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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葡萄晚上把网拴在河上,早起拾了四五条半斤重的鱼。二大和她瞅着鱼发愁,不知打哪儿下手拾掇它们,也不知鱼该怎么做熟。两人把鱼翻过来拨过去,掉下几片鱼鳞来,葡萄突然就想起小时看见母亲收拾鱼的情形。她用手指甲盖逆着鱼鳞推上去,鱼鳞给去掉了一行,露出里面的滑溜溜的嫩肉来。他俩对看一眼,全明白了,用大拇指指甲盖把五条鱼的鳞刮净。地窖里腥得二大气也紧了,喉头收拢,肠胃直往上顶。他一辈子没闻过这么难闻的气味。

“咋做熟呢?”葡萄把鱼尾拎起,偏头看看它们。

“搁上水煮煮?”

“多搁点辣子?”

“有酱油可就美了。老没吃酱油了。”

“有酱油啥都吃着美。”

在大食堂入伙,各家的锅早交出去炼钢了。油瓶挂在墙上,灰土长成了毛,拿起来底朝天倒控,一滴油也控不出来。二大想了会儿,找出根铁丝,把鱼穿成一串,叫葡萄在下面架上火烤。葡萄用些碎柴把一小堆炭渣烧着,火两边放两个板凳,又把穿鱼的铁丝系在板凳腿上,鱼就悬空在炭火上方。一会儿鱼尾给燎着了,烧成黑炭,鱼身子还在嗞嗞冒血泡。二大把它们重穿一回,让铁丝从尾巴上过去。不一会儿响起了鞭炮,两人都往后窜,再看看,是鱼眼珠给烧炸了。二大笑起来:“日你奶奶,想吃你这一口肉,你还放个响屁吓我!”

十个鱼眼珠响成五对二踢脚。葡萄和二大好久没这么笑了。笑得连花狗叫都没理会。听到打门声两人才收敛声气。

“谁?!”葡萄问。

“我。”外头的人大声说。

她听出是史春喜的声音。

“啥事?”她问道,眼睛看着二大的腰杆、胸、肩膀,最后是满头雪白头发的脑袋沉进了地窖。她说:“恁晚啥事?”

“来客了?”春喜在外头问。

“你也算客?”葡萄拿出调笑的音调,一边往台阶上走。“等我给你开门!”幸亏墙头加高了。一般拦马墙齐人肩,伸伸头就能看见下面院子。还是当年和他春喜一块儿烧砖砌高了墙头。她拉开门栓,见他披一件带毛领的棉大衣,手里拿着一个本子。

“恁香啊!烧啥待客呢?”

她把他往里让:“你不算客呀,想啥时来就啥时来。”

史书记来的路上对自己有把握得很,绝不会跟她有半点麻缠。现在见她穿着那件补了好些补丁的洋缎小袄,身上马上就活了。他浑身作烧发胀,脸还绷得紧,一口气把地委书记坚持要葡萄去省里参加劳模会的意思说了。他不让自己往她跟前去,他小时就知道离她太近他就发迷怔。

“我不去。我和你说了。谁爱当模范谁去。”葡萄说。

他眼睛往院子里、屋里看了一遭、两遭、三遭。嘴里却说:“叫你去你得去哩。叫谁去谁都得去。人家是地委书记。”

“地委书记叫我吃屎我也吃?”

“你说你这人,狗肉不上席!”

“狗肉可上席。食堂吃菜团子吃老多天了,看狗肉上不上席!”没说完她自己乐起来。

春喜已经下了台阶,站在院子的桐树下了。“嗬,在做鱼呢。”他看看那串黑糊糊的鱼,笑着说:“咋不把鱼肚子剖开?下水得取出来。我在部队见过炊事班拾掇鱼。”

“我可爱吃鱼下水。”她嘴巴犟,心里却一开窍,原来鱼下水是要掏出来的。

他想,不知她是不是藏了个男人在屋里。他清理了一下喉咙,吐一口痰又用鞋底把痰搓搓,一边笑着说:“别躲啦,出来吧,我都看见啦!”

葡萄问:“你啥意思?”她抹下脸来。

他想她恼起来的模样真俏。“你那墙修再高,能挡住我这个军队里专门爬电话杆的?我听见这院里有人说话,有人笑哩!”

葡萄真恼了,指大门说:“滚。”

“他能来我不能来?”他眼睛戏弄地死盯着她。

史书记恨自己恨得出血:看你轻贱得!她也配你?!她脱光了给你,你都不稀罕!你这么招惹她算干啥?

