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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贺兰(1)


漆黑,颠簸,窒闷。

在笃笃马蹄声中,我醒了过来,我以为我只做了一场噩梦,此时却惊觉自己无法动弹,甚至口中也被塞了布条,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更是漆黑不见光亮……这是梦,一定只是场噩梦,我要醒来,立刻醒来。

黑暗中,我竭力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我用尽全力,四肢却没有半分力气,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心脏急促地跳动着,在窒闷漆黑的空间里回响着,几乎要撞出胸口。

我喘不过气来,冷汗瞬间湿透衣裳。

这是哪里,我在什么地方?

耳边只听见马蹄声急,时有吱嘎碰撞之声,不断颠簸摇晃——我定是在疾驰中的马车上,可这前后左右都是木板,像在一口狭窄的长形箱子里……这难道是,棺木?

只有死人才会躺进棺木,一股寒意蹿遍了周身,竟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除了双手双足被捆绑得僵痛发麻,我并没有觉出自己受伤迹象——看来我还没死。

是什么人胆敢谋害我?是父亲的政敌,宿仇,或是乱党逆贼……劫掠了我,对他们有何用?

我一时间又惊又怕又怒。

千百个念头在脑中盘旋纷杂,身子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恐惧与孤独铺天盖地袭来。

黑暗窒闷中,我发了狂地挣扎起来,拼尽全力想要挣开捆绑,身子却陡然撞上一个软而温热的物事……不,是个人……漆黑狭窄的棺中竟还有一人躺在我身旁!

这令我魂飞魄散,骇得就要从喉中发出惊恐含糊的呼救。

“嘘。”

幽冷语声在身旁响起。

“安静。”

我僵如木石。

“别吵醒我睡觉,若是再将我……将我惊醒……”这语声顿住,异常低弱,带着连连喘息,下一刻却有只死人般冷冰冰的手,摸到我脸颊,令我簌簌颤抖。

这手指划过我的嘴唇下巴,停在颈上,慢慢收紧,“我会掐断你的脖子。”

这是谁,是人还是恶鬼?

我狠狠地咬紧了唇,仍控制不住发抖。

黑暗中却传来急促的咳嗽声,身旁这人,咳得像要死去。

马车疾驰的势头仿佛缓了,外边有人忧切地问:“少主可还安好?”

这人嘶声怒道:“谁叫你停,走,快走!”

马车立刻加速飞驰,颠沛剧烈,撞得我浑身疼痛,一阵阵天旋地转。就连我身旁的恶魔也忍不住低声呻吟,仿佛痛苦不堪,冰冷的手胡乱在我身上游走,抓住我的衣衫,像在忍耐剧烈煎熬。

那滋味像被一条毒蛇缠住。

此时,我冷饿交加,惊恐忐忑,浑浑噩噩。

马车一刻不停地疾驰,我努力维持着清醒,分辨着能听到的声响——有水声、市井人声,甚至风雨之声……一次次昏睡过去,又一次次在马车颠簸中醒来。不知道过了多久,越来越冷,越来越饿,昏沉中,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我再次醒来,只听砰一声响,刺目的光线突然间让我睁不开眼。

“少主,少主!”

“当心,快将少主抬出来!”

乱纷纷的人声人影里,依稀看到他们从我旁边抬起一个人。

我的神志还处于混沌状态,只觉被人架住,从棺材里拖了出来,扔在冷硬的地上,全身疼得似要裂开,喉间干涩,连一丝动弹的力气也没有了。

“这小娘看着不妙,要死不死的,快叫老田来瞧,别刚弄来就咽了气。”

“老田正给少主疗伤,且把她丢到地窖去,给一碗菜粥就死不掉了。”

