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西域奴拜师中原盗汗血宝马重出江湖
一
傍晚,山下凉风习习,吕都尉顺着来路返回,远处的灯火,天上的星光,身边偶有匆匆的人掠过。离城越近了,行走的人多了,越感到城里的热,背上湿塌,汗衫黏在肉皮上。
街上,三五成群,不似白天忙碌,勾栏门口,花柳街头,酒肆茶楼,堆满了人。吕都尉一只手抬起来,另一只手摸摸袖袋,几个过路的人,眉毛浓重,眼窝深陷,鼻梁高耸,在他身前背后挤兑着,吕都尉让着身位躲闪着他们。四方的人往来成都,贩马的西域黑汗人游荡在街头巷尾,繁华的成都,乱遭的成都,成都因为乱而所以繁华。
并不是所有来自西域的黑汗人都有上好的马匹,带到成都交易,有马匹的商人是黑汗王朝的牧场主。黑汗商人贩卖马匹到益州,益州繁华的市面,吸引了大量的黑汗牧民流浪到此。吕都尉后面跟着黑汗人,穿着宋人的直缀,他没有想到在他与那些黑汗人比肩接踵的时候,他的袖口已经被刀锋挑破,刻着木兰名字的盒子还有一沓交子,落到了他们的宽大袍袖里。
官府在成都西郊建了一个马市,兴建了供黑汗人使用的房屋,这些房屋有些高大宽敞,用于交易,有的属于生活起居,这些黑汗人大多不带女人过来,富有的黑汗人要么赎了青楼女子,要么买了宋人家的女子,做了内室,生儿育女,汉女温柔贤惠,体贴夫君,全不是草原上那些风的女儿,久而久之,这些黑汗人接受了上门当女婿的中原人文化,甘心做大宋子民,乐不离蜀,不回黑汗国去了。这马市周边俨然成了一个小黑汗国,不断聚集了从黑汗来的人,那些牧民离开了不是天空就是水草的牧地,如同中原的农夫,离开了耕地,整天无所事事,靠着为富有的黑汗人看马,喂马,遛马,过日子。闲暇走在成都大街上,盯着川妹子乜呆发楞。
那年,有个叫巴蒂尔的黑汗人,在马场周围林野间放马,这里水草丰茂,林木挺拔,是牧马的好地方,他每天看到一个宋人,躺在河边草地上,悠闲地看书。一次,一匹雪花马啃着那宋人身边的水草,吃得正香,巴蒂尔凑了过去,偷偷地躲在那人后面,那人手里的书,他一个字也看不懂。他扫兴地离开时,忽然,被那宋人叫住。
“巴蒂尔,站下!”
巴蒂尔只好走了回来,说道:“你怎么知道我叫巴蒂尔?”
那宋人道:“别人叫你巴蒂尔,你叫什么对我没用,你应该清楚你的名字并不属于你。”
巴蒂尔莫名其妙起来,哈哈笑道:“你们宋人怎么也说胡话,我的名字不属于我,那属于谁?”
那宋人道:“你的马每天来这里吃草,这里的草属于你么?”
巴蒂尔搔着头,回答道:“可是并没有人干涉我啊!在黑汗牧马,草场是牧场主的。”
那宋人说道:“在大宋,草不属于牧场主,谁用了,就属于谁。”
巴蒂尔说道:“这和我的名字,有什么关系?”
那宋人坐起身来,示意巴蒂尔坐下,说道:“有很多人名叫巴蒂尔,我也可以起名叫巴蒂尔,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么?方才你躲在我的身后,看了我的书,这书上的内容就是你的了,这是我要说的事情。”
巴蒂尔摊着手,说道:“可是我并没有看懂那些——”
那宋人道:“你这是狡辩,我给你的话换个说法吧,你在说你看到的对你没有用。”
巴蒂尔反问道:“你每天在这里看书,那上面写了什么,究竟有什么用呢?。”
那宋人掐了一根鸭舌草,嚼在嘴里,吸允着草汁,说着:“就是方才我说给你的这些,你有天分,你懂的,我点到为止,方才你看到的那些,现在对你发酵了。”宋人说着,突然跳起来,抓着巴蒂尔的前襟,从喉头里冒出来:“你是小偷——”
巴蒂尔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他根本不懂小偷是干什么的,惊慌着说道:“你疯了吧,什么是小偷?我不是谁是小偷?”
