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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最后一根稻草


走近怡然亭时,长沙王听见了一阵琴声。

极为清雅的古琴声,淙淙若流水,淌过心间,闻者无不心生万千欢喜。

但长沙王却皱起了眉。

他立在山石上,看着石间的空隙。

假山下有清水环绕,故缝隙里波光粼粼,映着小小的天空。

水是静止的,永不流淌。

弹出清幽平和的琴声的人,正坐在假山之巅,端庄的容颜挂着溢出来的笑容。

听了片刻后,长沙王整理了衣袖,平静地迈步山石,走到亭子门槛前,双手一抱:“皇嫂好生闲情。”

琴声并未因这声问候而中断,皇后侧过脸,含笑道:“阿乾在城外驻扎,皇叔突然来访,想必是有极要紧的事情。”

华袍大袖,云鬓高梳,盛装含笑,一派母仪天下的气质。

清风徐来,因暖水环绕而错时盛开的桃花摇落一地英华,花瓣零落如雨,飞到皇后的鬓角、服上,越发显出她的卓尔不群。

“既然皇嫂已经知道了我的来意,那我也直言不讳了。皇嫂与阿乾已有数月未见,我实在不忍母子别离,此来特请嫂嫂移驾城头,与阿乾说几句话。”

长沙王温柔地说着,和颜悦色,好似个关爱侄儿的叔父。

只是话音刚落,皇后身后的宦官便变了颜色,他们本是天下有数的高手,虽常年匿身大内,操持杂役,手上的功夫却也没拉下。此刻他们容颜肃静,只等皇后一声令下。

杀长沙王自然不可能,但带皇后出皇宫却是易如反掌。

然而皇后只是细指勾过琴弦,音律吹起几许波纹。

待琴弦落定,她抬起头,道:“皇叔送我与阿乾见面,臣妾在此处先行谢过了。只是临行前,却有一句叮嘱。”

“皇嫂请讲。”

皇后微笑着,抬起皓腕,道:“太后已是油尽灯枯了。若是分量没算错,三日内,她便能驾鹤西去。”

“你——贱人!”

长沙王举掌欲打,却被上官皇后眼神中蕴含的冷冽和残酷怔住了。

她的面容蕴着不可侵犯的威严:“既然存心要拿我做挡箭牌,迫使阿乾与你时间,那皇叔也早有足够的心理准备,面对我和我的家族的报复了。我……上官氏从不受人要挟!便是死,也不会便宜了杀我的人!”

说吧,她立起身,一振衣袖,端庄道:“烦请皇叔带路。”

……

……

自宣帝北伐成功定都长安至今,已经三十多年。在这三十多年里,长安始终作为燮国政治、文化、经济的中心,安享着繁荣和稳定。然而承始五年末,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政变,以及紧随随后的一系列争权夺势,这座城市竟不得不再次面对焚城烈火!

宽厚的石阶后,传来一阵持重的脚步声,随着脚步声,华服的皇后出现在长安城南门,身后跟着的是背着手的长沙王。

即使身陷囫囵,皇后依旧维持着皇室的骄傲,缓慢地走上城楼,目光冷漠而疏离,好似女王巡视领地。

因为她的到来,城下严阵以待的箭手们都松了弓弦。即使没有得到命令,他们也晓得自己该做什么。毕竟,此刻在城楼最高处的是豫章王的母亲,是帝国未来的太后,这样一位尊贵的人物,站立在城头,便是多望一眼也是亵渎。若是谁一不留神,飞箭划伤凤颜,便是万死不辞!

事实上,如果被长沙王推上台的是太后,弓箭手们也不会如此惊慌。太后是长沙王的生母,长沙王若真做出这样的事情,便是大逆不道,当受千夫所指。

何况——豫章王的祖奶奶,先帝的生母,并不是当今太后。

所以当皇后与长沙王一道立在城头时,所有的人都只能叹气了。

长沙王已经做了最无耻的决定,豫章王也因此被推到了风头浪尖上。

大半个长安城的臣民都在注视着他们未来的君上,等待他的命令。

放箭,或是暂时鸣金收兵。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但统御万民的王者,是否就能理直气壮地为了皇位向自己的生母射箭!

