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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贺兰(2)


“这不正是你劫我北上的图谋吗?”我鄙夷地看着他脸上血色全无、怒色如狂,便知心中猜测十有八九是对了——这个人果然是萧綦的仇敌,他提起萧綦名字时恨声切齿。他若只想刺杀我,在千鸢会上一刀便杀了,却大费周章地将我藏匿在棺材里,带到接近边塞的北方。他的目标,显然不在我,只在萧綦。

恐怕我是他要挟萧綦的人质,抑或诱饵。

“可见,我对你很有用,一时还不能死。”

我不动声色地退到一张旧椅前,拂去上面灰尘,大方落座。

他眯起眼睛看我,目光如芒,仿佛一只打量着猎物的豺狼。

这目光令我双臂肌肤泛起凉意。

“不错,你很有用,但要看我喜欢怎么用。”他笑得恶毒,将我从头看到脚。

我默然握拳,愤怒从心底直冲上来。

“你那夫君自命英雄,若是知晓他的王妃,失贞于他亲手灭其族,屠戮如猪狗的贺兰族人——”他目中如有两簇鬼火跳动,唇角勾起阴寒的笑,“你说,萧大将军会作何感想?”

我如被惊电击中。

贺兰,他说他是贺兰族人。

贺兰氏,这个部族几乎已被世人遗忘,已被萧綦一手从舆图上抹去。

百余年前,贺兰部从一个小小的游牧氏族逐渐壮大,划疆自立,建国贺兰,向我朝按岁纳贡,互通商旅。许多贺兰族人与中原通婚,渐渐受中原礼教同化,语言礼仪都与中原无异。

后来战乱纷起,突厥趁机进犯,贺兰国为求自保,归附了突厥人,斩杀我朝镇守使,掠杀中原商旅,与我朝决裂为敌。

此后突厥人占据北疆多年,直至被萧綦于朔河之战打得丢盔弃甲,僵持三年,终于败走大漠。

那一战,贺兰王拒绝了萧綦的招降,杀了萧綦传书的信使,帮着突厥出兵,偷袭我军粮草必经之路,放火烧我粮草。时为宁朔将军的萧綦震怒,只率一万精兵,兵围贺兰王城,断其水源,绝其食粮。贺兰王求突厥发兵来救,突厥却自顾不暇,正被萧綦大军主力追堵痛击。

贺兰世子知大势已去,发动叛乱,逼其父王自尽,开城向萧綦投降。

萧綦接受了贺兰人的降表,立世子为新王,新王对天立誓效忠我朝。

随即,萧綦取道贺兰,挥师向北夹击突厥,留下守将驻城。

未料贺兰氏王族趁萧綦一走,再次叛乱,杀死守将,企图与突厥两面夹攻,合击只带了一万铁骑的萧綦于大漠。他们低估了萧綦最精锐的亲卫之师,那一战,贺兰人倾一国之兵五万人,血战两天两夜,被萧綦的一万精骑杀得只剩五千,溃退回王城。新王再次请降,萧綦连使臣送去的降表也没看一眼,挥师破城而入,将贺兰王族三百余人尽数处死,亲手斩下新王的头颅,作为给背盟者的惩戒,悬城十日。

这一段大漠屠城的血腥传奇,细枝末节我都记得清楚。

赐婚之后,父亲命人将朝廷多年来旌表萧綦战功的文书,尽数抄了送与我看。

我明白父亲的苦心,逐字逐句地看了,即便没有自幼过目成诵的记性,想要忘记那字里行间都惊心动魄的故事也是很难——至今我还没见过萧綦的容貌,没听他说过一个字,却已熟知他平生所经大小战役,有如亲见。

“王妃,你可知你那夫君的赫赫功勋,是如何得来?豫章王一门荣耀,又是多少冤魂枯骨堆积而成?”这个贺兰氏的遗孤,倾身逼视我,目光如霜刃,面孔煞白得怕人,“覆国之日,王族三百余人尽数被屠,连刚降生的婴儿也不放过!平民被他铁蹄践踏,有如碾死蝼蚁!”