那宋人松了手,抚平巴蒂尔的前襟,说道:“就是私自拿别人东西用了的人。”
在草原上说急了动手,巴蒂尔习以为常,也不在乎这个宋人的粗鲁,说道:“在我们黑汗,牛羊马,草场地,连我本人都属于大汗和牧场主,我拿不走,就算拿走了,我也逃不走,所以,我们那里没有你说的小偷。”
“哈哈——”这回轮到那宋人开怀大笑起来,他对巴蒂尔说道:“你们大汗、牧场主还有宋皇都是他妈的小偷,当今圣上就是被后娘偷养的皇帝,是一个名符其实的盗君!”
“呵呵,这么说,他们也看了你那本烂书了?”巴蒂尔揶揄着说道。
出乎巴蒂尔意料,那宋人说道:“书里写的正是他们,而且他们每天都在续写,肆意挥霍任意享受偷来的东西。因为他们不但偷了东西,还偷了东西的主人,所以没有人说偷来的东西是偷来的了。”
巴蒂尔瞧着那宋人,獐头鼠目,在黑汗人眼里,宋人长得都一个样儿,这副嘴脸在黑汗人里极其罕见,大概凡是物以稀为贵,情因老更慈,巴蒂尔看这宋人可爱可敬起来,于是放松心情,说道:“我看了你的书,等于拿了你的财物,可是我也无法原物奉还了,这样吧,你的书值多少钱呢,我付你钱。”
宋人也笑着,奚落着说:“抢购啊!偷拿了别人东西,被发现了,大言不惭地付钱了事,草原上人,直爽,不会弄事。”他说着,从袖袋里取出两枚铁钱,在鼻子里嗅着味道,问着:“巴蒂尔,这样的铁钱在你的口袋里有多少枚呢?”
巴蒂尔说着:“一共十二钱,够了么?”
那宋人道:“你口袋里只有十枚,还差两枚。”
巴蒂尔一听,伸手掏袖袋,翻出来一把铁钱,数了数,果然剩下了十枚,巴蒂尔说着:“那是我记错了,就只有十枚。”
那宋人道:“要不是这十二枚铁钱还散着马厩味儿,我找个昏官告你,你那十枚也不是你的了。”说着,把手里的两枚递到了巴蒂尔手上。巴蒂尔一手捧着自己的十枚,另一手拿着宋人的两枚,左手凑近嘴边闻闻,嘴唇凑到右手嗅嗅,眯缝着眼,这马厩的味道对中原人来说是一种骚性味,对牧民来说是大神的气息。
巴蒂尔抬起头,睁大双眼,不见了那宋人,他转了一圈,看到小河里一叶鸭舌草顺着水流飘向了远方。他牵着马,锁着眉头,纳闷自己的钱到了宋人的手里,回到了家。
二
第二天清晨起来,五六个黑汗人拉起来巴蒂尔,说着找那个宋人去,那个宋人是在教唆他们偷主人的财产,分明是破坏黑汗人的团结,原来,巴蒂尔回到家里,就把遇到宋人的事情和那个宋人说的话统统讲给了几个族人,几个族人回家又把这件事情说给了别的黑汗人,大家一致认为宋人别有用心,绝对不能放过他。巴蒂尔则迟疑地解释着:“别误会了吧,那宋人拿了我的钱,又归还了我!怎么说?”
巴蒂尔的堂兄拉尔罕说道:“他是嫌钱太少了吧,钱多他还会还你么?”
拉尔罕的妹夫约瑟夫晃着双手,说道:“大家冷静,我们去找他,如果他还在那里,说明他就是要分化我们,如果他不在了,说明他只是随便说说。”
在那匹雪花马吃草的河边,空无一人,树后面,草科里,岩石旁,连树上都查了一遍。约瑟夫说着:“貌似这儿天天有个宋人呆着,怎么今天就不在了呢?”