皇后整了下凤领,对长沙王道:“你很快就会为你现在的决定感到后悔的。”

……

高楼之下,长安郊外,十万大军黑压压地绵延到百里之外,时有军马嘶鸣传来,却无杂乱之感。豫章王治军有道,故放眼望去,刀矛森森,浩浩荡荡。

时节已是冬令,旌旗冻住,风掣不翻,森立的黑枪,挑着血红的字。因是勤王,全军缟素,白布与黑甲交织,更显气势如虹。

她气定神闲地行走在可容两辆马车并行的城楼上,即使此刻的角色是个悲催的人质,却依旧流出君临天下的王者之风。

长沙王背着手,走在她身旁,眯眼看着皇城下因为皇后的出现陷入尴尬的叛军大营,心中也是不由地一阵惊慌。

若豫章王狠下心不顾忌母子之情,他便真的在没有退路了。

亲信奔来,鼓足了力气,对着城下高喊道:“皇后殿下在此,长沙王有话要同豫章王说!”

顿时马停人静,黑压压的军甲潮水般退开,三骑穿梭而出。

当前一人身着金甲,相貌俊朗,清贵无双,正是豫章王。

在三位黑甲精英的护卫下,他策马军前,抬起头,看见了皇后。

眼中划过一丝暗淡,随即厉声呵斥道:“逆王你想怎样!”

长沙王道:“要看你想做什么。”

豫章王的手顿时青筋暴起,身后的叶无容见状,立刻吩咐道:“谁都不许妄动!”

自起兵时,豫章王的部将们就已经知道,被迫滞留皇宫的皇后随时可能因为王爷的兵临城下,被拉出作为要挟。也确实有人想过冷箭射杀皇后以成全王爷。

但皇后当真站上城楼时,他们却犹豫了。

毕竟,豫章王的目的是夺取皇位,而一个为了皇位纵容部下射杀母亲的人,即使他日后再功绩昭著,为了权力不顾孝义的恶名也还是洗不掉的。

所以他默许了叶无容的退让,并非怯懦,只是不想给自己的帝王路留下污点。

而长沙王,却是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所以他不在乎颜面或是形象,他只想给自己找个全身而退的可能。

他平静地站在皇后身畔,对下面喊道:“阿乾,我从没想过夺了你的皇位,更不想与你成为敌人。我原本不过是想暂代君位,等你三年历练变得更成熟时,再将皇位拱手相让。为什么你就不能理解我的苦心呢?”

“你的苦心,就是让自己变成个刺猬?”

皇后一旁嘲笑着,长沙王不予理会,他只看着城下豫章王,等待着。

豫章王却表现得很平静,他对亲随们吩咐道:“你们都记住了,不许轻举妄动!”

亲随得令,散入军中。

而后,他又一次的抬起了头,道:“叔叔想要侄儿做什么才能放我与母后团圆?先声明,我的底线是——绝不让你全身而退!”

听到这冰冷的话,长沙王的脸色多了几分寒冷,他面色冷峻地看了眼身后铁塔般魁伟的心腹,又看了眼傲慢的皇后。

“看来阿乾是铁了心要我的性命了。”

“你该庆幸在下面的是阿乾,而不是别人。阿乾的性子我最熟悉,他喜欢干干净净地得到权力。如果是别的皇子,莫说你将我推在前面,就是把祖宗牌位供在城头,也挡不住他们的野心!”

她温和地说着,走近了城墙。

战一凡立刻将手放在了刀柄。

皇后回头,微笑道:“放心,这前后左右都是你的人,我便是有心杀你,也不过自寻死路。”

“可我不放心你。以你为人质,能拖到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

长沙王低叹着,皇后这人满心的权谋算计,奈何身为女子,只能在后宫驰骋。但即便如此,只要稍微对她放松警惕,就会被捅一刀。

皇后看了眼城下,局势越来越紧张。

“不放心,也只能放心,因为你没有选择的机会了。”

她轻声地说着,道:“今天注定是要死很多很多的人,但除了我,谁都看不到解决问题的可能。”

“你觉得你看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长沙王反问着,他一直不懂这个女人,野心勃勃,对权力如饥似渴,却又爱子深切,恨不能杀死自己的丈夫,好把江山拱手献给儿子。

“有,只要我死了,你就失去了要挟他的力量。而为了我的阿乾,我却是死也情愿。”

她迎着夕阳微笑,整个人都在发光,无比的骄傲。

长沙王的心头闪过一丝寒意,道:“你马上就要做太后了!你在后宫中挣扎多年,为的不正是成为太后母仪天下吗?为什么眼看着就要得到,却要——放弃!”