我咬唇凝坐不动,手足冰凉,热血却从耳后直冲上脸颊,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幕幕血红景象。

我从纸上看来的屠城灭族只觉骇然,此刻听着此人裂眦欲狂的喝问,却如置身极寒深渊。

他眼底那两簇怨毒火焰,直迫向我,“王妃,你这金枝玉叶,可曾见过孤寡妇孺,活生生冻死饿死,倒毙道旁,尸骨任野兽啃啮;白发老人亲手掩埋惨死儿孙;村庄转眼就成火海……你可知眼睁睁地看着国破家亡的滋味?”

“我知道那是人间至惨至痛。”我克制着语声的微颤,闭了闭眼,驱散了眼前血色幻象,缓缓言道,“我也知道,当年若不是贺兰王出尔反尔,背盟于前,绝不会招致灭国惨祸。”

我眼前骤然一黑,只见衣袂风动,那人竟离了炕,状若疯魔地朝我扑来,猛然地将我摁在椅中。

他狠狠地扼住我颈项,整个身躯压上来,将我抵在坚硬的椅背上,让我的背脊几欲断裂。

我咽喉被锁紧,动弹不得,呼吸不能,连一声痛呼都发不出来。

只望见他赤红如血的双目逼近,气息直逼眉睫。

“你是说,我堂堂贺兰王族就该坐以待毙,反抗便是死有余辜?”他暴怒喝问,双手钳得我几欲窒息。身下破旧木椅发出裂响,不堪撞压地倒了,带得我同他一起跌在地上。

我趁此挣扎,急喘着撑起身,抓到手边一根木条向他打去。

“贱人!”他将我猛拽起来,抵上墙壁,欺身贴了上来。

我周身都僵了,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奋力举起两肘护在身前,撞向他胸口。

他一声痛哼,钳制我的力量陡然松开。

我跌倒在地,看见他踉跄退后,以手捂胸,胸前白衣洇出一抹鲜红。

他恨恨地看着我,面孔惨白如纸,身子颤了颤,猛地呛出一口血,唇上尽是猩红。

点点血沫溅上我的衣襟。

我掩口将一声惊叫捂住,惊骇地退到窗下,心口突突剧烈地跳动着。

他倚着炕边软软倒下,张了口,却发不出声音。

布帘隔断了门外视线,即使有人听见里面的响动,也只听见他凌辱我的话,和撕裂我衣襟的声音,听见椅子翻倒和我的挣扎喘息声……没人会在此时闯进来,打扰他们少主的“好事”。

窗户虽然被钉死,炕上却有一柄匕首。

我没有半分迟疑,立即扑上前将匕首抢在手中。抽剑出鞘,寒光耀目,与哥哥那柄海底精铁所铸的宝剑一般无二。

我咬牙挥匕,削铁如泥的刀锋,果然三两下便砍开了窗户。

倒在炕边的那人,张口急剧喘息,像要呼喊出声。

我心头一紧,回身逼近他,将手中匕首举了起来,刀尖直指他胸膛。

这人伤病发作,毫无反抗之力,只需一刀下去就可取他性命。

我紧咬了唇,手上发颤,对上他怨毒却无惧的目光。

他胸前洇开的血迹已大片,喉中发出低哑呻吟,单薄身躯在痛楚中蜷缩如婴孩,脸色惨白近乎透明,漆黑眼里映出我手中刀光——命在顷刻,他眼里的仇恨浓烈如火,看不到半分软弱恐惧。纵是恶人,这份勇气,教人不得不佩服。

他是恶人吗?

我迟疑于举刀欲刺的一刹那。

想起他说,堂堂王族难道该坐以待毙,反抗便是死有余辜吗?

在我眼中他是异族余孽,在他眼中我何尝不是异族死敌?

王族也罢,平民也好,终归是一条命。

我缓缓放下了手中匕首,望着他冰一般的眼睛,心中有刹那恻然。

这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虽是异族蛮夷,也有美得孤清的面容,这霜雪般的孤清,是我藏在心底的那个人,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子澹,子澹,昔日病中的他,也曾这般单薄无助。

这人的凄厉眼神,竟与子澹冰雪般目光叠合在一起,在我心底最软处,戳了一刀。

罢了,罢了。

我将匕首一横,贴在他颈上,咬了咬唇道:“豫章王杀你族人,是为国杀敌,他没有错;你为国复仇,也没有错,所以……我不杀你。”

