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蕶见他一脸惊疑神色,大为不解,道:“长江九曲坞听说在江南很出名啊,亏你还是江南人,连他们总舵在君山都不知晓么?”言下倒是颇有讥讽之意。
司马尚游不作理会,道:“在下乡野村夫,这江湖之事多有不知,又有何奇?倒是你,如何就断定这九曲坞总舵是在君山?”
茯蕶笑道:“姑娘消息灵通,江湖上的事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神色微傲。
司马尚游‘嗯’了一声,讥笑道:“是,姑娘见闻广博,却是躲不过这石灰粉,这倒当真奇了。既是如此,为何还要向我问路?”
茯蕶脸一红,兀自嘴硬道:“那是他们卑鄙。我没来过江南,向人问路,这又有什么奇怪的?”
司马尚游见她强词夺理,也不与她相辩。心下却自怀疑:这长江九曲坞虽说名动江湖,平常之人却也不知总舵何在,她是如何知晓的?对这位姑娘来历,又自有了深一层的猜测。
原来长江九曲坞虽然大名鼎鼎,却从来不对外透露总舵所在,自是担心朝廷知晓后大举报复。是以平常江湖人士只闻九曲坞在江南横行无忌,却不知道具体所在。
茯蕶见他低头沉思,想到此刻终是有求于他,便不再隐瞒,道:“我师父说江南有个九曲坞,很是了得,寨中英才济济,经营得好生兴旺。屡屡与官军作对,声势浩大。姑娘我自然是大为不服气了,因此一路南下,想要去探个究竟,看看是否如传言中那般厉害!你呢,此时着急赶路,不会也是来找九曲坞总舵吧?”
司马尚游听她交代了来由,暗忖道:这丫头当真胆大之极!就因为听到人家名声大,便不服气来找麻烦。真是小孩子脾气!
这时听到她问及自己,当下便道:“在下和姑娘一样,此行也是想去九曲坞总舵看看。君山离此不远,一日即到。姑娘若不嫌弃,尚游愿为地主,做一次引路人。”
他听得这姑娘要去君山找九曲坞的总舵,虽不清楚她到底有何目的,不过却正好可以借她遮掩身份,反正自己也是想探听九曲坞的消息,是以便出言相邀同行。茯蕶本就有意和他同行,见他相邀,心下自是欢喜,便一口答应。她又走到刚才打斗的林子里,牵过了自己的坐骑,二人便一起鞍辔而行。
司马尚游见她的马全身血红,无一杂毛,四蹄清健,威武有力,心下暗赞:好一匹良驹!
茯蕶见他时不时看着自己的马,目光中流露出赞叹之意,心下涌过一丝自豪。道:“你倒挺识货的!”
司马尚游自是知她所指,便道:“马是匹好马,可这颜色嘛倒是有点太显眼了,难怪山贼要打你主意。我看你这衣衫也是红的,你是不是特别喜欢红色啊?”
茯蕶听他赞美自己的马本来还挺高兴,可听到他说山贼打自己主意时俏脸已怒,细眉紧锁,似乎极为恼火。司马尚游见她脸色说变就变,已是习以为常了,当下也不再说其他,自顾赶路。
茯蕶怒气未平,道:“日后不许你再提今日山贼之事!一个字也不许提!”
司马尚游心道“原来是为这个气啊,她道还挺爱面子的!”脸上也就微微一笑,不作表示。
茯蕶见‘震’住了他,也不再提。
二人就这般并排前行,走得也不算快。茯蕶忽然间脸上微红,神情中似有一些娇羞,像是欲言不止。
司马尚游颇为奇怪,道:“你又想说什么?”他认识茯蕶时间虽不长,却时而见她发蛮,又时而见她害羞,当真是捉摸不透。
茯蕶轻道:“你可听说过九曲坞的大当家段江南可有徒弟么?”言罢神色扭捏,娇不可言。
司马尚游闻言心中一怔,脑海里瞬间转过数个念头,神色却自自若,道:“没有听过啊,你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心中却在等待她的答案。
茯蕶失望神色顿显,却不以为然道:“我也就随便问问。听说段江南武功很好啊,怎么会没有徒弟呢?”