“他就能来,你就不能来!”葡萄说着就伸手来推他。她的手抓在他大臂上,使劲往台阶那里搡。他也恼了,怎么她还像几年前那样对他?他已经是公社书记了,是全县、恐怕也是全省最年轻有为的公社书记,哪个年轻闺女不想让他抬举抬举?她还把他往外赶?他挣开她的手,兜住桐树转了个圈,就往她屋里去。她藏着个谁呢?五十个村子的男人全扔一锅里炼炼,也炼不出一个史春喜这块钢来。

他进了她的屋,里头漆黑。他从大衣兜里抽出手电就照。鬼影子也没有。他进来之前明明听见有男人声音。

这时葡萄在他身后说:“柜子里哩。”

他觉着堂堂公社书记揭人家柜子好没趣,她“蹭”地一下挤开他,“噔噔噔”走过去,拉开柜门。就是这个柜子,当年作了葡萄的工事掩体,把十七岁的春喜抵挡在外。那是她婆婆陪嫁的柜子,上头雕的梅、兰、竹、菊工法细巧,上的漆都掉差不多了。土改时葡萄硬是把这柜子要到了手。春喜那时还小,不过对这柜子记得很清楚。柜子里装的是几斤麻和一包没纺的花。

“人家书记看你来了,你还摆架子不出来?”葡萄对着一包棉花几斤麻说道,斜刺刺给了春喜一眼。

“谁看呢。”他好没趣。

“咋能不看看?寡妇不偷汉,母鸡不下蛋。”

“我是来和你说开会的事。正经事。”

“可不是正经事。”葡萄拿那种不正经的眼风瞅他。

“地委书记和你认识,我咋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丁书记说,打日本他就来过你家,弄钱弄粮。他说还请过你去他家坐坐哩。你咋没告诉我?”

“地委书记比你官儿大不?”

“敢不比我官儿大?”

他没见过比她更愚昧的女人。大炼钢铁的时候连小脚老婆儿都知道地委书记是多大的官儿。这么愚昧他怎么还是把她搂住了?他这时在她后首,看着她梳头没梳上去的几缕绒绒软发,打着小卷儿,在她后脖梗上。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她身子已在他怀里了。他心里啐自己,你贱呀!就配这种愚昧女人?

她也不动,不挣不蹦跶。脸对着大敞肆开的柜子门站着,任他在她背上来劲,劲头太猛,他一阵阵哆嗦。他的手电熄了,他已和她脸对脸、怀对怀。

他的手又成了十七岁的手,伸进她旧缎袄下面。十七岁那时他的手想干没干成的事,这时如了愿。他的手给摸到的东西吓了一跳,缩一下,再出手成了男子汉的手了。这一对东西咋这么好?让他明天不当书记也愿意。他的手马上就又饥了,要更多的。它开始往下走。走到最底,他差点叫出来:她推我搡我是装蒜呢!他闭上眼,手给淹没了。说不定这女子真是闺女身,自己身子馋成这样她都不明白。春喜把她抱起就去找床。上到床上,他的棉大衣已落到半路,他去捡大衣时,捡回手电。要是闺女身手电能照出来不能?他半懂不懂。

“别照了。那是你哥的。”

他跪在床上,以为自己惊得问了一声:你说啥?!其实他什么声音也没出。

“上来呀,你嫌你哥呀?人家是英雄社长哩。英雄去的地方你不去去?”

他突然抽她一个耳刮子。

葡萄哪儿是让人随便抽的?她赤着身体跳起来,又抓住门边的铁锨。自从五年前他深夜撞门,她一直把那铁锨留在屋里。他眼睛在黑暗中不顶事,她的手脚在黑暗里都是眼睛。她双手持锨把,就和他军事训练中拼刺刀似的拉开两腿,前弓后挺地把铁锨的锋刃挺刺过去。到底当了兵,上过前线,他从声音判断她出击的方向,凭本能闪过了她的武器。他已摸起手电筒,一捺,吸一口冷气,白色光圈里,这个赤身的雌兽简直是从远古一步跨到眼前的。他要的是这么个野物?“当”的一声,他的手电让铁锨挑起来,砸在地上碎了。

她疯了一样扑上来,左右手一块儿挥舞,把他脸打成个拨浪鼓。他没想到她撒野时劲有多么大,竟被她压在了身下。她的肉又滑又腻,他气疯了。她不嫌弃他那丑哥哥,倒不让他仪表堂堂的春喜尝尝。

不多久他以一场猛烈的快活报了仇。他想,连个愚钝女子我都治不住,我还治五十个村呢!不过等他完事时他又觉得懊恼;她瘫软地挺在床上,嘴里发出又深又长的叹气声,像小孩子馋什么东西,等吃到嘴了,煞下头一阵馋之后呼出的气。他回过头去细嚼滋味,办事中她好像还哼唧了几声,怎么弄她她怎么带劲,吭吭唧唧到最后打起挺来。他越想越懊恼;这不成伺候她舒服了?

