就发现你不对头了!”

王琴脸色变了一变:“不对头?怎么不对头?”

陈晨生只这一板斧头:“反正不对头!要是对头,你紧张什么?”

“我紧张?我哪紧张了?”王琴不屑得道:“哼!”

车过了梅子洲,在开发区转了一圈,等了两分钟就驶出了松桥镇,出了镇,窗外的雨也大了些,打在窗上有了些声响,玻璃又有些漏风,王琴坐在窗口旁边,几次去关紧玻璃,总是关不上,鼻尖都吹红了,陈晨生呆呆得看她忙乎了半晌,这才想什么,起身将王琴让到里面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惜香怜玉没搞惯!”

王琴清鼻涕都流出来了,还笑道:“这些,可够你学一阵子的了!”

“学学……对……学习……”

“学习委员对不对?”王琴扑哧一笑:“哼哼!刚才还犟嘴!”

“不是!不是……我是想问……她……和你是一个宿舍的吧?”

“看!找话说了吧!”王琴一脸坏笑:“陈晨生,有什么你就说吧!我们是死铁,我肯定帮你!”

“……是这样的……”陈晨生的脸已经有些发烫了。

王琴笑而不语了,静候陈晨生说将出来。

“……我先问问——张晓冰对林文看法怎么样?”

王琴故意紧盯着陈晨生的眼睛,似乎洞穿了一切,嘻嘻笑道:“我也不是很清楚,怎么……你……?”

“哎……我告诉你,是我出卖死铁,可我不告诉你,又怕……”

“啊?”王琴笑容少了几分:“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是林文……上次我是听林文说……他说如果两个礼拜之内……反正很难听的……就是要……要欺负……”

王琴眉头也拧了拧:“我晓得了——我会提醒张晓冰的!”

“那就好……其实……可我就怕……别说是我说的,你就叫她小心点就是了!林文这人也不是很坏,可太要面子,也可能是为了逞强吧,才说几句硬话的。”陈晨生压低脑袋,好象那话是他说的一般。

“嘻嘻,你倒好心肠,还替人家说好话!”王琴笑了起来。

正说着,车已经出了松桥镇,人渐渐多起来,车厢里也暖和了些。才过岔路口,又有人拦了车,从车门外探进一个头来——脸上没二两肉,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一张嘴就露出一口黄牙:“去不去三角塘?”

卖票的道:“去!快上车!”

那人听了,利落得从身后拖来一个蛇皮袋,就要往车上搬,卖票的一看,一脚踏在车门上堵了起来:“上车可以,两张票!”

那人陪着笑道:“就一点点东西,一点点……”

卖票的朝前面的司机道:“开车!你买两张我还懒得拉你哩!”就准备关门。

那人连忙护住车门道:“两张!好!两张!”

卖票的才把脚放开,那人用力把那蛇皮袋拖了上来——只见他眼睛浑浊却透露出精明,仿佛潜逃已久的逃犯;上身穿件褐色的巴不拉叽的西装,里面是件洗得发黄的白衬衫;下身的裤子非常肥大,脚上穿着双粘满泥巴的拖鞋,看来被雨也淋了不少时候了,头发被雨粘成一缕一缕的,贴在额头上。

他吃力得把蛇皮袋拖上来,环顾了一下,就准备往陈晨生的座位下塞,不料刚挪过去,就压了下陈晨生的脚上——陈晨生还连忙脚举了起来,可举了半天,那人使尽了浑身力气,却还是塞不进去,没办法,只好又拖了出来,靠油箱放好。

弄妥当了,在千百道目光下,他在身上揩了揩手,刚准备坐在那蛇皮袋上歇口气,这才发现卖票的冷冷得在旁边站很久了,懒懒得伸了只手在他面前。

他满脸的疑惑:“……嘛……啊?……”

卖票的眉毛一扬,眼睛下方的肌肉在不停抖动:“啊?啊?啊你妈卖X啊!啊!买票啊!啊!啊!”

他似乎这才反应过来:“哦!买票……对……买票……”便摸摸索索在身上搜开了,又好象忘了钱放在哪个口袋了,在衣服加裤子六个口袋里翻来覆去摸了好几回,耗时五分钟,才摸出两张皱巴巴的五毛钞票来,递给了卖票的。

卖票的脸早变成猪肝色、拳头都在滴汗了:“还有哩?!”听口气,是准备炸平水云山。

从岔路口到三角塘是一块,开始卖票的说了要买两个人的票,这还差一块钱。

那人焦急得又将已经翻过好几遍、众所周知空空如也的口袋翻了一遍,那认真的神情,仿佛在追逃一只跳蚤:“奇怪了……诶,真奇怪!我……我明明……记得就在的……怎么……怎么不见了?……”

卖票的平静将那两张钞票往那人身上一塞:“你莫找了,你下车!下车!”说着啪得一下把车门打开,对前面的驾驶员道:“清伢子,停车!”

