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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正武死那天,是正文在Y大学入校后的第二个星期,星期二。

  那天他刚坐在教室里晚自习,年级辅导员身前挂着围裙突然推门进来,在门口扫了一眼,便径直走到他身边小声叫他出去。他出去以后发现门口站着两个校保卫处的人。他跟着他们,走出教学楼,穿过操场。辅导员一直用一只胳膊紧紧搂着他,他头发里和衣服上浓浓的葱花呛油的味道熏得他直恶心。那天云层很低,气温也不算高,天还没完全黑,跑道上有人在跑步,远处的篮球场上有几个男生在打球,四五个女生拎着暖瓶站在旁边观看。一路上,他们谁也没跟他说一句话。走到校门口,他看见有辆吉普车停在马路边,车旁站着四五个警察。保卫处的人带他过去,警察就推他上了车。

  他一直懵懵的,不知车子往哪里开,开了多久。从车上下来以后,他看看四周,认出是玉渊潭附近。警察带他到一间办公室,告诉他说已经通知了他父母,他们马上就会过来。然后有个警察问他要不要去看看正武,他点点头。问他要不要等他父母来了一起看,正文又点点头。警察没再理会他,他就坐在那里。过了不知多久,一个警察进来说他父母来了,正文紧张地一下子站起来,又很快蹲下,用手抱住了头——他有些怕见他母亲。

  他们跟着警察走过一个长长的斜坡,走过一座窄石桥,再下个缓坡,便看见远处围站着一群人。走过去,不等警察把盖在正武身上的罩单全部掀开,他母亲就软绵绵地朝后倒了下去。后面的几个人立即扶住她,扶了几次仍没扶住,只好连搀带架地把她拉回车上。

  正武躺在湖边的一块塑料布上,头发很整齐,象刚刚洗过,全部顺在脑袋下面。他的额头平滑,光亮,鼻骨挺拔。一只眼睛没有完全闭上,露出的一半眼珠朝上翻看着。在正文的记忆里,除了开玩笑,正武从来没这样不完美、这样不沉着过。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他的身体。月光虽然浑浊,但正武的肌肤却晶莹透亮,细嫩光滑。没有明显的肌肉,上半身像是连骨头都松软柔韧,让人想抱住他。他父亲就上去抱住了他,拉他抱在胸前的胳膊,又去揉搓他那两只绵长的握在一起的大手。他的胸微微朝上弓着,腹部平坦,一点点凸起的肌肉伏在窄小的骨盆里。黑色的游泳裤松垮地搭在腰下,一大团柔软的生殖器合着一小撮深色体毛,从游泳裤下脚泄露出来,软软地落在骨沟的一边。两条匀称而强健的长腿,从大腿根到脚踝直挺挺地绷着,十个脚趾像鸭蹼一样全都撑开来,像是仍在使劲。

  正文不记得他们在那里又做了什么,后来又是怎么回的家。那之后的四五天,他只是觉得天从来没有晴过,因为他没见过阳光,屋内的窗帘从未拉开过,到晚上电灯也没亮过,家里的煤气灶好象也一直关着。他只记得父亲曾经煮了一锅白米粥,在桌上放了一碟咸菜,一碟腐乳,和一小罐鸡肉松。正文饿了,就自己到厨房盛碗粥端到房间里吃。他不记得见过他父亲坐在桌上吃饭,甚至从没见过他母亲从她房里出来。

  又一个四五天过去了,正文突然意识到他应该做些什么。他去了副食店。曾经被正武称为“副食西施”的女售货员,刚刚生过孩子,带着一脸红润的雀斑看他一眼,给他挑了几个大个儿的鸡蛋,一边过秤,一边问他,“怎么一直没见你父母来买东西?”她把鸡蛋放进塑料袋拿给他,“不吃还行,你得让他们吃。在这种时候,吃不是什么大事,可也不是小事。”

  正文点点头,谢过她。回到家,他笨手笨脚地蒸了锅米饭,用鸡蛋炒了西红柿,然后端着碗走进他父母的房间。他父亲低着头歪坐在窗户旁边,听见声音抬起眼睛。正文看见母亲卷缩在被单下,好像只有薄薄的一片。他把碗放在床头,然后在床边蹲了下去。蹲了好长时间,他才说,我知道这之前的二十年您都是为正武活的,现在,您能不能也为我活二十年?我不多要,就要二十年。如果二十年以后,您还要跟哥哥去,我一定让您去。他母亲一直沉默着,正文就一直蹲在那里等。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动了动。正文父亲连忙跑过来扶她坐起,叫正文端来热水。她喝了水,然后捧起了饭碗。

  正武留在学校的遗物,由正文跟着哥哥的同学和老师收拾了出来,装了两只大纸箱,用学校司机班的车运回了家,放在正文和正武的房里。正文每天晚上睡下前都会盯着它们看一会儿,但他始终没有打开。

