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行之从来没有想过,他有一天会被从暗无天日的骊山牢狱中带出来。也从来没有想过,那个传说中昏庸无道的二世皇帝,会为蒙将军正名追封。更没有想过,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皇帝陛下,居然能喊出如此振奋人心之语。
尉行之乃尉缭侄孙,受家族影响,早早就立下了从军报国之志。十六岁时经过了非人般的历练与层层选拔,尉行之如愿以偿地成为了蒙恬帐下的一名传话小兵。
虽然是一名传话小兵,但是尉行之从未气馁,干什么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也正是因为他职务的特殊性,经常能够触碰到非常核心的军事机密。也正是因为尉行之的机警干练,在他从军的第三年,被提拔为伍长。而后尉行之跟着参与了多次抵挡匈奴南下的战役,并最终凭借一身的军功成功晋升为蒙将军手下的一员得力干将。
然而好景不长,扶苏公子自杀,蒙将军被赐死,随后蒙家军被强行解甲收监,关进了暗无天日的骊山牢狱之中。曾经尉行之以为这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就都变回了原有的样子,蒙将军还会在主帐中跟扶苏公子探讨御敌固防之策,而他仍旧带着手下弟兄们守护者大秦的边疆。
可是这个梦,一做就是三年。
尉行之曾经用三年时间从传话兵晋升为伍长,又用了三年时间晋升为偏将。可是这三年,尉行之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有心无力。
直到有一天,曾经与蒙将军和扶苏公子相谈甚欢的李大人,手持虎符和诏令,将他们从骊山牢狱中带了出来。尉行之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什么,直到自己找到了三年未曾站过的队伍之中,直到自己被三十万弟兄高喊自己的名字的声音震醒之后,直到李大人派人把自己带到那个年轻皇帝面前之时……
直到自己拿到了曾经属于蒙将军的那半枚虎符之后。
尉行之终于可以确认,梦醒了。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弟兄们行军、操练、安营、造反、巡逻,跟以前在北边儿值守行军之时完全一样,没有人问他们这三年到哪里去了,也没有人问他们三年间都发生了什么,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
可是这一切又是那样的真实。出来之后李大人带着他们祭拜的蒙将军墓,重新拿到兵刃的那种熟悉又陌生的触感,以及面前摆着的那半枚虎符。
这都是真的。
三年的与世隔绝,尉行之不知道外边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军长”这个职位到底是干什么的。尉行之犹豫过,是否还要想以前一样忠于秦国,是否还要像以前那样卖命拼搏。他私下里找到了李由,可是李由什么都没说,只把下一步的行军计划交给了他。
他不知道李大人什么意思,不过李大人好像并不在乎自己是否清楚他的意思。尉行之以为迷茫的只有自己,直到交接班的时候碰到了以前同为蒙将军手下干将的弟兄们,大家都是一种神游天外的状态。
李由很清楚这些将士出来之后需要调整,故而令樊哙率朝廷划给他的精兵跟夏侯婴率领的维稳军汇合讨逆,而自己则跟张良留下来跟着蒙氏旧部慢慢前进,做做思想工作。
“李帅,”张良拿着范增派人送来的线报,“开门红,樊哙夏侯婴在桂林北部突破赵佗防御,占领北部三城。”
“范老估计的很准。”李由看了看线报,“这个节奏打下去,咱们到地方差不多就该收尾了。”
“三十万旧部,若不先稳定军心,恐生大变。”张良很清楚二世和李由这么分开行军的目的。名义上是朝廷派发的两路大军,实际上算上蒙氏旧部,实为三路大军。特赦蒙家军的动作太大,若全在咸阳城准备就绪再南下,难免赵佗得到消息早做准备,而且还会给咸阳城内的别有用心之人以可乘之机。也就是说,这三十万人,只要放了出来,只能带离咸阳,调整好了才能还京。