车马上嘎吱一声停住了,清伢子埋怨道:“下次再莫让这样的人上来!娘X,今天真是背时,出门就遇到这种货色,娘X!”

那人将扔在身上的钱抓住了,急道:“真的!我本来是有的!刚才还在的!但不晓得怎么搞的……不信,你来搜?”说着,将他的西装撂开,要来把口袋一个个翻转过来。

卖票的一脚踢在那蛇皮袋上,扯着那人的衣袖使劲往门口拽:“莫讲了莫讲了!下车!我懒得跟你讲!”

那人半鞠下腰子,不肯就范:“真的!我本来有的,可……我现在真没得钱了!我麻你我死娘绝兜!”(注:绝兜就是断子绝孙的意思,是最毒的赌咒的话)

卖票的青筋都暴出来,瞪大眼睛:“你死娘绝兜管我卵事!你倒屋打包子都跟我没关系!(注:打包子指死了人后的祭祀活动,也是很毒的骂人的话)你要么就买两张票!要么就滚下去!”说着还往外面使劲,那人下盘似乎还稳当,使劲得往地上坐,喃喃得道:“我真没钱了!我真没钱了!有钱我一定买——要不,下次我坐你的车再补上?”

卖票的把他的衣服都差点扒下来,那人还是没被拖动,卖票的又来抢他的蛇皮袋,准备一把扔下去,可那人一手拉住他的蛇皮袋,一手抵在车门,力保城门不失。卖票的见他死赖起来,脚就不吃素了,好几脚重重踢在他的身上,发出几声闷响:“你娘卖XX的!你给我下去!娘的X的!你娘是卖X婆啊?你下不下?你下不下?!”

那人逆来顺受,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只低着脑袋,竟僵持下来了。

车停了五分钟,车厢就开始沸腾了,纷纷催促快点开车,这当口,王琴从膝盖上的双肩包里抽出了一张一元的钞票来,递给卖票的:“我替他给了吧!”

没想到那卖票的竟犟起来——他的脸都累红了:“不行!今天哪个替他买票都不行!娘卖XX的!他这是车油子!贱XX!身上绝对有钱!就是不肯买!就是想捞点油水!我也不在乎这块吧两块钱,我就是捺不得这种油子!”(注:捺不得就是忍受不了的意思)

趁着卖票的慷慨陈辞的工夫,那人便乘机摆脱了卖票的拉扯,一屁股又坐在了蛇皮袋上,将头埋在膝盖上,万缘都了却,任它龙争虎斗,再不抬头。

车上的乘客却被惹恼了:“开车吧!钱都给你了,还计较个嘛?”“他也就姆妈生的,把人打坏了你怎么办?”“你要跟他磨可以,莫耽误我们的事情!”

前面的清伢子息事宁人:“算了,算了,走吧,娘X,算我们倒霉!”

卖票的狠狠得又赏了一脚,扒拉开他的手,夺过他手中那两张钞票,恨恨得道:“娘卖X的贱种!******X的!莫让我遇见你下次!”

王琴的那一块钱最终还是没有给出去,一脸阴云得收了回来,放回了双肩包。

陈晨生凑过去,小声笑道:“回头我写个材料,到学校去宣传宣传?”

王琴却仿佛没有听见,眉头阴云密布。

陈晨生这才正经下来:“怎么……怎么了?”

“你没在农村呆过,你不知道农民的苦。”

“你呆过?”

“对。”

“你在农村呆过?你从五厂家属区搬走的时候,我们都只有四五岁吧?”

“是啊,我就是搬家那会去的外婆家,在那边住了三个月。”

陈晨生不解道:“四五岁?都快念书了,你怎么还到你外婆家住这么久?”

“本来我妈妈带着我去外婆那耍,是准备住几天就回来的,可我就在那里耍野了!因为我太喜欢那里了!”王琴眉头的阴云终于完全驱散了开来,整个脸都亮堂了,凑在陈晨生的耳边,仿佛是在介绍祖传的珍宝,怕被旁人听见:“特别是我外婆门口有一条小河,好漂亮啊!流到山下就可以收门票哩!那水清的啊,就好象……就好象空气一样透明纯净,里面有好多好多小鱼,游啊游啊——”王琴兴奋得用手做了个小鱼游泳的动作:“游啊游啊——好可爱啊!就好象雪花在空中飘……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做一条小鱼,无忧无虑得游啊游啊!在透明清澈的水中……”

“鱼?”陈晨生插道:“你晓得吗?我小时侯有一次可有意思了……”

王琴被人打断,似乎有些恼怒:“什么呀?厂矿里能有什么意思啊?”

“那时我还只有……只有两岁多大,还没搬到一厂家属区来,住在我妈妈单位的房子,那时,我们院里有一个水泥做的水池,我爸在里面放养了好多金鱼,对,是红色的,我现在还记得!有一次我去看里面的金鱼,你猜怎么着?我一个倒栽葱,就栽了进去!”