司马尚游知她想打听这个‘徒弟’的事儿,便道:“也许只是我没听说过,或许真有也不一定。你关心他有没有徒弟干嘛?还是你想做他的徒弟啊?”他旁敲侧击的反问,也是想打听出她的动机。
茯蕶随口一笑,道:“我做他徒弟干嘛?我已经有师父了,罢了,有就有,没有就没有,管他这么多呢,咱们快点赶路吧!”说罢催马急奔,扬尘而去。
司马尚游听她意思,断定她此行下江南绝对和这位‘徒弟’有关,他心中忽然莫名的起了一层警惕之意,望着她疾驰过去的背影,暗自思量了一会儿,便拍马追去。
待得第二日清晨,二人已赶了一天的路程,此刻终于到了君山脚下。一路上司马尚游自是沿江察望,希望探到一丝蛛丝马迹。可两岸除了山,便是水,丝毫不见敌方的船只主力。二人望向湖中的一个岛屿,均觉秀美。
茯蕶是北方人,何时见过这么美的江南水岛?但见那岛坐立湖心,如青螺卧盘。岛上峰峦如聚,竹叶青青。当真是洞府之庭!司马尚游知道这就是闻名天下的君山了!
相传四千年前,舜帝南巡,他的两个妃子娥皇、女英追之不及,攀竹痛哭,眼泪滴在竹上,变成斑竹。后来两妃死于山上,后人建成有二妃墓。二人也叫湘妃、湘君,为了纪念湘君,此山就称之为君山。
茯蕶听得司马尚游讲完了君山传说后,心中对那娥皇,女英则是追慕不已,称她们情深意重,忠贞不渝。
司马尚游道:“咱们既已来了君山,总归要上去看看。瞧瞧那九曲坞到底在不在上面!”茯蕶点了点头,一颗心却自怦然而跳。
司马尚游正欲寻船,忽听得背后生风,半空中一道掌力向着自己后背劈来。紧接着一声喝道:“是谁想上九曲坞去啊?”
司马尚游闻得对方之言,似是在哪听过,极为熟悉。他不及探敌,身形向后一仰,从旁避了开去。
却见一个身影大步落下,立在前头。旁边林中已闪现出十余人,将二人团团围住。
司马尚游站在茯蕶身前,环视众人一遍,见那前方站立之人似是众人头目,便道:“在下二人久仰君山风景旖旎,今日特来此地一游,不知阁下何人,为何相阻?”
那人转过脸来,和司马尚游对视,待看清各自面目后,二人均自一惊,道:“是你!”
司马尚游朗声道:“难怪声音如此熟悉,原来是何振何先生!久违了!”
那人满脸络腮胡子,竟是前些日子在长江中打劫司马尚游等人的何振!那何振也没料到此刻眼前的这个少年竟是那日在长江上露了一手功夫逼得自己无功而返的少年。
何振微微抱拳,道:“原来是你,不知小兄弟来此有何贵干?”
司马尚游知道他是长江九曲坞的人,既是在此地出现,想必那君山还真有可能是九曲坞的总舵。他亦自抱拳回礼,道:“在下和朋友游玩至此,正想寻船上君山,不料阁下却从背后突袭,敢问阁下这又是何道理啊?”
何振道:“小兄弟也不用拐弯抹适角了,适才在下已听到你和这位姑娘想找九曲坞,可有此事?”
茯蕶插嘴道:“没错,姑娘就是来找九曲坞总舵的,瞧你的样子,好像是九曲坞中人咯?”