他定定地望着我,眼中凄厉如血,却在这一刻浮起悲伤迷茫。

推开破损的窗户,一股朔风直卷进来。

外面是灰黄凌乱的草场,我咬了咬牙,小心翼翼地钻过窗洞,跃了下去。

我跌在松软的草垛上,待踉跄爬起,便发足急奔。可奔出不过数丈,我的脚被衣带缠住,整个人摔在地上,撞得膝头生疼。

眼前却亮了,雪亮,刀光雪亮。我的心直坠入深谷,咬牙缓缓坐起。

“你当外头十几个人是瞎子吗,说跑就跑得了?”一个粗浊的男子口音正哈哈大笑着。

他伸手来拖我。

我侧头避开,冷冷道:“别碰我,我自己会走。”

“嘿,好辣的娘儿们!”那汉子探手又抓来。

我霍然抬头,目光冷冷地瞪着他,“你敢放肆!”

他一怔。

我站起身,从容理好衣带,转身朝那刚刚逃出的屋子走去。

我跨进门内,脚下未待站稳,眼前人影一动,耳边脆响,脸上是火辣辣的剧痛。

是那男装少女扬手一掌掴来,“贱人,胆敢冒犯少主,罪该万死!”

眼前一阵发黑,口中渗出血腥味,我咬牙,怒目迎视,耳中嗡嗡作响。

少女再度扬起手,却听一声呵斥,“住手,小叶!”

佝偻长须的老者从那门后掀帘而出,沉声道:“少主吩咐,不可伤她。”

“少主怎样了?”那少女顾不得理我,忙扯住老者急问。

老者淡淡地看我一眼,没有答话。

我被再次押回地窖。

这一次,大概是为防我逃跑,双手双脚都被粗绳捆绑。

地窖门重重地关上,黑暗中,我苦笑。

早知道跑也是白跑,倒不如一刀杀了那人,一命赚一命。

过了一夜,那名叫小叶的男装少女亲自将我押出,带去后院,推进一间毡棚。

竟然有一桶热水,还有干净的粗布衣衫。

我满足地长长叹了口气——管他们有什么目的,能有一桶热水沐浴,已足够欢喜。

我换上干净衣物,擦干湿发,绾起,神清气爽地步出毡棚。

小叶姑娘二话不说,上前又将我双手捆绑,麻绳特意扎得紧了又紧。

我忍痛对她笑笑,“你穿男装不好看,还是穿回那天的黄色衫子更美。”

她寒着脸,在我肋下狠掐一记。

姑姑说过,女人折磨女人,比男人狠多了。

我又被带到那少主的房中。

他倚躺着,脸色更苍白了些,阴沉目光在我脸上流连半晌,移到我手上。

“谁将你缚住的?”他皱眉。

“过来。”他探起身,伸手来解我腕间绳索,手指瘦削纤长,凉得没有什么温度。

“淤青了。”他握住我的手腕。

我抽出手,退开一步,冷淡地注视着他。

他也静静地看着我,良久,眯起眼睛,“后悔没杀我?”

“无妨,或许还有机会。”我笑笑,等着看他假惺惺又有什么新法子来羞辱我。

他纵声笑,“萧綦杀人如麻,娶的王妃倒是心慈手软,有趣,有趣之极!”

我一笑,“将军自该为国杀敌,我虽不愿手染血腥,若逼不得已,也在所不辞。”

他冷笑,“你很维护夫婿,可惜豫章王不知怜香惜玉,如此佳人,却冷落空闺三年。”

我紧抿住唇,抑制心中羞愤,怕被他窥去了半分窘态,冷冷道:“在下家事,何足为外人道。”

“天下皆知你的委屈,王妃又何必强撑颜面。”他笑得幸灾乐祸。

“你非我,怎知我委屈。”我扬眉一笑,“我的夫婿为国征战,光明磊落,又不是鬼鬼祟祟小人专与妇孺为难,有什么可委屈的。”

他目光雪亮,怒色勃发,笑容隐含恶毒,“当弃妇当得如此甘愿,好生下贱。”

我怒极反笑,“仇人有妻如此,你也无须嫉妒。”

他灼灼地盯着我,胸膛起伏,似压抑着极大的愤怒,“滚,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