拉尔罕说道:“宋人里儒生多,烂嚼舌头的也多,说着玩的吧!”说着,掏出大鸡巴,一丈开外的河水里泛起了一片涟漪,成扇形被水流迅疾冲走了。拉尔罕抖落着尿滴,鸟头部痒痒,打着寒噤,眼皮垂着,看到一块松软的草皮下压着什么,他叫着巴蒂尔过来,自己急着勒腰带。
巴蒂尔掀起那块草皮,嚷着:“一本书——”从地上捡起一本书,书脊三套线订,书面青色,上书黑字“盗经”,再下面一行小点的汉字“余杭毕昇印务”。拉尔罕、约瑟夫几个人围过来,巴蒂尔说道:“一定是那宋人放这里的,可是咱们看不懂这些字啊?”
约瑟夫姨妈的儿子米哈伊说道:“我家女主人是宋人,我经常看到她写这些字儿!我们去问问她吧?”
“好好,阿依努尔是这里最美的女人——”拉尔罕涨红了脸,提了提裤腰,憨憨地说。
米哈伊听了,脸上笑起褶子,说道:“她是天上人间顶楼的女子,擅诗文书画,主人用十匹马换她出来,十匹骏马嘞——”米哈伊两个食指交叉摞在一起,向大家伙强调着。
巴蒂尔犹豫了,说着:“我们把这本书拿走,那宋人一定说咱们是小偷了。”
拉尔罕从巴蒂尔手里抢过书,满不在乎地说道:“那宋人还说他们的皇帝也是小偷呢,那我们就做了中国的皇帝啦么?”拉尔罕卷着书,往怀里一揣,被几个人簇拥着,风风火火地朝米哈伊主人家去了。
米哈伊主人家是一所高墙大院,前、中、后三个院子,前院中院关着上百匹马,过了中院,从后院传来嬉笑声,几个人走到了院子里停下了。米哈伊在院子中叫着:“阿依努尔女主人,您的奴仆米哈依求见——”
屋里有说话声传出来:“米哈依啊,什么事情,你进来吧——”
米哈伊依然站在院子里,瞧瞧身边这么多人,回道:“女主人,院里有我的朋友,想见你——有事情求您!”
拉尔罕直着身子,探着脑袋,往屋里张望着,房门开了,一个二十岁芳龄女子,站在了门口台阶上。几个人忙左膝跪下,右手贴在胸前,向面前的女人施礼:“尊敬的阿依努尔女主人吉祥!”拉尔罕戳在那里,傻傻地,纹丝没动,这是他第五次见到阿依努尔女主人,他每一次见到阿依努尔,浑身的血液如草原上的奔马。约瑟夫狠狠抽了拉尔罕屁股一巴掌——大家都已经站起来了,拉尔罕还没有跪下去。
拉尔罕跪下去的时候,米哈伊命令着:“拉尔罕,快把你怀里的书拿出来,交给女主人。”拉尔罕一条腿跪着,嘴里语无伦次地说着:“吉祥——女主人——尊敬的阿依努尔主子。”从怀里拿出来那本书,那书封页折弯了,是在拉尔罕怀里蜷的。米哈伊抢在手里,双手捧着,走到阿依努尔近前,说道:
“阿依努尔主子,我们在河边捡到了一本书,是一个宋人丢到那里的,大家请你看看这本书写的什么?”说完了,退了回去。
“老爷不在家的时候,你们就叫我晴雯姐好了——”那阿依努尔女主人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说着。她似乎没有展开那折弯了的封页,就看了书里的内容了,不经意地翻了几页。
巴蒂尔急着问道:“晴雯姐姐,这书上到底说的什么,您快给我们讲讲吧——”约瑟夫与拉尔罕几个人也附和着:“是啊,晴雯姐姐——”
阿依努尔女主人抬起头,扫视着台阶下的人,她不是他们的主人,她始终把他们看成是自己的兄弟,一帮值得她信赖、诚实而豁达的朋友。”这是在中国很普通的一本书,既然你们在中国生活,那就不妨知道它说了什么?”
约瑟夫从屋里搬出来一把椅子,放在庭院当中,请着晴雯姐姐,拉着其他的人席地而坐。阿依努尔说道:“一千多年前,前秦时期,中国出现了诸子百家,有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杂家、农家、小说家、纵横家等,还有数不尽的各小家学派,这本书叫《盗经》,是诸子百家之末首家。”
巴蒂尔嘟囔着:“一千多年前?那么久远的事情,晴雯姐姐怎么会知道?”