何振哈哈大笑,道:“哈哈哈!姑娘倒是直爽,在下确实是在九曲坞中坐了一把交椅。敢问二位是何来历?来找我九曲坞,所为何事啊?”
茯蕶听他话中言语,似乎在九曲坞里有点地位,便道:“你既是九曲坞中人,自是认识你们大当家的徒弟咯,他人在哪?”
何振听她问及当家的徒弟,不知是何用意,况且彼此是友是敌,此刻尚未知晓。便道:“大当家有徒弟?在下在九曲坞多年,当家的有徒弟这倒是第一次听说。这消息不知姑娘是听谁说的啊?”
茯蕶道:“少装蒜了,他欠了姑娘一些东西,姑娘这次来就是要找他的,你还是把他叫出来吧!”
何振见她指定要找当家的徒弟,心下更是摸不着头脑,暗忖道:当家的哪来的徒弟?瞧这姑娘口气,也不像是在胡说。当下即道:“我们当家的威震天下,确实有很多人想要拜他为师,不过直至今日,也没有收徒。冒充我们当家的弟子在外头招摇撞骗,这种人想必也有,姑娘莫不是碰上了吧?”
茯蕶见他一直推搪,已自不悦,便道:“我师父说有,那自是不会错的了。你不找他出来,叫你们当家的出来,我问他就是了。”
何振冷笑两声,道:“呵呵,姑娘好大的架子啊!就是在下要见咱当家的也要打个报告,姑娘一句话就想见,呵呵,想的也未免太..”
茯蕶打断道:“你少啰嗦,你不让我见,我就打得让你见!”说罢,长剑拔鞘而出,向何振攻去。
何振见她说打就打,倒是一惊,不过却也没将一个女子放在眼里。他心里一直防备着的是一旁的司马尚游,上次在长江上虽无直接交手,却也知道他是个厉害角色。因此三分接了茯蕶的剑招,七分倒是在关注他的动态。
司马尚游见茯蕶一直要找段江南的徒弟,所说的什么欠东西想来也自是借口,他有心想听听茯蕶找那徒弟干嘛,却没料到三句话不到,她竟又直接动上了手,这个急脾气当真是本性难移!他负手在旁,却也没有上去帮忙的打算。他虽没和何振直接交手,却也估计二人的身手该是在伯仲之间,是以便站在一旁看戏。
何振此时仍是以空手接招,他见这姑娘年纪轻轻,剑招却是轻灵飘逸,有心要试试她的真功夫,便一直没取兵刃。茯蕶长剑一抖,回风舞柳剑法施展开来,当真是剑随招走,意随心动。回风舞柳剑是沧州柳家的绝学,在江湖上也是大有名气。
茯蕶的师父见闻奇广,包罗江湖,在她十六岁那年传了这套剑法给她。从此之后,茯蕶便多次以此剑法对敌,她天资算是聪颖,只是缺了一点火候,否则以这剑法之精,对付何振这种江湖二三流好手自是绰绰有余。
二人兀自打得难解难分,何振带来的这些喽啰也没敢上,司马尚游神清气闲亦自在一旁观看。
何振见他悠闲样子,心中忽然一动,暗道“他为何不上?定是想先让这姑娘耗费我大量内力,然后再攻。这二人来此多半不怀好意,我可不能让他们私自进寨。”心念一动,便想速战速决。
不料临敌之际,最忌心浮,何振心中一急,身形中自是露出破绽。茯蕶本身剑术精奇,这时见有机可趁,自是趁机抢攻。何振被茯蕶的回风舞柳剑法逼得接连后退,那剑法清逸灵动,犹如在风中飘舞一般。霎时间,‘舞动乾坤’,‘回眸一笑’‘峰回路转’等等精奇剑招频出不穷。
何振只能一味躲闪,并无还手之力。同时心中懊悔“我今日也忒托大了,早知这小姑娘剑术如此精奇,我早该拔兵刃了。”只是争斗中一旦被人抢得先机,若想再扳回来谈何容易?