  随后的告别仪式很简单。正文没有让他父母参加,也没有通知他们在北京的唯一一家亲戚。正武从小到大上过的所有学校都有同学和老师来,Y大学校学生会,校篮球队、排球队、田径队队员,以及正文刚刚结识不久的大学同班同学也几乎全部到齐。在学校欢迎新生的晚会上,和正武搭档演过表演唱的几个女生一直围在他的身体旁边,都哭得不成样子。仪式快结束时,冯四一来了。她的出现,让正文这才想起了毛榛。冯四一走到他身边,一把抱住他,冰凉的手抚在他的脖子后面,搂了好一会儿,正文感觉肩头冷湿了一片,然后听见她小声说,“她也想来的,我没让她来。”正文点点头。

  离开学校三个星期,正文回来时看见校食堂兼礼堂的主席台上方“欢迎新生”的条幅还未撤去。一切似乎还跟他刚入校时一样,他在Y大学的生活好像还没有正式开始,可是,又好象都已经结束了。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正武的死在校园里引起了很大的震动,很多学生都把这件事归咎于学校上学期做出的关闭游泳池的决定。以前就有不少人到校长办公室请愿抗议过,据说一位什么主任头衔的领导接待了一阵,但最终还是不了了之,不久游泳池就变成了“闲人免进”的工地。正武的死,自然给了学生再一轮抗议的理由:如果校游泳池还在,梁正武怎么会到外面野湖去游泳?!在正文料理正武后事这段时间里,学校每一块告事板上都陆续贴满了大大小小带有这类问号的纸片。到正文返回学校时,那些大字报小纸条都还在。他每次来去食堂都要经过那些看板,风轻轻一吹,纸片便哗哗作响,似乎都在提醒他正武曾经的存在和已经的死亡。

  同宿舍的同学告诉他,不知是什么原因,游泳池工地已经歇工了一个星期,可是,学校还没明确表态,估计工迟早还是要开的。正文默默地听,看着他们似乎有所期待的眼光,却没说什么。

  不久,有高年级学生来找他,拿给他一封已经起草好、以他的名义“致校领导”的信,希望他能以受害人家属的身份替同学们说句话。正文看完信,没有点头。高年级学生问他为什么,他说不为什么。又问他到底为什么不为什么,他说:“我还没去过那个游泳池,等我去过了再说吧。”

  即使正武没有死,正文也不太能确定他是不是会喜欢Y大学的生活。学习英文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浪漫,倒是超出他想象的枯燥。每天几堂课上下来,总有大量的单词、课文要背,练习发音要跟着录音机一遍又一遍地读,读到口干舌燥有时仍不得要领。老师当堂纠正他的发音时,他会不由自主地像小孩子一样红了脸。班上有两个像正武一样从外语学校直接升入大学的同学,正文听他们和老师用英语对话,常常目瞪口呆。凭他们的英语水平,即使头两年什么课也不上也不会拉下多少。虽然明知道他们比自己多学了很多年,但正文还是觉得自己笨。他被上不完的课、做不完的作业弄得真有点喘不过气来。唯一的减压方法,就是每天离开教室,除了必须去食堂填饱肚子,只要能挤出半个小时,就一定要到图书馆阅览室转一圈,翻翻架子上的期刊,感觉自己和外面的世界多少还有些联系。

  那天晚上,他看完最后一页《文史资料》,昏昏沉沉从阅览室出来,突然看见冯四一和几个男生站在门口。她也看到他,立刻迎了过来,“这么巧,碰上你。”

  “你怎么在这儿?”他问。

  “我表哥在这儿上学。”

  “哦,没听你说起过。”

  冯四一摆了摆手,意思像是不值得说,正文就没再说什么。正好起了一阵风,卷起了地上的落叶,正文匆忙竖起了衣领。想了一下,他没有马上往宿舍的方向走,而是朝游泳池工地那边拐去。冯四一问他去哪儿,正文回过头跟她说了。她说,“我跟你一块儿去。”

  游泳池位于操场的南边,离南校门不远。两盏高强度照明灯矗立在池的两侧。工地上没有工人,也没有任何白天施过工的迹象。游泳池底部已经全被挖开了,石板大部分已不见踪影,池壁的石灰也凿掉了不少,露着下面的杂土层。除了那个椭圆的坑还有些游泳池的影子,正文已经不太能感觉到那里曾经有过一片水,到夏天会飘出漂白粉的味道。

  池边以前大约是用作更衣室的小石房,门上挂着锁,玻璃碎了好几块,透过窗户还可以看见里面堆着几张散了架的板凳。石房的侧面,正对着游泳池的一面墙上贴满了大小字报。有些显然是旧的,有些则明显是新近贴上去的。其中一米来长的一张,抬头用粗黑的毛笔写着“谁该为梁正武同学的死负责!”那个大大的惊叹号几乎占去了大字报的一半。正文粗粗地看了一遍,最后注意到一张粉色打印稿。粉已经褪淡了,差不多成了白色,被雨淋湿又被太阳晒干,纸上都是泡。这应该就是学校上学期贴出的那张拆游泳池建电化教学楼的通告了。有几行字迹还算清楚,其中有“培养更优秀的外语专业人才”的字样。这个理由当然很正面,无可挑剔。但是不是一定要以毁掉游泳池为代价?游泳池怎么会成了唯一的选择?