阿依努尔说道:“两千多年前,中国人创造了文字,并且有了记录历史的太史令官员。是文字记录了过去,所以,现在的人才知道了那么久远的事情。”
约瑟夫问道:“那这本书也是太史令官员写的么?”
阿依努尔说道:“当然不是,历代官家禁这本书,只是民间小抄流传至今,有个叫毕昇的余杭人,发明了活字印刷术,这书的数量就多了。”
拉尔罕说道:“那这书算哪一家?”
巴蒂尔接着拉尔罕的话,说道:“是峨眉山老道家的?”
阿依努尔咯咯地笑起来,几个人也随着笑,阿依努尔说:“不是那个道家,但是这本《盗经》也主张盗亦有道。”她张开光芒下的蝴蝶指甲,翻开第一页,展示给大家。
三
那上面著写三篇,“盗德”、“盗道”、与“盗技”。
“盗德”上写:“天地有德,盗之德者,心目寡然,行事不扰,鸡鸣鸣之,狗吠吠之,虽动响而自然。……”
“盗道”上写:“天地有道,盗之道者,走向也;向者,四面八方,四面生八方,八方隐三十二方,三十二方藏一百二十八方,成方圆;方向何在,心也,道也。……”
“盗技”上没有文字说明,全是素描图画,有倒挂在房梁上的,有在屋脊上飞奔的,有下迷魂药的,有钻狗洞的,有学鸡叫的,有笑的哭的闹的恼的……各画得栩栩如生,还有一幅画着两个人聊天,其中一个人趁对方高谈阔论,竟然把手伸进了对方的袖袋里。
拉尔罕盯着阿依努尔那纤细羊脂的手指,他的心跳随着手指翻来翻去血往上涌,浑身要爆发了一样。巴蒂尔大叫了一声:“哎呀,那幅画的,就是那宋人抓了我胸怀衣服的样子。”这大叫声出来,拉尔罕被突然泼了冷水,一下子软了身子,“哦哦”着,象一只羊羔惶恐地看着巴蒂尔。
巴蒂尔想着昨天的事情,问着:“晴雯姐,那个人拿了我的钱,为什么又还给我了呢?”
拉尔罕重复着早上的话,不耐烦地说:“他是嫌钱太少了,钱多他还会还你么?”
“难道我像是有钱人么?”巴蒂尔反问着,张开双臂,展示着又脏又破的袍子,还想继续说什么。
“书里说,盗者有五不盗,一不盗美色,二不盗贫穷,三不盗性命,四不盗属物(命名之物),五不盗友邻,这五盗盗的是人而不是财物,此五盗是偷。”阿依努尔的话让巴蒂尔止住了,她看着巴蒂尔咬着嘴唇自忖,说道:“按照五不盗的说法,你遇到的那个人是盗者。”
巴蒂尔好像没有听到阿依努尔说的话,约瑟夫应着阿依努尔的话音,说:“那盗者整日在一个草场和我们相处,算是我们的友邻吗?”