“因为——女人的心,从来都是反复的。何况我生性好强,热爱权力。他日阿乾登基,我难保不会因为问政过甚被朝臣们参奏,让阿乾为难……我若是在个最合适的时间死去,对阿乾才是最有益的。他……是我最重要的人……为了他,我什么都肯做!”

长沙王道:“但我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皇后笑了,年近不惑的她正处于女人最美好的时节,成熟,却又不失颜色。

她看了眼城外森森铁戟,道:“只有生和死,是不受任何人控制的。从你将我囚禁开始,我便心生死志。一直苟且偷生,只不过想寻个让自己的死亡达到最高价值的地方。”

“你要做什么!”

长沙王开始紧张,但他的紧张拦不住女人的微笑。

“我爱阿乾,不单单是母亲爱儿子,还有女人对男人的爱。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从开始,到结束。”

说完这话,她挺直了腰杆,对着城下大喊:“长沙王弑君杀母,禽兽不如,凡我大燮儿郎,均可起而杀之!”

说完,她便走了过去,眉宇间痴情无限,仿佛少女见着了久违的情郎。

身体重重地击打在坚硬的石板上,发出沉闷。

全身筋骨折断,鲜血横流,只有头颅,诡异地维持着完美。

端庄的面容,带着神秘的笑,看向儿子所在的位置。

她选择了自坠身亡,为她贪婪而疯狂的三十六年人生划上了终止。看着华服中的一滩血肉,所有的人都惊愕得无法言语。虽然这结局早在预料中,但当真见到皇后为了成全豫章王的霸业坠楼时,依旧是无以附加的震撼。

皇后就这样跳下来了,摔死在数十万大军的面前,成为儿子的帝王路上的又一抹血红。

豫章王的眼泪流了下来,殷红如血。

他脱下金盔,拔刃削发,道:“燮朝儿郎听令,誓杀此獠!不死不休!”

手指松开,黑发在风中散去,所落之地,激起狂躁的杀念!

……

长沙王怔怔地抓着手指,他本可以阻止这场血腥,他本可以把她拉回。但他最终什么都没有做,因为他倦了,因为她离开时说了一句话。

她说:“你有个女儿,长公主给你生了个女儿。”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闭着眼,带着陶醉的笑,恶毒又冷酷。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拉住她,她却推开了,掌心握住的只有一抹空气。

看着她如花般凋落的身形,长沙王沉默了许久,而后离开了。

胜负已定。

……

沉默的尽头,是马蹄撕破夕阳西下的平静,金属相撞之声四下响起。

无需发令,已经义愤填膺。

僵持的缠绵因为皇后的舍身取义骤然爆发为疯狂的杀戮,四下军令呼喊,因为融入雪水变得潮湿的泥土很快就被马蹄踩得严严实实,军队正在集结,旌旗招展,杀机正盛。

长沙王看到了末路,所以他选择了离开,

在燃烧灵魂的信念的鼓动下,原本就骁勇善战的军士们奋勇上前,即便死伤惨重,也无人言退。

长安城的城墙是坚固的,但城墙再坚固,人心却是活泛的,在汹涌而来的仇恨和血腥前,禁军畏惧了,退缩了。

皇后临死前的呼喊,以及她留在城口前的一抹血红,都让这场战役的胜负不存在第二种可能。

夕阳半死不活地垂在山腰,晚霞与地上的血连成了一片。

自宣帝北伐成功定都长安后,这座帝气弥漫的城市已经三十年不曾陷入****和血洗了。

然而今夜,整个京城都在颤抖,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