  冯四一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在一边说,“不知道谁想出的主意,干吗一定要毁掉游泳池呢?真有想象力。”停了一会儿又说,“要不就是真没想象力。”

  正文在一个较矮的砖垛上坐下,冯四一手揣兜里靠站在他旁边。正文让她也坐,她摇摇头,“我就站着吧,太凉。”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看看周围似乎没有“禁止吸烟”的标牌,便又摸出一盒火柴,点了烟刁在嘴间。烟圈吐出来,立刻被风吹散了。他又拿出一支,递给四一。四一没有推辞,凑上他的烟头点着,也吐出一堆烟雾。

  “你说,那天天气并不热,已经立了秋了,正武为什么要在那天去游泳?”

  “我不知道。”

  “毛榛——跟你说过什么吗?”

  冯四一想了想,“没有。”

  “你说他往上蹬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感觉到要蹬不上来了?”

  冯四一没有回答,说,“别想这些了。”

  正文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她,“一直想问你,那天你跟我说,是你不让毛榛去送正武的,为什么?”

  冯四一把烟扔脚下碾碎,“算了,别问了,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他们在那里又坐了一会儿。风很硬,透着萧瑟的秋意。冯四一虽然穿了件厚毛衣,牙齿也已经开始打颤。他看看她,从砖垛上下来,把烟踩灭。他送她到她表哥的宿舍楼下,然后自己回了宿舍。

  第二天,他碰到那几个高年级男生,告诉他们,游泳池他去看过了,他不反对学校在那里盖电化教学楼。

  大家的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失望,有一位竟然略带讥诮地丢下一句:换了出事的是你,梁正武绝对不会这么决定。

  正文在Y大学只读到那个学期结束,第二学期,他即转学到D大学。联系转学的时候,他考虑过是否要换个专业,但最后他决定还是不换。这样,他在Y大学积累的学分便可以带过去,他也就顺理成章地被允许在同级插班。

  到D大学报到的头天晚上,母亲要帮他收拾被褥,被他劝住了,便也没坚持。他们一家三口坐在厨房里说了会儿话,说得很琐碎,沉默的时候居多。水池上的水龙头一直滴答、滴答地漏水,正文找出钳子拧了几下,没见好转,就从鞋盒里找了块薄皮子,剪成圆垫儿垫上。

  “实在不行,就找房管所修修,”他说。

  “行,你甭管了,回头我跟单位说说,”他父亲应着。

  母亲听了这话,不知怎么开始掉泪,正文劝了一会儿仍无用,就让他们进屋睡觉。看着他们关了灯,自己才回了房间。他没有开灯,在床边坐下。月光透过窗户,把房间照得半明半暗。正武的两只纸箱像两个庞然大物,黑黢黢的盘踞在地上。正文看了一会儿,走过去,决定打开。用小刀划开胶带的一瞬间,他的心咚咚跳得很响。

  第一只纸箱里几乎都是书。光字典就有十几本,还有几本不成套的英文版“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其余的,则几乎都是小说,大多是法国小说,也有俄国小说,英国小说只有很少的几本。有的是他花钱买的影印本,有的是铅印教材,几本正版纸皮书是:《包法利夫人》《情感教育》《安娜·卡列尼娜》》,以及《理智与情感》。

  第二只纸箱里,是他的生活用品。几件衣物:两条白色内裤,两件白色跨栏背心,一身蓝色带白条的运动衫裤,一双白底黑腰球鞋,一双黑色系带皮鞋,几双白色线袜。内裤的中间夹着个小包,是个牛皮纸信封,叠得四四方方。正文把它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然后打开,看到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几只透明的避孕套。他愣了片刻,重新裹进牛皮纸,放回内裤。

  箱子里面还有用报纸包着的半包花生米,四袋方便面,一袋炒面。放在箱子最底层的,被里三层外三层包得严严实实的,是一架尼康变焦相机,一个长焦镜头和一个存折。存折里面还有九千多块钱,想必就是他从首钢挣的那一笔了。相机里面上着一卷36张的黑白胶卷,卷片轴停留在第十三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