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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精神不文明建设(6)


  对国家的管理来说,这种高压态势也是不足取的。一味地压制人的肉身,而不去占领他的灵魂,必然导致整个国家管理成本的骤然升高。既然老百姓都需要看着,监视着,那么,就需要有一支庞大的官僚队伍负责看管,负责监视。同时,这支官僚队伍也需要被监视,被看管。就像黄仁宇先生说的,当时的秦国,人人都是警察,个个又都是小偷。这种管理体制,在国家比较小的情况下还可以应付,在特殊的历史时期还能有效地发挥作用。但是,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这种管理国家的方式肯定走不远。

  内心深处的信念是必不可少的。人一旦有了信念,就用不着支付巨大的管理成本,用不着强迫和压制,自然而然地就会迸发出强大的力量。都说秦国的军队是虎狼之师,这是靠鞭子打出来的,是靠爵位和金钱诱惑出来的,而不是靠仁义道德激发出来的。干得好,杀的敌人多,就给胡萝卜吃;干得不好,等待他们的就是大棒。但是,就是这么一支军队,一旦遇上有着强烈信念的仁义之师,也未必是对手。公元前260年,秦国和赵国在长平大战,赵国战败,四十万大军投降,一个不落地被秦将白起全部给活埋了。第二年9月,秦军乘胜围困赵国都城邯郸,赵国危在旦夕。这时候,魏国公子信陵君窃符救赵,带来魏军抵制秦军。信陵君在临出发时下令说:“父子都在军中的,父亲回家;兄弟都在军中的,兄长回家;独子一人的,归家奉养父母。”就这样,信陵君组织起了一支八万人的仁义之师。这支队伍也是敢死队,但和秦国的敢死队不一样,他们不是冲着功名利禄去的,而是被信陵君的仁义所感动,所以才甘心求死。结果怎么样呢?碰到了这样的军队,秦国的虎狼之师丝毫没有占到便宜,大败而归。

  孟子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诸葛亮也说:“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无论是兵法,还是政治,都讲究要俘虏人的心。

  攻心为上,就是要上思想政治课,给百姓灌输符合自己统治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而不是一味地硬打压。在战场上,最高明的战术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不费一刀一枪就杀人于无形;在政治上,最高明的手段就是软硬兼施,而且要“软”在先,“硬”在后。这里的“软”,就是教化,就是思想灌输,入头脑,入教材,入课堂,让老百姓宁肯死也不敢犯上作乱,也不愿意揭竿而起。文化教育和道德训诫,之所以放在第一位,就是因为成本最低。对于这一点,就连法家的头号代表韩非也承认。他说:“禁止奸邪的办法,最高级的是禁止奸邪的思想,其次是禁止奸邪的言论,最后才是禁止奸邪的行为。”可惜的是,我们的大秦帝国并没有找到用于教化老百姓的思想资源,结果走上了不归路。

  荀子的预言

  商鞅变法后大约七八十年,赵国的老牌儒学专家荀况到秦国旅游。作为一个关东人,荀况第一次到秦国,印象非常深刻,就把所见所闻所感记录了下来:秦国四面有险要的边关防守,关中地带山林茂盛,河川纵横,原野谷地肥美,物产丰富,是天然的旅游胜地。我在那里看他们的风俗,百姓纯朴,音乐高雅,服饰朴素,人人都敬畏和顺从官府,保留着古代的民风。进入都邑的官府,只见官员们严整肃然,人人恭俭敦敬,忠信尽职,毫无不良陋习,如同古代的模范官员。我进入国都咸阳,看到士大夫们忠于职守,出私门入公门,出公门入私门,不会为了私事走旁门左道,不拉帮结派,不结党营私,办事为人都廉洁奉公。真是古代的士风啊!我观察秦国的朝廷,他们进行有序的讨论,把所有的事都办妥了,没有一件遗留,整个流程运转秩序井然,好像没有人管理一样,真有古时的朝廷之风啊。可以说,秦只经历了四代就成就大业,并不是一时侥幸,而是天时地利、政通人和的结果,是形势的必然啊!

