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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正文再见到毛榛,是二年级开学以后了。

  那天他在阶梯教室上《欧洲文化史》大课,课间休息时,注意到右前面有个女生一直扭着身子在看他。被看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眼睛看回去。是毛榛。正文“忽”地一下站起来。毛榛低低地朝他挥挥手,正文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

  好像知道他要问什么,毛榛说,“上学期我休学了,这学期需要补很多课。”

  “休学?怎么了?”

  “身体出了点问题。”她的声音仍然像以前一样嘶哑,口气很轻淡,“本来可以不留级的,水平考试以后教务处说,专业课应该没什么问题,还可以跟上大四。可是算了,再上一年算了,可以多看点书。我这学期选了我们年级的课,也选了几门你们年级的。你呢?什么时候转过来的?我那天在教务处办手续,看到你们年级有‘梁正文’这个名字,就想可能是你。”

  “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正文想想,又改口说,“都好了吗?”

  “没什么大事。”

  正文侧过脸去看她。她仍旧梳着齐耳短发,刘海打薄了,垂在额前,被她不时地用手指勾到耳后。意识到正文在看她,毛榛扭脸问他,“我胖了很多吧?”

  “没有。”

  “变了?”

  “有点。”

  正文怕她问哪儿变了,但她没问。

  “你晚上干什么?”她问。

  “自习。”

  “自习以后我们出去走走吧。”

  他们约了时间,正文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从后面看毛榛,她一直低着头,像在写着什么。宽松的衬衣后领口很低,露着又弯又长的脖子曲线。胖了么?倒好像瘦了一些。她的脸色很好,不像有什么病态,好像,比以前还红润了一些。不过正文还是觉得她哪里变了,好像她的脸被一个模型重新整理过,五官还是那些五官,但每一个骨节都圆平了一点。

  晚上八点,正文骑着车来到校西北角的小角门。毛榛已经在那里了,仍旧低着头,一只手揣在兜里,一只手放在嘴唇上撕着暴皮。看见他,露出淡淡的笑容。“哦,你骑车了,我也应该骑车就好了。”

  “没关系,”正文说,“我可以带你。”

  正文推着车,毛榛跟在他身边,他们出了校门。正文问她去哪儿,毛榛说,“哪儿都行。”他们就沿着马路往西走。

  不多远碰到几个正文年级的同学,朝他点完头,便都乜斜着毛榛。有两个走过去了又在他们前面站住,回过头来看。毛榛始终低着眼睛,走前两步,和正文隔着半肩的距离。

  已经立了秋,夕阳那时已完全凉却下来,往西山的后面退着。街上人不少,有慢悠悠走着的,更多是三三两两搬张板凳坐在树下聊天,像是被漫长的暑热憋闷够了,那时都终于心轻气爽,脸上露着怡然自得的神情。

  走了一阵,毛榛拐上左手边一条小路,正文跟了过去。

  那条小路一直通向一片农田,田里正盛开着白灿灿的菜花,肥大的菜叶伏趴在田面,靠近花球的几片被轻轻扎住。风轻轻吹过,地里飘出阵阵清香。

  再往前,换成一片黄瓜地。细圆的黄瓜秧绵长盘错,黄绿色的心形锯齿叶和几簇五角小黄花在微风下轻轻摇曳。毛榛走下田里,摸了摸叶片上的毛刺,而后突然发现了什么轻轻叫起来。她小心地拨开盘错的瓜茎,抽出一根墨绿色的黄瓜给正文看。正文把车子支好,走过去,四下望望,然后迅速掰下那根黄瓜,藏到怀里。瓜刺很尖利,他“嗷”地轻叫一声,想把黄瓜扔掉,又舍不得,站在那里乱跳。毛榛忍不住哈哈笑了,立刻又捂住嘴。两个人跑回田埂,正文蹬上自行车,示意毛榛也坐上来。毛榛扶着正文的车座,斜坐到后架上。正文用力蹬车,蹬了好几下,车才飞跑起来。出了那片菜地,正文拿出揣在怀里的黄瓜,背过手去交给她。

  毛榛问,“你想不想现在吃?我用手绢给你擦干净。”

  “别了,你再被刺扎着。一会儿找个地方,当下酒菜吧。”

  他说着,把车子蹬得越来越快,蹬了十几分钟,身上冒了汗。他脱下外衣,毛榛在后面接在手里。外衣下面是一件白色的圆领体恤,他想起那原是正武留下的,便感觉到后面的毛榛似乎沉默了。他也沉默了片刻,然后更快地蹬着。白体恤被风吹涨开,呼呼地响,像是要飞脱他的身体。这样又骑了一阵,他大汗淋淋了才慢下来。一会儿,毛榛说,“你抽烟了?”

  正文问,“你怎么知道?”