“骗人!两岁多栽进去,你还能在这里讲话?”王琴咯咯笑个不停。

“不骗你!幸好我妈刚从厕所出来!真也是命,就那么巧,她刚好看见水花一溅,看到我两条腿还在外面,就一手提裤带,上去一手把我倒提了出来!”陈晨生不禁做了倒提的动作。

王琴掩着嘴使劲得笑着。

“我现在都还不会游泳,或许就是当时拉下的后遗症……”陈晨生眼光迷离道:“不过,我真的还记得当时水中的世界,哇,真的和现在不一样诶!”

王琴还是不说话,索性不掩嘴,放肆得笑起来。

陈晨生有些恼怒了:“笑什么啊?这么傻笑有意思啊?”

王琴眉毛高高扬起,依然笑得东倒西歪:“有什么不一样?是不是有美人鱼?哈哈!我看是条美人鱼看上你了!准备拉你去龙宫做新郎官!”

陈晨生笑道:“你这么清楚,别就是你吧?”这话刚落音,陈晨生脸上就发起烫来,连忙掉转话题:“……我……好……好多年后我想起来都后怕……还是信命吧……对了!我——我还记得我们院子里有两棵树,树杆被晒衣的铁丝勒进去了好多!我还记得我有一把会吐火的枪,我当时也奇怪,它能吐火,却不伤手,后来我才晓得是用打火石的……我还记得有一次看龙灯,被龙灯后的戏班拌倒,哭得不可开交……还有,几乎每次在院子里纳凉的时候,都能看到亮着两盏绿灯的飞机从头顶飞过……”

王琴几次要打断陈,都被陈的声音压过去了,眼看王琴就要发脾气,陈晨生才停了下来,王琴本来已经气鼓鼓的了,可马上又笑了,差点还站了起来:“我也很好玩!我也很好玩!我外婆那里有山,是青青的,还有天,是蓝蓝的……水好清啊,连水底的鹅卵石的纹路都看得清!我可以去山里观察各种各样的昆虫、植物……对了,我当时还做了蝴蝶标本哩!现在都还在,下次我送给你一个!”

“好——啊!随便你。”陈晨生随口道。

“……就这样,我就不愿回家了!——我在外婆家呆了几个月——好象有近三个月吧——可就是这三个月,渐渐的,我也呆烦了,呆怕了,我才晓得农村真的好苦!他们对我那么好,可我有时还是吃不饱。”说着,王琴的脸更加黯然了:“你晓得我外婆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吗?”王琴停顿了一下,眼睛也发涩了:“当时其实只要很普通的消炎药就可以治好,可我外婆为了省钱,不肯去买药,我妈妈晓得了以后,就专门跑来去卫生院买了药给她,可等我妈一走,我外婆就去卫生院把药退掉了……”

雨似乎下得大了些,车过了这边因翻新而崎岖的路,和王琴一道慢慢得平静了下来,陈晨生嘴巴动了好几下,才发出声来:“别说这些了……”

“今年过年我一定要给她带很多福圆(注:福圆就是桂圆)去!她最喜欢吃的就是福圆了!”末了,王琴勉强得笑了笑:“好了!不说这些了!说点其他的!”

陈晨生见王琴脸上的愁云还未散尽,笑道:“那我问个问题吧!”

“问吧!”王琴脸上隐约出现一点警觉,可马上就消失了。

陈晨生神秘得道:“但在我问之前,你首先得保证,你不会骗我。”

“有你这种道理吗?为什么我就不能骗你呢?我有我的隐私权啊!”王琴气鼓鼓道。

“啊?那,那好吧——我问我的,你骗你的!”陈晨生顿了顿,别过脸去看着王琴,道:“你……你觉得吴青锋这个人怎么样?”

“还行!不错!怎么?”王琴直视陈晨生的眼睛,不见一丝慌乱。

“……不是……没什么——你不觉得吴青锋有些怪怪的?……也不是怪……就是……难道你没发现?”

王琴平静道:“没有啊,我看蛮正常的。”

“也不是怪……说不出来……就……就是……他喜欢你?”陈晨生残忍得问道。

王琴仿佛被团团围住的穷寇,望着周围的铜墙铁壁,还想举起残剑挣扎一番,可旋而又叹了口气松了劲,将目光投向窗外:“也许吧……”

“那天喝酒也是吴青锋叫你去的?”

“……不是……可……”王琴展颜一笑:“……你别老问我这些——喂,你呢?”

“我?我什么啊?”

“你呀!你喜欢咱们班哪个女生?我可以帮忙哦!”王琴奋而一击,满脸真诚而又诡秘的笑容,击溃了陈晨生的进攻:“老是来问我的秘密!你也得把你的秘密告诉我啊!”

陈晨生刚才还运筹帷幄,现在却狼奔豸突:“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