此时茯蕶也是越打越自信,她本来欠缺的就是一点火候,此刻有人喂剑,当真是再好不过。她轻身跃起,腾在半空,剑招却不离何振身体半分,似一条游龙将他全身笼罩住,剑花,剑影,剑光,此刻皆已分不清,只看到一团红影,将他裹在了里面。
何振不料她竟越打越快,心中早就想拔出背后长刀来抵挡,可是在这剑影逼迫之下,竟没有一丝空暇。茯蕶找准空档,剑招不待使老,一招‘望穿秋水’过后,便接着使出一招‘柳絮纷飞’。
司马尚游暗叫:糟糕,这人背后要挂彩了!
果然,就在何振一闪过后,背后的空档已是露在眼前,茯蕶的长剑‘忽’地刺了过去。
何振亦是吓得心惊肉跳,暗道:今日一世英名,要付诸东流了!
说时迟那时快,募地里‘哧’地一声破空声响,茯蕶长剑不稳,向外荡去。
何振见状,知是有高人相助,趁此良机,滚了开去,翻滚间顺势解下长刀,不待身歪甫又站定。茯蕶适才正要刺他后背,忽然间剑上一震,瞬间她只觉虎口发麻,长剑差点不稳,便自飞了开去。
她见地上一个松球正自打滚,想来便是刚刚震歪她长剑的暗器。心下不觉大骇:一枚小小的松球竟有如此力道,竟能将自己迅疾的剑招破坏,那时她剑速很快,要在这么快的时间内使出这么一个松球暗器后发先至,还要震歪自己的长剑,那么发这暗器之人功力岂非是深不可测?她怔怔的望着四周,想看清楚是谁有这绝世本领。
司马尚游听到破空声音也是大骇,见到这暗器只是一枚小松球后更是吃惊!他虽未见到发射暗器之人,却听出来这声音是在林中数十丈外。此人功力竟是如此了得,不知是哪位高人?而何振却知道,这份劲力,当今世上,也没几人能发出来。既是在这江南君山,除了大当家的之外,还会是谁?
他身子微微一躬,朝着林中抱拳施礼道:“属下何振谢过大当家的!”他见当家的不现身,就没说“恭迎”。
司马尚游和茯蕶一听,尽皆大震:难道是段江南来了么?二人对视一眼后,皆往林中望去。却见林中悠悠,寂静无比,却哪里有人的影子?
司马尚游当先施展轻功,朝着那发射松球的方向疾驰而去。茯蕶怔得片刻,回过神来后也是施展轻功,追随而去。
司马尚游追进林中,四下张望。心中似是激动不已,却又带着一丝焦急。林中空空荡荡,竹叶缓缓飘落,地上早已遮满了厚厚一层。司马尚游左右环视,心中似乎要喊出声来。
忽见得一个黑影从林间穿过,直向司马尚游扑来。来人身形未到,劲风已至。司马尚游强自站稳了脚步,身形向右侧一滑,避开了劲风。那个身影从旁疾驰飘过,在竹节上反蹬两脚后,又从后扑了过来。
司马尚游见来势凶猛,不及再闪,便双腿绕地一扫,身形瞬间跃起,双掌交叉四动,对着来人反推过去。来人来势受阻,甩袖一拂,一股劲风迎面扑来。司马尚游后退三步,这才立定。却见来人已自从半空中落地,若无其事的站立在场,背对着司马尚游。
“多年不见,你这招‘巍然不动’又有进步了!”说罢缓缓转过身来。
司马尚游一听声音,心头便自哽咽,眼角晶莹闪烁热泪便欲流出,再一见来人面容,双腿当即‘扑通’跪地,叫道:“师父!”
那声音又道:“好,好,好!起来吧,段江南的弟子便这般不成器么?还哭起了鼻子!”
来人竟是段江南!司马尚游竟称段江南师父!