史春喜一连几天想着这件让他窝囊的事。葡萄果真说到做到,就是没去参加劳模会。从外省也来了不少人,参观她的猪场,史书记大面上还得和她过得去。到了腊月,猪出栏了,比头一年的收入多了一倍。整天有人搭火车搭汽车跑来学习葡萄的经验。葡萄给弄烦了,对人们说,她的经验他们学不了,他们不会待猪们好。那些来学习的人都说他们一定要像她一样好好待猪。葡萄说却说他们都不会好好待人,能好好待畜牲?当着一大群手里拿笔记本拿笔的人,她进了装糠和麸子的窑洞,把门在她身后一带。

史书记直跟人道歉,说王葡萄个性比较个别,不喜欢自吹自擂,她意思是说:对待猪,就要像对待亲人一样。他又替葡萄把养猪经验总结了一下,归纳出一二三来,让各省来的人用心在小本上作下笔记。最后他语气深重地说,王葡萄同志最重要的一点,是她的纯朴。她没有虚华,对任何事任何人都一样,本着纯朴的阶级感情。

他自己也让自己说醒了。葡萄的确是个难得的、很真很真的人。

这天史书记正在给来取经的人谈一二三条经验时,地区丁书记来了。他和葡萄打了个招呼,就摆摆手,叫葡萄先忙她的,忙完再说话。

葡萄“砰砰砰”地剁着喂猪的菜帮子,笑着说:“您有话快说,我啥时也忙不完,除了晚上挺床上睡觉。”

“我去省里开会,没见到你出席呢。”丁书记说。

“您看我能出席不能?又下了恁多猪娃子。”葡萄说。

“找人帮个手呗。”

“谁好好干活儿?都好运动!我这儿可不敢叫他们来运动。猪们不懂你啥运动,一运动,它们可受症了,得忍饥了。”

地委书记笑眯地看着她。她手上动得快,嘴皮子也动得快,全都动得喜洋洋乐滋滋。她用大铁锨把剁碎的菜铲到锅里,拎起一大桶水倒进去,搅了搅,再添半桶水,水珠子溅到她脸上,也溅到地委书记、公社书记脸上。

“看啥哩,看得人家老不自在!”她笑着撅起嘴,抽下她身上大围裙递给地委书记。史春喜笑起来。这货生得!喂猪的围裙她叫人首长擦脸,他已掏出口袋里的手帕,庆幸他昨天才换了干净的。地委书记已经接过那溅着猪食的围裙,在脸上头上擦起来。

史春喜一看,觉着王葡萄和地委书记这么随便,两人一定很熟识。原来她后台很硬。怪不得她对谁都不怕,不拿他史春喜当人物,原来后面有人撑腰。只是她愚笨可笑,不知这个给她撑腰的人是几品官。看她那个随便劲头,她八成把他当个甲长了。

史春喜聪明,留丁书记吃饭只准备了几碗钢丝面。几盘凉拌菜:豆腐、豆干、豆芽、豆丝。他只是阴着脸叫厨房把啥都给弄细法,弄干净。他从地委书记的言谈、举止断定出什么样的伙食标准会让他舒服。假如给他吃六个菜一瓶酒,肯定出力不讨好。饭开在食堂后面的小仓库,他叫人突击打扫了一下,挂上了年画,奖旗。几十个白面口袋灌的是杂豆面,他告诉地委书记葡萄有事,不能来一块儿吃晚饭。

这时他听地委书记问他,食堂做的是几种饭?他硬硬头皮回答上只做了一种,首长和普通社员吃的都一样。今晚,全社都吃钢丝面。

地委书记扭脸看着他,就像原先都没看准,这回要好好看。“不容易呀,小史,这么年轻的书记。能在这时节吃上钢丝面拌凉菜的大食堂,恐怕不多吧?”

“书记别误会,凉菜是给你单另添的,普通社员只吃面条和鸡蛋花卤子。”史春喜说。他只盼书记别站起身往厨房跑,跟炊事员一对证他就毁了。虽然他安排了社员们早开饭,不叫他们和地委书记碰上,他还是担心露馅。社员们吃的是大麦面搅的甜汤,光稀的,没稠的,用红薯在县里换了几车萝卜,腌了腌叫他们就汤喝。过年的伙食全指望葡萄养的猪,没舍得全给收购站,自己留了一头,从腊月三十到正月十五的扁食馅,都出在这头猪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