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公主坐在房中,铜镜里映着自己苍白的脸,拿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
刀尖就对着心窝,但努力了许久,她终究还是没能下得去手,猛地一把丢开了匕首。
侍女在外面敲了敲门:“公主,张将军等很久了,该启程了。”
永安公主又朝地上的匕首看了一眼,憎恨自己的懦弱,更憎恨这不公的世道。
只差一点了,为何那些哥哥非要出来插一脚!
侍女又在外面催促:“公主,公主,该出发了。”
“知道了!”她发了火,总算让侍女噤了声。
坐了许久,总算平定了心情,对镜理云鬓,淡扫蛾眉,略施粉黛,换上宫装,她还是那个仪态万千的永安公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只是个无辜的受害者。
没了主人的南康王府已经显露凋敝之态,家眷早已被押送去洛阳。永安公主一路走出门,心情已是沉到了底。
张骁在府门外等到此时,终于见到她出来,下马行了礼,请她登车,一刻也不能耽误的样子。
“有劳张将军来接本宫了。”她轻轻拭泪,“五哥也是一时糊涂,可怜……”
张骁叹口气:“公主不必哀伤,是南康王自己选了这条路。”
“说的也是,唉,我只是后悔没能劝住他罢了……”
张骁对左右侍女使个眼色,两人连忙扶永安公主登上车,这才叫她止住了眼泪。
一路都太平无事,直到快到洛阳时,忽然有队人马赶来相迎。
张骁见来人是外邦服饰,本很警觉,却又见队伍里有朝中官员陪同,料想该是别国使臣之类的人物,这才放任对方靠近。
未等过去询问,队伍领头之人已经笑眯眯地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对着马车行礼:“公主殿下受惊了,好在如今终于脱险,我国王子殿下总算可以安心了。”
永安公主的声音隔着帘子传出:“来者何人?”
“禀公主,在下是曹国礼官曹敦,得知公主安全返都,特来相迎护送,好确保公主安全,能顺利嫁去曹国。”
马车中寂静了许久才传出公主的回话:“那就有劳曹大人了。”
她曾以为再回来一切都会不同,原来根本就没有变化。
应璟回到洛阳后,幼帝果然立即派了御医过来,什么良药奇药都往宁都侯府里送。
可即使如此,应璟还是数次徘徊在危险边缘,到了这步,连太后和老丞相都分别派了人过来探视。
霍江城来接竹秀,有意多留了两天看了看情形,后来确定应璟又无生命危险,这才带着竹秀启程。
铃铛现在是皇帝伴读,自然不能说接走就接走,不过他跟皇帝关系交好,在都中留着也没事。
竹秀伤口疼痛,只能在车里躺着,路上非缠着霍江城将她离开后的事情告诉给她听。可惜这事原本就复杂,霍江城粗粗说了几句她就喊不明白,听不懂。
“我就是想知道阿绍为何要独自回西北去。”
“大约是想离开宁都侯了吧?”
“啊?”竹秀一急,扯到了伤口,疼的龇牙咧嘴:“这丫头还是脾气这么倔,真拿她没办法,婚期都定了,国舅人还没醒,这时候使什么性子啊。”
霍江城摇摇头:“我倒觉得少主此事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太重感情,宁都侯对她自然无话可说,但朝堂诡谲,风云变幻,宁都侯又是掌舵人,将来许多事情都无法预料。若是下次你或是铃铛再遇险,又没这次的好运气,那她跟宁都侯可就真的是一点回头余地都没了。”
竹秀眉头紧锁:“你的意思是她这还是在给国舅机会了?”
霍江城失笑:“我可不懂你们这些小儿女的心思,也只是猜想罢了,一件事若有可能发展到最坏的地步,那及早抽身而退,不是免了到时候难以收场了吗?”
竹秀艰难地翻了个身:“反正我见到她还是会劝她的,这世上还有谁能比国舅对她更好。”
霍江城叹了口气:“显然少主要的不仅仅是对她好而已啊。”
隆冬很快就到了,晋国多事之秋,如今一团烂摊子正等着收拾,宁都侯又重伤未愈,重担便落到了老丞相身上。
范一统守在房门口,看见侍女端药过来才打开门让她进去,忽而听见里面有轻轻咳嗽的声音,连忙走进去一看,屏风后,应璟已经坐起身来。
“公子,你终于醒了!”
应璟靠在床头,一手捂着胸口,闭了闭眼算是应答。
范一统走近道:“公子你胸口这一刀可真是危险,就在心口边上,之前明明都说没事了又忽然人事不省,真是吓人啊,还好现在醒过来了。”
应璟没做声,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自己接过侍女手中的药喝了几口,仿佛到此时才有力气说话:“阿绍呢?”
“荀将军?呃……”范一统眼神闪烁:“她……她回西北去了。”
大概是怕应璟失望,范一统又连忙补充:“不过她是一路护送您快到都城后才走的,说不定是因为西北有什么急事吧。”
应璟扯了一下嘴角,“我知道了。”他顿了顿,又问道:“如今战事如何?宫中情形如何?”