  荀况看到的景象,可以说是秦国法治的结果。表面上看起来,民风敦朴,秩序井然,有法可循,有条不紊。但是,这种景象的出现,靠的不是文明教化,而是严刑酷法。秦人是游牧出身,本来就民风敦朴,再加上法律的束缚,自然循规蹈矩,没人敢越雷池半步。

  商鞅一开始推行新法的时候,老百姓也是不习惯的,或者说是不能忍受的。于是,老百姓当中就有人骂骂咧咧,发牢骚,而且人数还不少。但是,商鞅制定的法律只能遵从,是绝对不允许诋毁的。私下里乱说话就是有罪。于是,商鞅把那些私下里说新法坏话的刁民全部抓起来治了罪。这是杀鸡给猴看。果然,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诽谤新法了。甚至有人还违心地鼓掌说新法实在是好。正是这种外在的高压和强制,使得秦国的法律成了让人“敢怒不敢言”的酷法。老百姓心里不爽,商鞅当然知道,但他不在乎。只要你不胡说八道,老老实实的,管你心里怎么想。司马迁在《史记》里说,商鞅为了推行新法,不知道杀了多少人。据说,每年秋天都要在渭水河边惩处囚犯,鲜血把渭水都染红了,真是惨不忍睹。

  不过,商鞅变法确实起到了作用,最起码在特定的战国时代发挥了作用。说到底,商鞅变法的实质,就是要把整个国家全部的资源,无论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全部集中起来,一致对外。在秦国,没有个人,只有国家;没有家庭,只有朝廷。这正是秦国在战国时代取胜的关键。秦国因为变法富强了,但老百姓却遭了殃,个个都变成了没有信仰和寄托、表情麻木的杀人机器终结者。

  反过头来,我们再来说说荀况。荀况是赵国人,但是打小就在齐鲁小学念书,所以他身上同时具有“齐鲁之学”和“三晋之学”的血统。正因为这样,荀况成为了战国学术思想的集大成者,荀况是当时的儒家掌门,但他没有像孟子那样迂腐地只讲仁义,而是强调“礼治”和“霸道”。翻开《荀子》,我们所看到的已不再是那些真诚的道德说教,而是现实而冷峻的社会分析,同时,我们也可以在书中“富国”、“强国”、“王制”、“王霸”、“君道”、“大略”这些词眼里看到一个思想家远大的政治抱负和功利野心。

  但荀子的理论也不是赤裸裸的功利主义,更不是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作为儒家宗师,荀况从来就没有说人文教化不重要。在他看来,尽管人在本性上是恶的,但通过礼乐的教化和约束,人能够从恶变善,从野蛮人变成文明人。无论是尧、舜、桀、跖,还是君子、小人,他们的本性都有恶的一面。但是,圣人之所以与众不同,是因为他能通过后天的努力改变自己本性中恶的一面。

  不难发现,在荀子这里,内圣之学和外王之术是统一在一起的,没有偏废。对外他追求功利,主张“王霸”思想;对内他也注重人文教化,强调人性的改造。在他看来,单纯地讲人文教化是不够的,因为软绵绵的说教无法以国家的名义组织起一致对外的力量。在战国年代,没有强大的国家力量,迟早会国破人亡。可是,没有人文教化,不注重礼乐,单纯地追求霸业,也是不能长久的。因为缺少这些文化的规范,只是一味地压制,堡垒迟早会从内部被攻破。所以,高明的君主,眼光远大的国家,总是把王道和霸道结合起来,把“礼”和“法”统一起来,而不是走向其中一个极端。

  荀子对秦国的“霸道”给予了高度的评价,甚至认为这是历代法治传统下政治的最高境界。然而,荀子却富有远见地看到,这种盛世背后潜伏着隐患,因为四处弥漫的是“法”的压制,而没有“礼”的教化。只是依靠吓人的刑法让人们去听话,而没有让他们自己心甘情愿地去遵守。所以荀子断言,秦终将会因为“无儒”而灭亡。“礼治”和“法治”,只有把两者结合起来,盛世才能够长久。

  正因为这样,当秦昭王问荀子儒学有什么用时,荀子就抛给他四个字:“立仁与义”。秦国是当时战国七雄中最为强大的国家,而荀子在这么个国家的国君面前直截了当地用“立仁与义”来诠释儒学的功用,的确很有胆识。荀子的意思是说,像你们秦这样已经具备“赏罚以信”的霸主来说,如果能与时俱进,倡导仁义,那就能无往而不利了。可惜,荀子这番有预见性的议论不仅没有被当时身为丞相的范雎所重视,也被后来韩非、李斯和嬴政忽视了。

  荀子的学生韩非、李斯并没有理解老师的良苦用心。当他们把老师的“礼”改造成“法”的时候,不仅成就了一个新的学派——法家,而且还成就了一个王朝——秦朝。历史好像跟我们开了一个玩笑,法家思想成就了秦王朝,又使得秦王朝速速迈向了黄泉。真是成也法家,败也法家!

  而这一切,还应该从商鞅变法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