拉尔罕一拍胸脯,站了起来,说道:“他不盗贫穷,不盗性命,不盗属物(命名之物),不盗友邻,还有不盗我们美丽的女主人,那就是我拉尔罕的朋友。”说完,一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中院有马的响鼻声,还有马蹄的哒哒声,一个年过半百、身板厚实的人,手里卷着马鞭子走了进来,嚷着:“谁盗我的阿依努尔——先过一遍我的马鞭!”米哈伊看见男主人进来,一条腿跪下去,低着头,一只手伏在胸前,用沉重的嗓音说着:“尊敬的格桑纳格主人天神降福于您吉祥!”约瑟夫、巴蒂尔和拉尔罕也跟着跪了下去。
格桑纳格径直朝阿依努尔走过去,瞬间那娇小的身躯被一头雄狮吞噬了。他的手掌攥着阿依努尔的腰,一脸胡子蹭着她的脖颈,阿依努尔的身子自然地向外曲成了弯月,她闪躲着头,扬起了手,书掉落到了地上,踩在格桑纳格的皮靴下,在欲望的亢奋驱动里,被碾成了纸糊儿。
巴蒂尔不顾一切地蹲下去,扳着格桑纳格的靴子,乞求着:“格桑纳格主人,您踩到了我的书——”
格桑纳格松开了阿依努尔,侧着脸,火一样的目光喷向了巴蒂尔,咆哮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么,那个宋贼送给你的盗书,盗我的马,盗我的牛羊,盗我的牧场!”说着,脚尖踮起来,旋转着碾那一堆烂纸,然后,飞起一脚,踢出了丈外,呵斥米哈依:“扔到火盆里,烧掉,去,快去——”
拉尔罕两手攥成了拳头,双腿岔开着,木雕铜塑一般地矗立着,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俨然一块被利斧劈开的鹅卵石。约瑟夫抱着巴蒂尔,躲开了格桑纳格的大皮靴子,揪起拉尔罕的袍子,怯怯地说着:“我们走吧,快走吧——”
“滚,滚出去——”格桑纳格吼着,一只手抄起阿依努尔的脚脖子,另一只手托着阿依努尔的背,踹开了房门,阿依努尔呻吟了两声,咣当一声巨响,门被从里面踢上了。
拉尔罕冲进一间房门,火盆里燃烧着灰烬,米哈依站在旁边,扒拉着零星的白色。巴蒂尔推开约瑟夫,一个人往院外走去,马槽里一匹匹高头大马,狼吞虎咽,有的抬起头,茫然地望着巴蒂尔孤独地走过,巴蒂尔走到院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它们,它们也看着他。他和它们身上同流着草原的血,他和它们同喝过草原的水,他和它们身上同散着草原的气味,他眼前浮现着格桑纳格,他和它们才是同类,但他是它们中里最劣的一匹。
巴蒂尔掏出来那十二枚铁钱,拿了一枚攥在手里,他决定把钱放在宋人丢书的地方,等着那人来拿,作为那本书的赔偿,另外向这个宋人表明,巴蒂尔不是小偷,充其只是一名盗者。他仅有十二枚铁钱,他每天增加一枚铁钱放在那,因为他不知道,这本书到底价值几个钱,所以他等待那个宋人,最多了等待十二天。
巴蒂尔看四下没人,蹲下身去,还在那块水草下,在第一枚铁钱上落下了第二枚铁钱,他在不远处树林里,背靠着一棵香楠树,一条腿伸直,一条腿蜷缩,一只手耷拉在蜷起的膝盖上。这树两丈多高,整个枝干长成了胡桃形状,郁郁葱葱,丰满欲滴。他的眼光一闪,随后两片叶子飘落下来,他回头看看放铁钱的河边,一声铁钱碰撞,他顺着声音一瞧,在他的靴尖下,散落着两枚乌亮的铁钱。他好奇地伸手去拿,树后有人说话:“盗者,友邻不盗。”一个人的双脚踩着了那两枚铁钱,巴蒂尔抬头看,他等待的那个宋人,正站在他的面前。
巴蒂尔霍地要站起来,那宋人一手压在他的肩头,坐在了巴蒂尔身边。巴蒂尔问道:“这些天,你去哪里了?”
那宋人说道:“我每天来。”
巴蒂尔说道:“我怎么看不到你?”
那宋人说道:“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每天看到你,而你只瞧着一个方向。”
巴蒂尔说道:“那本《盗经》也这么说的么?”
那宋人道:“你愿意做盗者么?”
巴蒂尔说道:“你先告诉我,为什么有人要做盗者?”
那宋人搓着两枚铁钱,咔咔声躁人耳鼓,说道:“我有一个故事——”
巴蒂尔按住那搓着铁钱的手,说道:“你说说,希望不要比这个声音还难听。”
那宋人双臂抱膝,喘一口气,滔滔不绝起来:“中国史书上讲,战国年间,齐国有一个贵族叫孟尝君,喜欢结交各种能人。一次他带着这些人去了秦国,并且送给秦国国君一件狐白裘,秦国国君决定让孟尝君做宰相。秦国有大臣对国君说,孟尝君是齐国人,在齐国有很多封地,他怎么能忠心为秦国效力呢。国君听了,就把孟尝君软禁起来,准备找个借口杀了他。孟尝君去找国君最喜欢的妃子说情,那妃子对孟尝君说,你送我一件狐白裘,我就帮你。孟尝君犯难了,唯一的一件狐白裘送给了国君,怎么办?”那宋人说到这里,故意加重语气,问巴蒂尔:“巴蒂尔,你说怎么办?”