而李由与蒙恬私交甚好,以前在不涉及公事的情况下,与蒙恬军中不少将士都有交集。从那个角度来说,维稳安抚蒙家军,李由都是首选。可是如果把蒙家军与朝廷精锐部队放在一起,难免有流言蜚语扰乱两方军心,故而直接把讨逆军一分为二,一来便于李由动作,二来也便于樊哙行动。
说白了,一开始胡海把李由搬出来,就是镇场子的,顺便带点儿参谋的意思,李由也很自觉地把自己手中的半枚虎符交给了樊哙,自己专心留在蒙家军旧部解决难题。
这个问题真的不好弄。最难解决的一条,蒙恬之死因二世而起,但二世作为当今圣上,在大原则上是不能有“错”的,哪怕真的是错的,也得想办法维护“天颜”。不是说这是什么“面子工程”、不能“实事求是”,道理很简单,知错就改的人能够为大众所谅解信任,是因为他们犯下的错误不是原则性的错误,不是滔天大罪。若一个人犯的错误足以影响一个国家的命运,他还跳出来高调地认错,那么好,事态将走向无法控制的地步。举个例子,泡菜半岛南邦的女国主,因“闺蜜干政”事件锒铛入狱,起先事态尚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即便是必须面对法律的制裁,也不必闹出那么大的阵仗。然而当她认错之后,民众情绪瞬间爆炸,原本相信的不相信的都出来反对她,终于闹成全世界都在看的一出戏。胡海并非梗住脖子不认错的主儿,可是现在最重要的是稳定,一旦自乱阵脚,后果不堪设想。现在即便是胡海死给将士们看,都未必能解他们的心头之恨。若有人趁机利用他们,那么刚有转机的秦国经济民生,将再度落入水深火热的地步。不论出于设么考虑,胡海这次必须“自私”一回。
除此之外,李由最担心的莫过于将士们对于安抚的“反弹”。有时候他们不是忘记了仇恨,不是没有反对的势头,不过是为了国家,你不提,我也不再跟你论道。打完这场仗,你做你的皇帝,我蹲我的监狱。不过你一旦想要我给你卖命效力,那么不好意思,陈年旧账全都一笔笔算好了,血债血偿,反正我们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大不了要死一起死,死也要把这口恶气舒出来。这种情况是很可怕的,也是李由最不想看到的。蒙氏旧部什么水平,旁人没有体会,作为蒙氏旧部的常客,李由心知肚明。若真因此折损了这些国之栋梁,李由断断是不能答应的。可是这矛盾就出来了,一旦反弹起来,不是二世死就是蒙家军亡,到时候根本容不得李由转圜。
除此之外,李由还得考虑好即便是安抚成功之后,他们究竟是效命秦国,还是效命秦君。若是效命秦君,这个可能性看起来根本不大。若是效命秦国,若有一日有人高举“为了秦国”的大旗明目张胆地反叛,蒙家军的立场很难预料。
蒙家军确实是有着铁一般的规矩、铁一般的纪律的好军队,但是这些将士们更是血气方刚、有些有肉、能爱能恨的男儿。李由深知慈不掌兵,可是这些兵士……
张良很清楚李由担心的事情,也清楚蒙氏旧部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不过张良不同于李由,他没有亲身经历过二世和蒙恬那些烂糟糟的事情,所有的已知内容全是听说的。不过二世当年收监蒙家军之后,却未曾对蒙家军将士家属下手,相反,该发的钱粮还是会发,这点让张良很是疑惑。要说是这三十万将士家属人数太过庞大不好处理吧,何苦还给人家发钱粮?
不过这并非二世胡亥的旨意,而是当时的右丞相、如今已经告老的冯去疾跟时任大将军冯劫借各种理由为这些将士家属保留下来的最后一点儿福利。当时胡亥不是没有斩草除根的心,不过是阿房宫等徭役缺人太多,再加上清理了扶苏蒙恬之后更重要的是清理朝中不听话的大臣以及宗室中危及自身皇位的宗亲,故而没把重心放在清理家属的事情上。
也正是因为二世留了这一线活路,如今李由方能在一片敌对理由中找出一点可以作为安抚出发点的事情来。
“骊山牢狱我去过,”李由放下手中的书卷,“那时候受老右丞和大将军委托,骊山牢狱中的琐事一直是我和章将军轮流负责。说起来,章将军现在正在北边儿,接过了蒙将军镇守北疆的大旗。”。
“章将军现在在镇守北部边关?”尉行之对这个消息甚为诧异,“那朝中……”
“这三年骊山牢狱不通人气,你不知道很正常,”李由接过话题,“这也不是什么不许说的事情,今天正好有空,我就跟你说一说,今后你也能好好适应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