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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威武不能屈


承始五年的秋天,注定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山陵崩,举国发丧,一贯热闹的长安城也有了几分秋天的萧落,官道上地方藩王、封疆大吏正赶回帝国的中心,迎向那不可知的未来。

陛下驾崩已有数日,继承人却还是尘埃未定。长安城人看管风云,对大位空虚期间泛起的各种流言,也是将信将疑,心中满是悲伤和惶恐。

皇城中的阴云诡诈,自然不值得帝国的草民们关心,他们注视着皇城,无非是希望金銮殿中央那张赤金打造的龙椅早些定下归属。谁是皇帝对底层百姓而言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他们只需要有个人坐上去,让皇位悬而不决带来的不安结束,就心满意足了。

新的君主能否承继前代的辉煌,帝国的未来将会走向何方,那都是留给居庙堂之高的人们去考虑的。

距尽忠而死的傅家不过半里的小巷转弯,有个僻静的酒楼,一楼有对爷孙正在说书。

目盲的老人敲着竹板说故事,面黄肌瘦的女孩坐在一旁弹琵琶。

国殇期间禁婚嫁娱乐,加上大位空虚,人心弗定,故酒楼食客寥寥可数,二楼雅间更是十室九空。老人说得声嘶力竭,却也几乎听不到喝彩,更勿用提打赏了。偏那琵琶劣质,女孩又是生涩技法,弹得几多破音,这一趟的说下来,越来越吃力了。

兴许是看老人可怜,楼上雅间唯一的客人命博士送了碗温热的黄酒,与那老人家,并捎了句话:“莫要说那前朝旧事,说说当下京城的新鲜事吧。”

目盲老人忙碌了半晌,也看出那些前朝旧事不讨食客欢心,便与酒楼借了条凳子,将黄酒放在一边,调整了节奏,开始说起京中最新流行的段子——傅尚书死谏太后!

……且说那日傅尚书得了太后嘱咐,请他莫要再质疑遗诏真假,傅尚书口中答应,心中却是正气盎然,打定主意便是拼了命也不叫那僭王篡位大宝。

是以金銮殿上,太后网了一批佞臣痛哭流涕求请僭王即位,唯独傅尚书巍然不跪,只等那僭王将要坐上龙椅时,忽然高喊一声:“万万不可!”

这一喊,满朝文武具是侧目而望,那些心怀奸诈的,更是气得手直颤抖。僭王素来虚伪,见傅尚书一脸正气,不可撼动,顿是挤出笑容,遣常侍至尚书身侧,请他下殿,而垂帘听政的太后,却是满面怒容,恨不能掀帘而出,掌掴傅尚书。

这事态,若是寻常人,早就吓得腿都软了,偏傅尚书一身忠肝义胆,手持御赐金锏,竟是将阖族生死都已抛之脑后。

只听他大喊一声:“陛下生前并无废立之诏书明示臣等!今太子不明,豫章王不归,长沙王名不正则言不顺,不可即位!”

正是节骨眼处,说书人顿下来了,喝了口黄酒,满嘴的豪迈。

“各位看官若是觉得好,就赏小人几个酒钱,小人喝了酒,才能跟阎王爷借胆子把这段子给说下去。”

因他前面说得栩栩如生,仿佛亲眼所见,加上这事情又确是新奇,原本兴致乏乏的食客们都已被燃了兴致,于是有阔绰的掏出几枚大钱,给老人买下酒菜。

得了打赏,那说书人就更加起劲了。

小女孩的破琵琶弹得铿锵有力,老人的竹板更是敲得劈啪连响。

说傅尚书与太后据理力争,寸步不让;说满朝文武被傅尚书忠义打动,齐声下跪;说傅尚书守贞不二,血溅当场……

声音激荡起伏宛如身临其境,听得寥寥无几的食客悲郁泪下,恨不得竖起耳朵贴在他身边听。

直说出了大江东去,万古同悲的豪迈。

不论是说书人还是听书的,都似乎已忘记,就是这位于大厦将倾之时力挽狂澜的傅尚书,曾经一连十三年都是京城风月浮夸绯闻的主角。

但从今以后,再没有人会将他曾经的风流挂在嘴边随意嗤笑了。

讨逆书传扬天下,傅氏一族清誉满神州,虽至今未加谥号,傅氏忠义传却已在编纂中。而在说书人的嘴里,他的故事更不知被夸张成什么样。

楼上雅间,清冷如水的男人将蘸满酒的白瓷杯放于唇角,微贴少顷,直到酒杯染上了嘴唇的温度,这次移开。

太子已经上路了。

他微笑着,将清酒洒落。

不远处的傅氏宅院,正哭声动天。

……

……

因为傅筑的舍身取义,北地傅家一时间清誉无双,但这用生命换得的资本背后,却也是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的危机。沈姨娘自小没入掖庭讨生活,在政治问题上,有近乎本能的敏锐。

此刻,她一身孝服,冷极,素极,站在躞蹀馆的院门前。

纤指微动,自有婆子上前,打开大铁锁。

哐当一声响,在陛下殡天的第五天,躞蹀馆终于迎来了李姨娘禁闭后的第一个访客。

因是有罪之人,院子里伺候的丫鬟不过三两个,见沈姨娘入内,丫鬟们个个面色惶恐,却又难掩期待。

因为傅家素不刻薄。

虽李姨娘犯下大罪,但主母没有正式发落,下面也不会亏了她。除却阻隔了与外界的联系,李姨娘倒也没受了什么罪过。院子里的每日用度,自有婆子送来,许是怜惜姨娘小产后体虚,厨房还特意给做了补身的药汤。