范一统将战局平定的事告诉了他,永安公主也已平安返回宫中,其他一些细琐之事,连同太后最近又绞碎了几块帕子都一五一十给禀报了。
应璟听完后点点头,想了想道:“先不要将我醒来的消息传出去,待我伤势再好一些再作计较。”
西北刚刚落下一场大雪,荀绍不怎么怕冷,但因为竹秀在养伤,她也跟着沾了光,最近总有些滋补的东西流进她肚子里去。
已是傍晚,她刚从营地巡视回来,就被竹秀叫进屋里灌了一大碗羊肉汤。
“怎么样,好喝吗?”
荀绍拿开碗,看着竹秀笑眯眯的双眼,她半边脸颊还肿胀未消,这笑容看起来尤为好笑。
“你这是什么表情,怎么一副不安好心的样子。”
竹秀顿时不高兴了:“想要好好跟你说个话怎么这么难呢?你老实跟我说,国舅生死关头,你怎么躲到西北来了?你说你做的对不对?”
荀绍认真地想了一下:“好像是不对,躲在西北太容易被揪出来了,我应该躲回老家颍川去的。”
“你……”竹秀气结地面红耳赤。
“哈哈……”荀绍放声大笑,走近去捏了捏她的下巴:“好好养伤,我的事我自己有数,别担心了。”
竹秀还要再劝,她已经拿起披风出门去了,脚步走的太急,怎么叫也不停。
“笑得跟没事人一样,当我看不出来?”竹秀想扯嘴角,结果扯动了肿着的脸颊,顿时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应璟虽然在休养,朝中的事情却知晓的一清二楚。
范一统照旧每日一早进房探望,发现他居然一早就起了身,已经自己穿戴整齐。
“公子怎么穿上朝服了?难不成您今日要上朝去?”
“不,我去后宫见太后。”
范一统恍然大悟,压低声音道:“公子打算动手了?”
应璟笑了笑,“不要说得这么吓人,那毕竟是我堂姊。对了,豫州军权没有交出去吧?”
范一统摇头:“没有,周将军也还在豫州待命。”
“很好,先不要传他回都,将权也不要交出去。”应璟披上大氅出门:“走吧。”
后宫之中,太后正在描眉添妆,忽然听见郭公公进来禀报说宁都侯求见,惊讶的将手里的簪子都给弄丢了。
“他不是还昏迷未醒吗?”
“千真万确啊太后,奴婢亲眼瞧见的,宁都侯好端端的在外面站着呢。”
太后摆摆手:“那就叫他进来吧。”
应璟进了殿内,太后已经就座上方,他如往常一样行了礼,太后也如往常一样假意说几句客套话做开场白,原本一切都没什么特别,直到他忽然问了句:“太后觉得微臣该如何处置杜衡?”
太后眼神微微一闪:“好端端的处置他做什么?毕竟也是我们的表亲。”
应璟温和地笑了笑:“老话说得好,表亲亲不过堂亲,说起来,我与堂姐你才比较亲呐。”
太后的脸色不太好看:“你拿腔作调的,想说什么呢?”
应璟叹了口气:“堂姐,你要重用杜衡取代我倒也无可厚非,但且不说应家其他人同不同意由姓杜的来掌管应氏,也不该做出这般不知轻重的事来啊。”
太后重重地砸了茶盏:“你倒是说说,哀家哪里做了不知轻重的事来,叫你敢这般指着鼻子责怪哀家!”
“微臣不敢。”话是这么说,应璟却一点也没有不敢的样子,“太后派杜衡去暗算荀绍,挑拨我们关系,这事暂且不提。擅自用懿旨传召各地藩王聚集豫州,实在有失考量,若是他们和南康王一样,那岂不是惹火烧身?太后如此行事,依微臣之见,以后只怕是不能再垂帘听政了。”
太后气得腾地站起身来,浑身发抖:“休要胡言!你有何证据证明这些都是哀家做的?有什么资格不让本宫垂帘听政!”
“微臣不仅知道这些是太后所为,还知道是何人怂恿太后所为,证据确凿自不必说。”他从袖中取出份折子来:“微臣手上有百官的联名上奏,请求太后撤去垂帘听政,在后宫颐养天年。”
太后大怒:“来人!”
没有一丝回应,连郭公公也不在。
直到应璟淡淡叫了句“来人”,殿外才匆忙走入两个宫女来。
“不长耳力,没听见太后在叫你们么?”