却见司马尚游顺从的从地上站起,道:“徒儿不孝,这些年没能在身旁服侍您老,您又清瘦了许多!”
段江南哈哈大笑,道:“哈哈哈,你有心就好!”说罢看了一眼飞奔进来的女子。
茯蕶此时刚好追了进来,见司马尚游跪地喊他叫师父,已是大惊,待得段江南自承身份,脸上惊讶之意更是大盛!
她断续问道:“你,你,你就是,段,段江南?”言下间激动至极。
段江南见她直呼自己姓名,倒是颇觉兴趣,道:“我便是九曲坞的当家段江南,姑娘有何疑意么?”
茯蕶脸上微红,又道:“那他,他是你徒弟?”说罢羞涩的看了一旁的司马尚游。
段江南反问道:“你不是都见到了么?”茯蕶低下头不语。
段江南颇觉惊奇的打量了她两眼,道:“你问了我这么多,那现在我问你,你是谁,为何要到九曲坞来?”
茯蕶低声道:“我,我师父是洪教主。”此言一出,段江南和司马尚游皆是大惊。
段江南倒是瞬间恢复神色,司马尚游却是惊讶地张不开嘴。想不到这位时而刁蛮,时而娇羞的女子竟是****教教主的徒弟!当真是瞒的好苦!自己虽料到她来历奇特,却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跟邪教搭上关系。此刻见她这副娇滴滴模样,司马尚游真的是有万千话语却说不出来的感觉。
段江南哈哈大笑,道:“原来是洪老儿的徒弟啊。那么你来此的目的自是不言而喻,想必是想瞧瞧未来的丈夫了。”
茯蕶听他说到‘自己未来丈夫’的时候,俏脸飞红,已是羞得不成样子,头低得更下了。
司马尚游听她竟然是瞧丈夫的,不由得想笑,难怪她一人孤身下江南,又是找什么徒弟,原来..。原来,想到这,他忽然觉得隐隐有些不对。内心似乎隐隐不安。
段江南兀自笑道:“想不到洪教主的徒弟竟是胆大爽快,哈哈哈哈,我看你们一起来此,好像早就认识啊。怎么样,我这徒儿还入得姑娘的眼么?”
司马尚游心中一沉,终于知道大事不妙了。
她一直来找段江南的徒弟,可不就是来找自己么?看师父的神情,好像是早就知道此事,而且应该是替自己定下了什么婚约之类的,要不,师父怎么会知道她是来找未来丈夫的呢?总不会是娃娃亲这么老套的桥段吧?他心中已转过无数个念头,不由得一头雾水
,满脸疑惑的看着段江南。
段江南知道他意思,便道:“尚游,此事你尚未知晓,为师这就说与你听罢。为师和洪教主相交已久,他得知我有一个少年徒弟尚未婚配,便打算将自己的女徒相许,期盼南北武林结秦晋之好。为师以为洪教主言之有理,且想到你也到了婚配之龄,便答应了下来。想是洪教主已和他的宝贝徒儿说及了此事,是以这位姑娘不远千里来江南寻你。呵呵,这份情谊你可要好生珍惜啊!”
茯蕶听到段江南当面把话说清,早已是羞得满脸绯红。她看了一眼司马尚游,却自跑了出去。
司马尚游一听,心下顿时明白。知道师父和洪教主已经结盟,而自己便成为了这结盟条件。他见茯蕶此时已走,便道:“师父和那洪老头结盟,已将尚游当成了表示诚意的砝码吗?”
段江南道:“什么砝码不砝码的。和他结盟是一时权益,至于定亲之事,却是洪老儿提出的,为师想这又不是什么坏事,便答应了。现在看来,这姑娘虽不是倾国倾城,却也是对你情深意重了。有此佳人,咱倒也没吃上亏。”言下之意,段江南在见过茯蕶之后,对这亲事倒是挺满意。
司马尚游却提不起一丝兴趣,脸上丝毫不现欣喜之色。
段江南见他神色不善,便道:“你对她不满意么?”