说话之人口音浊重,不像中原人氏,后一个冷戾的声音竟是女子。

我的眼睛稍稍适应了眼前昏暗光亮,依稀看去,房梁破败,悬尘积土,似是一处破旧民舍。

眼前站着几个人,高矮各异,都做北地牧民打扮,面目掩在毡帽之下,不可分辨。

有人解了我手中绳索,扯了口中所塞的破布,将一碗凉水浇了上来。

我一个激灵有了几分清醒,随后被两个大汉架起,跌跌撞撞地推进了一扇门内。

他们将我扔在铺了干草的潮湿地上。

片刻又一个人走了进来,将什么东西搁在了地上,接着便折身关上了门。

我俯在草堆上,周身僵冷、麻木,奄奄一息,没有一丝力气。

鼻端闻到莫名异香,陡然令我感觉到饥饿。

我平生第一次知道饥饿的滋味,像无数只猿猴的爪子在肺腑间抓挠。

面前三步开外,搁着一只豁口土碗,盛有半碗灰色的黏糊东西。

异香——谷物的异香正从这个碗里散发出来。

肺腑间的“猿猴爪子”抓挠得更急了,令我勉力挤出最后一丝力气,撑起身子,竭力伸出手,指尖差一点儿,竟够不到碗。

我眼前阵阵发黑,伏在地上,用尽全力爬过去,终于够到碗。

我大口咽下碗中黏糊食物,粗糙的谷物糠皮顿时刮得干涩的喉咙生疼,想吐出来,却耐不过“猿猴爪子”的索求抓挠,只一口一口强往下咽,直哽出了眼泪。

待我口中尝到一缕咸苦,却因是自己的眼泪流到腮边,与糠同咽的缘由。

碗里见空,我的喉咙隐隐作痛,谷物的回甘滋味却在舌尖化开,顿觉胜过往日珍馐百倍。

我咽下最后一口米粥,用手背抹净嘴唇,静静地伏在干草上,等待力气慢慢回来,等候三魂六魄重新活过来。

我终于明白,世上再没有什么事,能比活着更重要。

我会活下去,活着逃出这里,活着回家。

我心底一遍遍重复着这个念头,我对自己说——琅琊王氏的女儿,不能不明不白死在这地窖里。

父亲和哥哥一定会来救我,子澹会来救我,姑姑会来救我……或许,豫章王也会来救我。

豫章王。

这个名字跃入脑中,眼前冰冷迷雾里浮现出犒军那日的铁骑寒甲,黑盔白缨,那策马仗剑独立的身影顶天立地,马蹄踏过胡虏枯骨,旌旗猎猎,一个“萧”字仿佛能铺天盖地……那个战神般的人,是我的夫婿,是能征服天下的英雄!

不错,我的夫婿是一个盖世英雄,他能平定天下,击败这区区几个贼寇易如反掌。

我伏在潮冷地面,周身起了一阵战栗,强烈希冀自心底迸出,化作力气涌向四肢。

此刻如果有人在此,看见豫章王的妻子竟伏在地上,像垂死的兽一样匍匐着……不,我不能如此软弱,如此被人羞辱!这念头激得我慢慢地撑起身子,挪动麻木双腿,扶着墙壁坐了起来。

我的双目终于适应了黑暗,让我能看得见地窖隐约轮廓。

此处虽然潮湿阴冷,比起之前可怖的棺材,已经好了太多。

至少有干燥的草堆,不再颠簸,不再窒闷,更没有那毒蛇般森冷的人缠在身旁。

想起被他们称为“少主”的那人,和冷冷掐在颈上的手,我打了个寒战,不由得蜷缩进草堆。

这一刻,我强烈地想家,想念父母,想念哥哥,想念子澹……默念着那些牵挂我的亲人,每想到一个名字,一张面容,勇气便多一分。

最后想到的是萧綦。

还是那日城楼上远远望见的身影,给我最笃定的支撑。

疲惫如山倒般地压了下来,昏沉中,我似梦似醒,看见了子澹青衫翩翩站在紫藤花下,朝我伸出手,我却够不到他,连身子也动不了。

我焦急地朝他喊:“子澹,你过来,快到我身边来!”