“奴婢该死,宁都侯恕罪。”
太后踉跄后退几步,跌坐在软榻上。
西北大雪又落了一场,荀绍停在廊下看雪,下人送来了洛阳的消息。
她展开了信函,迅速看了一眼,应璟伤势已经好转,太后忽然下诏将大权移交重臣和幼帝,此后不再垂帘听政。
两件事看似毫无关联,却必然大有联系。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应璟说过,太后只怕也自身难保,没想到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
下一个不知道会是谁。
书房里生着炭火,应璟却好像很冷,身上还裹了件大氅,坐在案前写了道诏令。
范一统见他面有疲色,劝道:“公子重伤初愈,还是多休息吧,其他事情不必急在一时。”
“无妨,”应璟摆摆手:“你带着这诏令和兵马去围了丞相府,将所有人都拿下,之后的事我来办。”
老丞相这些年已经有些归隐的意思,忽然出事,许多人都没想到。
宁都侯派人围了丞相府,本人随后赶到,亲自宣布了他的罪状,其中包括怂恿太后陷害阵前大将荀绍,私自调集藩王重兵聚集等,其他一些旧账自不必说。
老丞相被摘去了高冠,发髻散乱,头发花白,脸色却很镇定:“宁都侯等这日等很久了吧?”
“这句话该本侯说才对,老丞相也对本侯明里暗里做了不少的手脚了,你看似置身事外,向来不随便动作,所以偶尔有些露骨的招式,本侯还真怀疑不到你身上。比如当初的刺杀。”
老丞相笑了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是不是欲加之罪,老丞相心知肚明。此次我刻意按兵不动,久不露面,终于引得你走出了洞口,倒也不枉费受这么重的伤了。”应璟拢着唇轻咳了两声。
老丞相并不动怒,仍旧只是淡淡的笑:“老夫却有心急的时候,人之常情,叫宁都侯见笑了。不过宁都侯机关算尽,就不怕高处不胜寒?有些位置注定不是你的,你拿到手也保不住。”
“有劳老丞相提点,本侯谨记在心。”应璟挥挥手,“送老丞相去廷尉待审吧。”
此事是先斩后奏,拿完了人他才入宫去请幼帝批准。
幼帝正在奇怪,母后忽然下诏不再垂帘听政,终日在寿安宫中礼佛,虽然对他管束减轻了叫他很轻松,但事情来的未免有些突然。
现在应璟又来说了老丞相的事,他才算了解一些,小大人一般感慨不断:“真没想到老丞相有这么深的城府啊,母后是受了他的唆使了,唉,好在母后想通了,以后不再参与政务也是好事。”
应璟笑着点点头:“陛下所言甚是。”
他又从袖中取出份诏令来:“陛下,如今战事平定,借机生事之人也捉拿归案,那也该为二位将军昭雪了。”
“昭雪?”幼帝接过诏令看了看,讶异道:“荀绍暂且不提,不是舅舅的人来禀报周丰容反叛一事的吗?”
应璟道:“此事是南康王的计策,他刻意设计使我们误以为周丰容反了,以为这样便能拉拢他了。”
幼帝仍有些不信:“可朕听说周丰容后来确实带了南康军过来与晋军作战啊。”
“当时他带去的人马都被南康王扣着,这也是迫不得已。”
“为了几条人命也不能罔顾家国大义啊!”
“陛下所言甚是,既然如此,还是该罚,只是这谋反罪太重,周丰容确实是算不上的。”
幼帝点点头:“如今朝中也没有可以倚仗的人了,舅舅虽然重伤初愈,此事还是得劳烦你了。”
应璟连忙行礼:“陛下言重了,为陛下尽忠是微臣分内之事。”
出宫时,已是劳累到了极致。珲玉宫的宫女和以往一样悄悄来找他,说是永安公主想见他一面。
应璟也笑得和以往一样温文尔雅,口中却道:“如今公主和本侯都是即将成婚的人,不方便,还是免了吧。”
范一统趁机过来扶着他就走,登车时喜滋滋地道:“公子这下可以好好养伤了吧,如今大将军之位就算荀将军不坐也绝对轮不上周丰容,眼下将权相权都交了出来,公子今后可真正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应璟瞥他一眼:“以后这话不可再说。”
“呃,是。”
范一统闭了嘴,转头吩咐车夫赶车,忽然想起什么:“公子,属下要不要派人去接荀将军回都?”
他琢磨着女人嘛,都是一回事,闹脾气就回娘家,示个好,低个头不就又回来了?
应璟摇摇头:“荀家在都中也不是一个人不认识,她一定知道了都城里的近况,如今朝堂大变,她不会回来的。”
范一统皱眉:“怎么,难道荀将军不希望公子高人一等?”
应璟没有应声,挑帘看了看外面的街道,阴沉的天气似要落雪了,往常热闹的大街上竟没几个人。
荀绍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若是他一意孤行,这以后的路,也就只有他一个人走了。无论是春暖花开,还是皑皑白雪。
豫州安稳下来后,周丰容也被撤去了反叛罪名,但目前只是待命,官职尚未有着落。
当年其父去世前就说过他太过秉直,恐难光大家业,却又比周丰意更适合为将,实在是两难。如今他果然成了他老人家眼里的败家子,只能勉强保全个家族周全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