  “衣服上有味。你才多大,抽烟多不好啊。”

  “抽的不多,一个月也抽不到一包。”

  毛榛便不再说什么。沉默片刻,她说,“你好像瘦了。”

  “不会吧,学校食堂的馒头跟发酵粉一样,我都快成馒头了。”

  “哪有那么夸张……”

  出了菜地,他们又上了大马路。

  毛榛说,“会有警察吧?”

  “这个时候了,你还不让警察下班啊?”见毛榛没有搭腔,正文说,“没关系,我盯着,假如有警察,你就跳下去。”

  毛榛“嗯”了一声。他们继续往西骑。西山的影子越来越近,却也越来越黑,像是从一张相片变成了底片。骑过西苑,店铺开始稀少。正文始终保持着平稳的速度,毛榛在后面安静地坐着。一会儿,她突然跳下去,正文一惊,立刻脚蹬地停住。他四下望望,“没有警察啊,怎么了?”

  “不是警察,你累了吧?换我带你吧。”

  “你,行么?带过吗?”

  “带过一次。你要是不害怕,就让我试试。”

  正文从车上下来,将车把交给毛榛。毛榛先骑上,让正文等她骑稳了再跳上去。可是试了几次都不成功,正文还没坐上去,她的车就开始乱晃。

  “算了吧,还是我带你吧。”

  毛榛想了想,把车还给他。“回头我再练练,练好了再试,要不把你摔坏了。”

  “我倒摔不怀,车就难说了。”正文等她在后面坐稳,再蹬起来,“你有几年车龄了?”

  “两年多一点。我上大学以后才学的。”

  “这么晚学车就不如小时候学胆子大。怎么你小时候没学?”

  “家里没人会,姥姥就没让学。”

  “你爸呢,他也不会?”

  “喔,以前住校,没觉得非学不可。这不到了大学,校园大了好几倍,没有车很不方便,这才赶紧找人学的。”

  “多长时间学会的?”

  “不到一个月。”

  “那很不错了,好多人到这个年龄都学不会了。”

  再往前走就是颐和园,正文问毛榛要不要进去。毛榛说,“这么晚了,关门了吧,还能进去吗?”

  “要想进去,就能有办法。”

  “什么办法?肯定不是合法的吧?钻铁丝网,还是爬墙头?”

  正文“嘁”地笑了一声。

  毛榛在后面说,“今天太晚了,下次吧。”

  马路对面正好有一家小吃店,他们都觉得饿了,就下车走了进去。馄饨两毛钱,两个人各要了一碗。正文口渴,另给自己要了一大升啤酒。毛榛把那根黄瓜交给服务员,让她洗洗然后做成拍黄瓜给正文下酒。服务员不肯,毛榛一再固执地要求。讲来讲去,服务员才同意,条件是毛榛要给她五分钱。毛榛答应了。

  “看不出你这么倔。”

  “是么?有一点吧。不好。”

  “挺好的,女孩子应该倔一点。”

  “为什么女孩子应该倔一点?”

  “不受欺负啊。”

  “是吗?”

  “我觉得是。”

  等待的那段时间里,他们没再说什么。毛榛又低下了眼睛,然后用纸巾擦着摆放在桌上的汤匙。偶尔,正文抬眼看她,发现她在静静地看他,好像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小吃店里的灯光有几分惨淡,正文倒突然看出来毛榛到底哪里发生了变化。是她的眼神。那蓬密密的睫毛好像长了,在她的眼睛周围投下重重的阴影,她的目光收缩了似的,缩到一个很深的地方,那地方像旺着一片水,偶尔轻轻漾一下。

  服务员先送上正文的啤酒和一小碟花生米,然后又端来那盘拍黄瓜。正文端起大杯“咕咚、咕咚”一连喝了七八口,缓缓放下杯子时,看见毛榛又在盯着他看。他抿抿嘴,用手抹去嘴角的啤酒沫,也看着她。毛榛微微红了脸,然后垂下眼睛:“正文,你觉得人只能活一次是不是很不公平?”

  正文的心沉了一下。

  “人这辈子应该可以至少活两次,一次实在太少了。”

  正文没说什么,等着她继续。

  “别的什么事都可以试,比如刚才我带你,试一次不行,下次可能就行了。可是‘活’却不行。活的好坏对错,都只能是它。”她抬头看看他,“我是不是很悲观?”

  “没有,你说得挺好的,只是我还没这么想过。”

  “越怕犯错误,实际上犯的错误可能越多。”

  正文在想她指的是什么,是指正武,还是指她自己?

  “能活两次,第二次总会比第一次活得好。”

  “可也许犯的错误更多。”

  “也许,但第一次总能轻松些。”

  “活一次也可以活得很轻松。你十岁犯的错误,十二岁不再犯了不就很不错?”

  “错误犯了就是犯了,”她突然有些急切地说,“改正是不可能的。”看见正文沉默下来,毛榛把手放到腿上,肩膀贴到桌边,“好啦,不说了,我也没想太明白呢,不知道怎么说,说也说不清楚。你听着很无聊吧?”