他来了,一步步走近,面容却渐渐模糊隐入雾里,身上青衫变成寒光闪闪的铠甲。

我惶然后退。

他骑在一匹黑色巨龙般彪悍的坐骑背上,战马愤怒地张开鼻孔,喷出火焰。

马背上的人,俯身向我伸出了手,我却看不清他的面容。

大梦初醒,门上锁响,有人进来将我拽起。

那人押着我出了地窖,来到一间破陋木屋,我又见到了那日黄衫娉婷的“吴蕙心”。

她换了一身臃肿的棉袍,头戴毡帽,做男装打扮,面孔秀美,神色却狠厉,看上去比立在她身后的几名彪形大汉更有地位些。

那几人身形魁梧,高靴佩刀,曲髯结辫,显然不是中原人。

见我直视她,“吴蕙心”狠狠剜来一眼,“不知死活的贱人!”

我不理会,转目打量这屋子,见门窗紧闭,四下空空落落,桌椅歪斜,像是荒弃的民宅。里间有道门,严严实实地挂着布帘,一股浓烈药味从那屋内飘出。

外面不知昼夜,却有凌厉风声,中原的风不是这样,这里怕是北边了。

身后有人将我一推,我踉跄几步到那门前。

“少主,人带来了。”

“让她进来。”那个熟悉冰冷的语声传出。

一个佝偻蓄须的老者挑起布帘,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内间光线更是昏暗,迎面土炕上,半倚半卧着一个人。

满屋都是辛涩浓重的草药味,还有一股冰冷的,像是死亡的气味,如同那日棺材中的气味。

身后老者无声地退了出去,布帘重又放下。

炕上那人似有伤病在身,拥在厚厚棉絮里,斜靠炕头,冷冷地看着我。

“过来。”他语声低弱。

我抬手理了理鬓发,缓缓走到他榻前,极力不流露丝毫恐惧。

迎着窗缝微光看去,我的目光,落入一双漆黑冰冷的眸子。

竟是一个年轻俊美的男子,苍白脸庞,轮廓深刻,长眉斜飞,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一双眼睛却森亮逼人,含了针尖似的锋芒,看我的眼神像冰针刺过。

这样一个人,便是劫掳我的匪首,是棺中那凶狞的恶人。

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过我周身。

“车里摸着你的身子,很是香软,便想瞧瞧你这张脸……果真是个绝色,萧綦艳福不浅。”他目光妖邪,言语像在说一个娼妓,以为这样便能羞辱我吗?

我轻蔑地看着这卑劣之人。

他迎着我蔑视的目光,森然一笑,“过来躺下,替我暖身,这儿太冷了。”

我忍住心头嫌恶,淡淡道:“你病得快死了,只剩下凌辱女流的能耐了吗?”

他脸色一僵,苍白里浮上病态的怒红,骤然自炕上探起身子,出手疾如鬼魅地抓向我。

指尖只差毫厘,几乎触到我的咽喉。

我骇然抽身退后。

他力颓,撑着炕沿,俯身大笑,笑得一阵喘咳,身上萧索的白衣,立时露出点点猩红血迹,像个浴血的鬼魅。

“你倒有几分胆色。”

他抬起凌厉目光,毫无收敛,放肆地盯着我,尽是轻慢玩味之色。

“过奖。”我昂首与他对视。

他依然在笑,笑容却渐渐阴冷,“人为刀俎,你为鱼肉,再伶牙俐齿的鱼肉终究难逃刀俎,你不如想想何种死法有趣些,是剥去衣衫悬在木桩上给风沙吹至皮开肉绽,还是半夜扔到野狼群里,一口口让狼撕去皮肉……对了,狼吃女人喜欢先吃脸,最后只剩头皮连着发丝,这个我喜欢。”

肺腑里一阵翻涌,脊梁生寒。我紧咬了牙,极力维持平稳语声,缓缓开口,“都不好,你想杀我,最好是当着我夫君的面,在豫章王眼前杀,让他看着你动手。”

他的冷笑凝固在唇边,森然看向我,“你以为我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