所以沈姨娘见到的李咏玉,虽难免憔悴,却是面泛红晕,毫无狼狈气虚之相。

她毫无礼数地端坐中央,见沈姨娘入内也不下床行礼,只是傲慢地看着这全身素缟的女人,带着强撑出来的骄傲。

因为她知道,沈丽姬此次前来,若不是代表傅家求她,必是宣布对她的发落。

却有婆子见不得她的倨傲,欲上前将她一巴掌打醒,却被沈丽姬喝住了。

她使了个眼色,示意那些丫鬟婆子都出去。婆子们见李咏玉面有得色,心有不甘,到底不敢违逆沈姨娘,只狠狠地瞪了眼,这才退出。

于是,正堂里只剩下李咏玉和沈丽姬了。

李咏玉得意地看着素白的沈丽姬,色厉内荏道:“沈丽姬,你终于来求我了。”

“求?李咏玉,我的名字岂是你这卑贱之人能够直呼!还不给我跪下!”

没料到沈姨娘今日竟是如此气势,李咏玉一惊,想到自己可能的结局,险些吓得翻身下跪,但她很快意识到木已成舟,纵是跪地求饶也不可能得到傅家的宽容,索性将自己的底牌都抛出去,说不定反倒博出个前程。

于是收敛惶恐,故作镇定,道:“姊姊吓死奴了。莫不是晓得奴身后有长沙王,吓得患了失心疯?”

“失心疯?李咏玉,你莫不是在做梦?我沈丽姬为人妾室,自不是无所畏惧,但单单长沙王就想让我害怕,却是痴心妄想了。”

沈姨娘温柔又狠毒地说着,她立于大堂之中,看李咏玉的眼神,好似佛祖怜悯无知的世人。

“我同你说过,傅家在这朝堂的依仗不仅仅是太子和长公主。如今你的长沙王虽占尽上风,但即便他窃得玉玺,位登大宝,你也只是个贱妾!傅家的前途可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你来处置我?!大太太让你来处置我?”

李咏玉反复确认着,据她所知,傅家大太太虽擅长后宅算计,却是个没有政治头脑的寻常妇人。所以她虽遭遇拷打,却也笃定傅家大太太不敢拿她怎么样。

不想却低估了这出自长公主府的沈丽姬。

“处置你是我的意思,因为大太太已经没有闲暇顾及你了。”沈丽姬微笑着,脸上挂着残忍,“为阻止长沙王登基、维护萧氏正统,傅筑尽忠死谏,从此傅家与长沙王府势不两立。如今大局未定,天下动荡,不出五日,必有地方勤王的消息传出,傅家……就是不处置你也是不可能的!”

“你……你说什么!”

自那一日起,李咏玉便被关在躞蹀馆里,并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虽见这几日饮食具是素斋,送饭的婆子也头戴白花,却只当是陛下殡天,竟不知期间如此曲折。

“死了?死了?!他怎么就死了!”

李咏玉不可置信地嘀咕着,一贯的镇定终于开始动摇。

沈丽姬见她隐隐有了崩溃之色,不免嘲讽道:“哦,我忘了,你这些日子都被关在躞蹀馆,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

“他……居然是为了阻止长沙王登基而死!他……我……我该怎么办!”

李咏玉苦笑着,一直以来支持她硬抗到底的力量轰然倒塌,她清楚地意识到,傅家是绝对不会放过她的。

大太太本就是个没远见的,对沈姨娘又素来信任,此时方寸大乱,必定对沈丽姬言听计从。老太太虽比大太太计谋深远,但老人经历丧子之痛,理智尚存的可能极低。

最重要的是,沈丽姬不会给自己见到老太太的机会。

这狠心的女人,必会借着混乱将自己处置了,而后再寻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推诿了责任。

“你……你……你想怎么样!我与你近日无怨远日无仇,你为什么定要害我!”

她怨毒地嚎叫着,沈丽姬露出了不屑的笑。

“当真近日无怨远日无仇?我的父亲正是江南沈青衣!只要想到我一生最痛的三桩事里的两桩都是长沙王造成——我就恨不能啖其肉,寝其皮!”

沈青衣!

李咏玉一阵轰然,她知道自己不管说出什么样的哀求,都不能软化这女人的心。

承始五年的这场大变动,追其根源,正是二十二年前的青衣案。

青衣案,天下皆知的大冤案,也是太后与长沙王经营江南的开端。

因百年沈家的覆灭,江南成为太后的盘中餐,后长沙王经营两湖,与江南官场沆瀣一气,相互包庇,从此连成一片,割据一方,成燮朝最大毒瘤。

李咏玉身为王府里得脸的,对青衣案的内情虽不清楚,却也知道整件事情与长沙王牵扯甚深。如今又见沈姨娘这般咬牙切齿,便知大势已去,不再挣扎,连滚带爬地下了胡床,膝行至沈丽姬脚边,哀求着。

“……我知道是谁……下毒害四娘子……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求……求你给我个痛苦。”

她苦苦哀求着,拉着沈丽姬的衣袖,祈求最后的怜悯。

但沈丽姬拒绝了。

她说:“傅家人是不受胁迫的。”

然后她平静地抽回衣角,走了出去,没有回头再看李咏玉一眼。

推开躞蹀馆虚掩的门,抬起头,看天边云散雨霁后露出的碧蓝,压制了二十年的悲痛骤然爆发,点燃在精致而美丽的五官之间,越来越浓,越来越重,最终情到极点浓转淡,化为琉璃般透明的虚伪笑颜。

“傅家人是绝不受威胁的!”

她低声重复着,坐上肩舆,往那即将决定傅家前路的中堂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