四
巴蒂尔说道:“他不是带了很多能人么?我听懂马语,要是带着我,我叫上秦国最好的快马,让那个孟尝君骑马跑了。”说完,望了一望在河边那几匹正在追逐的马。
那宋人说道:“他那些能人里,没有懂马语的,倒是有钻狗洞学鸡叫的。有个能人对孟尝君说,他会柔术钻得了狗洞,他从国君的柜子里把那件狐白裘拿了回来。后来,妃子得到了狐白裘,说服了国君饶了孟尝君,过两天为孟尝君践行,返回齐国。孟尝君担心夜长梦多,半夜不辞而别,到了秦国边界函谷关,按照规定,只有天明鸡叫才开关,这时候,又一个能人出来对孟尝君说,他会鸡叫,便叫了几声,函谷关内外的公鸡都跟着打鸣,守城士兵不明真相开了城门,放走了孟尝君,回到齐国。”
“哈哈哈——”那宋人说完和巴蒂尔一同大笑起来。巴蒂尔说道:“原来盗者是能人啊,他们出于迫不得已,换了我吹口气儿便让追兵的马定住!”
那宋人摇头,说道:“我不信。”
巴蒂尔一纵身跳起来,脖子一甩,头一扬,“咴咴——”叫了两声,他指着河边那几匹马,对那宋人说:“你看——”
那宋人侧着脸,瞧了瞧,点着头,说着:“有两下子,可是作为一个盗者,只会这个,远远不够!”
巴蒂尔说道:“《盗经》上那些盗技,我怎么学会呢?”
那宋人一字一板地说道:“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凭你的正负能量。”
巴蒂尔问道:“这是什么新词儿啊,《盗经》上有这个吗?”
那宋人嬉笑道:“信就是正能量——一千年以后的说法儿,孔子的儒学不也是几百年以后流行开来的么?”
巴蒂尔困惑道:“孔子是写《盗经》的人么?他在哪里,我能见他吗?”
那宋人道:“非也,写《盗经》的人名叫柳子,他和孔子是一个时代的人,我们见不到他们人了,只能学到他们的思想了。”
巴蒂尔说道:“那去哪里学习呢?”
那宋人说道:“中原有座山,隐名十指山,天下盗学士,求学在此间,盗技学百天,盗道悟三年,土火水木金,盗得盗德缘。”
巴蒂尔说道:“你到那学习过么?”
那宋人从怀里拿出一块玉牌,递给巴蒂尔,一面刻着“莲花手”,拇指与中指指尖对接,三个指头张开,另一面刻着“柳上飞”。巴蒂尔问道:“这是何物,写的什么意思?”
那宋人道:“从十指山下来的学员,必须通过教授的考试,从一个人身上盗走一块这样的玉牌。玉牌上面的“莲花手”是盗徽,得手的学员被授予盗号,刻在背面。在下——柳上飞便是。”
巴蒂尔抚摸玉牌,心中喜爱,说道:“柳上飞?难怪我见不到你,你原来在树上飞来飞去。”说完,倒头便跪,叫着:“我就拜你柳上飞为师了——”
柳上飞连忙拉起巴蒂尔,说着:“不可,不可,盗祖规矩,盗者不可私自收徒,得盗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盗门有兄弟,没有师傅。我虽可以传你技艺,但是你入不得盗家。你若有心向盗,择日前往十指山,我可写一份荐举,扣上我的玉牌印章。盗校学员都是推荐而来,不似野鸡大学,有钱就能进得!”
巴蒂尔满心欢喜,道:“巴蒂尔一贫如洗,哪里交得起学费,如此甚好——”
柳上飞从怀里拿出一锭白银,足有十两重,说道:“山高路远,千里跋涉,数月行程,少不得花销,这些作盘缠,准备着去吧!”