司马尚游摇了摇头,道:“师父常教导徒儿,说大丈夫功业未就,何作其他?师父,眼下正值关键时刻,尚游岂能身陷儿女私情,而耽误大事?”
段江南点了点头,道:“你能将师父的话放在心上,便是大孝。这成家之事是早晚要经历的,你此刻不想,也不打紧,待将来形势有望,再做定论也不迟。只是须要和那姑娘及早言明,免得她心生他念。”
司马尚游默然不语,心中却突然想到了惠儿。也不知道为何在这当头,自己竟会想到她?那个女子,此刻会不会也在想着我?他头脑混沌,一时间迷糊不已。
段江南见他心事重重,便转开了话题。道:“你这次来君山所为何事?为师并没有告诉你咱的老巢是在这君山之上啊。”
司马尚游便将此行来意告知师父。
段江南听闻后,又想起了日前狼狈而逃的情景,心中余怒未消,道:“这马欢看来此次是当真要将我们赶尽杀绝,哼哼,料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我派了你潜伏在他船队之中。前些日子,咱们损失了二十条战船,今日他却又要将本座除之后快。这旧仇新恨,这次我就要跟他做个了断!”
司马尚游见师父怒气渐重,心中颇有忧意。
段江南拍了拍司马尚游左肩,道:“这次是我消灭马欢的绝佳时机。尚游,你要助为师一臂之力!”说罢,豪情顿显,威严渐生。
司马尚游心头掠过一丝暖意,年少时候,段江南也总是喜欢拍他肩膀。那个时候,他每个月都会抽几日时间来教自己武功,来考察自己功力进境,那是他过的最温暖的童年。
眼下他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学艺时的场景,他恭声道:“尚游愿听师父吩咐!”
段江南面庞闪过一丝傲色,道:“你这就给马欢报信,说道在三江口发现了咱们的船只。那马欢定会带领船队倾巢而来。三江口位于长江和洞庭湖的交界地城陵矶,那里河道狭窄,只待他们船队一进三江口,本座再令寨中兄弟们准备好铁锁,到时候前后铁锁横江,断了他们退路,再使用火攻,定能叫他全军覆没!”说罢脸上掠过一丝喜意,似是胜券在握。
段江南此计确实毒辣,那三江口虽是地处交界地,河道却是极窄,只要一进口子,便极易封堵。段江南使用铁锁横江之计便是效仿当年吴国阻挡晋朝过江的办法。
司马尚游见他使出此计,顿时不语,他心中却想:师父这招看来是要将马将军他们尽数歼灭于此。我该不该报这个信呢?如果不报,自是对不起师父。可是报了这信,那么马欢船上的一众兄弟便皆有可能全部葬身于此。在西洋的两年,他早已将他们当成了自己的兄弟,那时候他们并肩作战,那时候他们一起面对风浪,面对雨夜。他怎能在他们最相信自己的时刻,反戈一击?可是师父待自己恩重如山,从小教我武功,从小教我一切,如果不帮师父,就意味着师父会被马将军所灭!这叫我如何选择?
他内心深处此刻已是悲痛万分,任谁全军覆没都是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他现在,恨极了这个世道,恨极了老天的不公。为何一定要让他做出选择,为何要让他没得选择!
段江南见他面露难色,道:“怎么,有什么问题么?”
司马尚游恢复了情绪,道:“若是马将军发现三江口没有咱们的战船,不进去怎么办?”
段江南“哼”地一声,冷笑道:“既然要钓大鱼,自然要放香饵。本座自会安排一些战船停在那,到时候他们也不会疑心到你。我可不想你这么早的就揭穿身份!”司马尚游心中猛地一沉,心中极为不忍,眼眶中似乎含有热泪,不住打转。
段江南看他样子,已猜到三分,“你不会是念及同僚之情吧!”