  “没有,你说得挺清楚的。我大概能明白你的意思。”

  “好了,还是不说了,你喝酒的兴致都被我搅了。”

  “没有,”看着毛榛真的不想再说下去,正文朝服务员招招手,让再拿只酒杯。他倒出半杯酒递给毛榛。毛榛跟他碰碰杯,然后一口气喝干,翻过杯底来让正文看。

  “还挺行的。不是逞能吧?”

  “不是,我姥姥从小就让我喝酒,我有点酒量。你以后可不要跟我叫酒啊。”

  “你姥姥——”他想起在滑冰场上毛榛讲过的话,“你姥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好像很不简单,给你的教育都挺与众不同的。”

  “我姥姥……”毛榛想想,说,“她的故事太长了,以后再给你讲。”

  然后他们开始吃馄饨,不再说什么。结帐的时候,毛榛坚持要付她那份,正文没有争执,他说,“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应该把这一次活好。”

  从饭馆里出来,毛榛仍旧坐到自行车的后架上,由正文蹬着缓缓地朝学校骑去。月光澄亮,马路上的人已寥寥无几,自从正武死后,正文的心好像是第一次感到这么恬静。不知什么时候,毛榛把手揽在他的腰间,问他,“我可以把头也靠在你背上吗?”正文没说话,右手松开车把,伸到后面,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揽了过来。一路上他们都没再说什么。正文不时抬头看天上的星星,感觉着风从领口灌进他的前胸。毛榛的手一直搭在他腰间,小脑袋有一点分量,轻轻地靠在他的背上。那分量好像越来越重,他猜想她在后面是睡着了,便用一只手轻轻抓着她放在他腰上的胳膊。

  随后的两三个星期里,正文又见过毛榛几次,大多是在选修大课上。上大课,他每次提前十分钟到阶梯教室,总先四下望一眼,认出毛榛的位置,然后在她后面七八排远的地方找个座位。毛榛偶尔会回头,不等他看见她即匆匆转回去。课间休息时,两人也在走廊里照过面。她大多低头不语,就像跟他不认识。渐渐的,正文发现,毛榛来去上课几乎总是是一个人,背着书包,抱着书来,再抱着书走,跟同学很少讲话。偶尔碰到熟悉的女同学,她会搭讪两句,但从来不像别的女生那样唧唧喳喳。偶尔有男生在她旁边坐,她也从不交谈,只是低头看书,或写字,偶尔抬着一只手撕着嘴上的暴皮。

  还有一次,他在校浴室门口遇上她,她也是一个人,他正要进男生部,她则刚从女生部出来,一个要还钥匙一个要取。她端着脸盆,发梢滴着水,肩膀上湿着一片。见到正文,愣了一下,很快又低下头,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那个学期,正文差不多过了一个月才回过一次家,可那次,他母亲却没在,正在北京展览馆忙着做一个电子机械的布展。他父亲一个星期前跟着机关的一个代表团出差去了德国,那几天大概正在法兰克福考察电梯设备。家里很静,他的房间里已经有股潮闷的气味,他想开窗换气,窗户很紧,使劲推了好几下才“噗嗤”推开。

  不回家的周末,他大部分泡在图书馆里,偶尔和扁豆去海淀剧场看场电影,或去美术馆看看展览。出了门的扁豆跟在宿舍里不太一样,喜欢走在他后面,只要正文不说话,就很少吭声,好像根本不存在。要是过了半天再看他,无论是骑在车上,还是在公共汽车上,他大半是眼望着天,晃着脑袋,嘴巴里正喃喃自语,像个自呓症患者。

  “又背课文呢?”

  扁豆点点头。

  “哪儿那么多可背的?”

  “怎么没有,字典上就得有几百万个单词吧,再加上词组,得有几千万。我这学期给自己订的计划是一天背400个单词,一个星期至少背两篇课文。”

  “我的妈呀!”正文叫起来,“使那么大劲干吗呀?”

  “妈妈的,难啊,就跟背唐诗一样,不背就不会用。@[‘Out of question’和‘out of the question’](Out of question,意为“毫无疑问”。Out of the question,意为“毫无可能”。),我都背了九九八十一遍了可还是老混。你说,十八个字母的单词,要只记住十七个,不就等于白记了。”

  “所以才要字典啊。要是你什么都能记住,你不就真成了工具了?”

  “有什么办法,只能争取做一个好使的工具吧。不过,我不反对背东西,我希望到七八十岁时我还能背,能背就不会患老年痴呆。”

  大约是十月初的一个星期五,正文刚刚吃过午饭回到宿舍,就听老柴在楼下叫他。在这之前,老柴已经有快一个月没来找过他了,听人说,他正在给校话剧队排练一出莎士比亚大剧,准备参加下学期高校汇演。

  正文从宿舍楼出来,见他无精打采地伏在自行车上。“你的话剧排得怎么样了?今天歇了啊?”

  “他们排着呢,我不行了,我要是再在那儿听他们念一遍台词,我就得吐了。”

  “怎么了,不是莎士比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