巴蒂尔单腿跪地,说道:“既然做不成师徒,那我们就做兄弟吧,兄长留着用这些银两,小弟自有办法,数日内可达十指山!”说完,一推柳上飞的手。
柳上飞双手扶起巴蒂尔,一脸笑容,又不解地问:“兄弟,难道你有轻功绝技?”
巴蒂尔一脸轻松,说道:“那米哈依的男主人,有几匹千里马,我盗他一匹无妨,不消两三日,即可到达——”
柳上飞沉沉地说道:“盗者,友邻不盗,米哈依的主人,也算是你的友邻啊——”
巴蒂尔一脸愠色,说道:“他把《盗经》烧了,污蔑我们要盗他的牛羊牧马,他算得什么友邻?盗了他的马匹,是他的报应,是天主对他的惩戒——”
柳上飞连连点头,嘴角挑着,含着笑意,说道:“盗亦有道,巴蒂尔兄弟也算入了盗门,懂得凭理做事了。”柳上飞展开一张楮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好了文字,又拿出一块元色印泥,玉佩粘了色,按在那张纸上。巴蒂尔看也不看,折了放进胸怀。柳上飞抚着巴蒂尔胸怀,叮嘱道:“纸上有路线图,你到了那里,学兄们拷问你,我的学兄学弟是谁,你只要说,学兄柳上蜘,学弟柳上蝙。”
巴蒂尔点着头,答应着倒退了两步,单膝跪下,站了起来,上前一把抱住柳上飞,依依惜别,泪如雨下。柳上飞拍着巴蒂尔坚实的脊背,说道:“兄弟若是勤学苦练,我们不久再见!”巴蒂尔转身,抹着眼泪,头也不回,大步远去。
第二天,巴蒂尔简单收拾了两件衣物,暴吃一顿,揣了几块炊饼,来找米哈依。米哈依骑在一匹枣红马上,在草地上溜达,老远望见巴蒂尔,叫道:“巴蒂尔,拿着包裹,回黑汗国吗?”
巴蒂尔走过来,拍着马背,应和道:“是啊,和你道别,这是格桑纳格的坐骑?”
米哈依说道:“是,汗血宝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
“它叫什么名字?”巴蒂尔随便问着。
米哈依回答道:“火麒麟。”
巴蒂尔话锋一转,突然说道:“米哈依,我刚才碰见阿依努尔,她让你回去一趟——”
“我放马呢,她说有什么事情了么?”米哈依犹豫着说。
巴蒂尔说道:“阿依努尔说了,让我替你一下,马上叫你回来——”米哈依跳下了马,嘴里嘟嘟囔囔,把马缰绳丢给了巴蒂尔,一溜小跑寻他的女主人去了。
巴蒂尔拔出尖刀,在树上飞快地刻下几个黑汗字“巴蒂尔借马”,愤愤地说:“对不起了米哈依——”翻身上了火麒麟,两脚一扣蹬,双腿一夹马肚子,那匹马见上了陌生人,一声嘶叫,三脚腾空而起,身子冲天而立,鬃尾乱炸,巴蒂尔也一声叫,马闻声单腿拔起,凭空跃出三个马头,捣起来的草皮从天而降,零散的草梗漫天飞舞,那马不见了,匿在草科里去了。
有诗赞曰:
十丈平地横空跳,万丈山间直地壕。晨出滔滔黄河口,夕落东海滨淼淼。
赤色天日尽马首,狂风倒出千条柳。秋意去也不知晓,春风来兮问枯草。
米哈依跑进了主人家,阿依努尔抱着孩子,正喂着奶水呢。米哈依急忙背过脸去,阿依努尔问道:“米哈依,你回来干什么?”米哈依立刻回答道:“方才巴蒂尔告诉我,你有事情唤我。”阿依努尔笑道:“一定是巴蒂尔淘气逗你玩,没有的事情,回去吧!”
米哈依慢吞吞地走出了院子。当米哈依回到和巴蒂尔说话的地方,那火麒麟还有巴蒂尔失去了踪影,米哈依看到树上“巴蒂尔借马”慌了神,飞也似地又跑回了主人家。当格桑纳格听说自己的宝马火麒麟被巴蒂尔带走了,气血攻心一病不起,半月余,竟然急见天神去了。欲知巴蒂尔十指山能否成行,请关注下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