司马尚游点了点头,道:“这两年来,徒儿和他们朝夕相处,早已将他们当成亲人一样看待。此刻要徒儿对他们背后放箭,徒儿实在下不了手。”言下情真意切,肺腑欲出。
段江南道:“自古以来成就大业,必要为常人之不敢为,忍常人之不敢忍。你本就是我特意安排到郑和船队去探底的,师父才是你最亲的人,将来这九曲坞也会是你最亲的家。他们从来都是你的敌人,只要你是我徒儿一天,这一点就永不会变!你对他们的情从一开始就是伪装的,到结束仍然要伪装,推翻这乱臣贼子篡位而得的朝廷,是你师父一生的使命,也是你一生的使命!从你做我徒儿的那一天起,便已经是注定了的,懂么?”
段江南的一席话深深地刺到了司马尚游心里,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只是个卧底?自己真正的使命是听从师父的安排,自己的这一生注定要为师父而活。他们虽然待自己亲如兄弟,可自己和他们从来就不是一路人。也许,从自己上船的那一刻,便已经是个错误。而现在这个错误,要结束了。如果给自己一个机会重新选择,也许自己就不会选择上那条船。
可是,有如果么?
司马尚游出得林子的时候,那白色的信鸽刚好起飞。他知道,白鸽这一去,就意味着,自己心中从此添了一道永远无法弥补的裂痕。这小小的白鸽,却决定着数万人的命运,甚至数万万生灵的命运,如果它能懂得人世间战无休止,会不会庆幸着自己还能在天空自由的飞翔呢?
他神色落寞,他已身心疲惫,他快要精神崩溃!
林子外的茯蕶此时见他终于走了出来,兀自还有一丝羞意,不敢正面看他。却见他如此恍惚,行尸走肉般不闻身旁事,便自好奇,加之关切心重,便走上前去,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司马尚游似是没有听到她的话语,将她撇在一旁,自己独自走到湖边,自顾坐下。
茯蕶心中微微有气,心道:你既已知道咱俩关系,却还如此无视我,这到底是何意?
但见他神色确实难看,便自没有发作。这才片刻时分,她便已改了性子,换作哪怕是昨日,她也定会大发脾气,教训这家伙一通。可是不知为何,得知他是师父亲自许下的丈夫后,她便如同换了个人般,若是洪治在此见到她这般模样,怕是要大烧高香了。
茯蕶跟着他一起坐下,心虚的望着司马尚游,道:“你师父适才在里面和你说了些什么啊?”司马尚游仍是不答,就如同身边没当她存在一般。
茯蕶这下真是恼了,她‘霍’地站起,大声怒道:“你真当我如此好欺啊!本姑娘嫁不嫁你还不一定呢,你现下摆什么臭架子!”
司马尚游抬起头,呆呆的看着她,似乎对她如此举动很是奇怪。
茯蕶气呼呼道:“你总算知道我在一旁了,姑娘还以为你中邪了呢!”
司马尚游不理会她的怒气,反问道:“你很听你师父话么?”
茯蕶见他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脸上不由得怒气稍退,转而眼珠子大转,心道:他这话是何意?是要我听师父的话答应了他么?
想到此处,她脸上神情顿显羞涩,却还是坚定的点了点头。
司马尚游又道:“那你可喜欢我?”
茯蕶本来就羞不可耐,这时见他如此直接,脸上神情都红到脖子上了。
她第一次见他是在京城的时候,那一次便即大打出手,最终恼他轻薄,心中一直当他是个轻浮小子。到后来第二次见他,是自己在京师外拦了他路,又在他胸膛刺了一剑,但是他却没有还手。从那一刻起,她便觉得他并不像什么轻薄子弟,倒是很有胆识,懂得谦让。第三次见他的时候是在长江江边,那时的她在夜晚主动和他交起了朋友,而从那个时候,她心中便刻上了他的影子。到第四次见他,就是在两天前,他出手打退了几个欺负自己的毛贼,间接救了自己,她心中便是欢喜无限。
待得今日听到他就是师父许下的丈夫时,她心中便已暗自下定决心,此生非他不嫁。女儿家虽然天生脸薄,但她从小便是一副敢爱敢恨,不拘俗礼的性格。此刻听他直言相问,虽自不好意思,却也不再恼他,心中反而涌过一丝甜蜜。她又坚定地点了点头,在点头之余还不忘偷偷看他有什么反应。
司马尚游脸上却异常平静,茯蕶也看不出他是喜是怒。只听得他又道:“那你师父如果叫你来杀我,你又该当如何?”说罢目光直盯着茯蕶,希望能听到她的真心话语。
茯蕶想不到他会问这样一个问题,这不就和‘你和母亲同时掉进水里你先救哪个’是一样的桥段么?她不明白他今天是怎么了,老是接二连三的问这么些奇怪的问题。难道是他不想娶自己?或者是他师父不让?
她慢慢又坐了回去,轻问道:“你今日是怎么了?为何这么奇怪?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司马尚游道:“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茯蕶道:“我师父是最疼我的,他既然将我许配给你,就不会叫我来杀你的。同样,如若你心中有我,你也不会叫我去杀我师父的。你说是么?”
她在说到‘将我许配给你’‘你心中有我’之时,脸上又是一红,但见他丝毫没有见怪之意后,方自安心。
她来之前就听说江南士儒,武士传统之极,动不动就讲礼法云云,她生怕司马尚游对他有轻贱之意,是以一直察言观色。但见他确实无此意向后,言语间也自稍微大胆了些。
只听得司马尚游喃喃道:“是啊。师父疼你是不会为难你的,可师父也疼我啊,为何我还是要受此两难呢?”
茯蕶一听此语,还道是他师父阻止二人,心中顿时升起一丝忧虑,急道:“怎么了,是你师父不同意咱俩的事么?”
司马尚游叹了声气,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总不能辜负了师父!”
茯蕶听他语气,越像是段江南在从中作梗一样,不由得大怒道:“你师父为何不同意咱俩的事啊?又不是他成亲,他凭什么阻止啊?”
司马尚游听她越说越离谱,讶道:“什么咱俩的事?你想到哪去了?我想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茯蕶奇道:“那是什么意思?”
司马尚游道:“你我之婚约,是长辈们私定的。那时候我不知道,自然是算不得数的。尚游一介乡野匹夫,怎配得上姑娘?此事以后莫要再提了,尚游祝愿姑娘早日遇到佳郎。”
茯蕶听到司马尚游的话,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她面色稍有微怒,道:“你说什么?”
司马尚游道:“姑娘身手相貌皆是俱佳,他日定能找到良配,尚游..”
“找你个大头鬼!”
茯蕶此时几乎已经快要哭出声来,原来自己刚刚幻想的美好未来,到现在竟换回来他这么一句决绝的话!她还以为是他的师父在一旁阻挠,可现在,她清清楚楚的听得,是他自己不愿意。难道就是因为自己的性子蛮横?难道是因为自己还有哪里没做得更完美?
她恨恨地看着司马尚游,这个片刻前还让自己心跳加速的男子,此刻却是这么的陌生!
她轻轻啜泣,哽咽道:“有什么了不起么?你看不上我,姑娘还不稀罕你呢!司马尚游,我这辈子,恨你!”说罢掩面飞奔而去。
司马尚游见她性子如此刚烈,自觉自己刚刚没有讲错什么话,她怎么就这么大反应?
他今日本就心乱如麻,此刻又碰上这么个难缠女子,当真是‘祸不单行’!
他仰天长叹,顺势向后一倒,躺在地上,心中似是要冲出一个声音:谁能救救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