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儿时坚守的诺言回荡在脑海中,就好似昨日发生的事情般..
而从那以后,锦桐便当真再也没有流过泪,无论是遇见了多么痛苦的经历,他也牢牢记着师兄曾经对他说过的话语。
即便是在得知师兄自杀失踪的那一刻,抑或是在亲眼看见师傅被满门抄斩时,又或者是自己不得不忍辱负重的屈居于朝廷的奸佞小人之下,他也都一直坚守着自己的信念,从未有任何改变。
痛苦吗?心累么?
或许是有的吧。
有时候锦桐根本不愿去相信,曾经那个无所不能的师兄,竟然就真的这样离开了人世,明明是那样一个坚不可摧的男人,为什么会选择屈服于这世间的不公?锦桐不能接受,所以便一直坚信着,师兄一定还活着。
可是,倘若他是真的活着,又为何连在师傅被满门抄斩之时,都不愿意现身相救?为何要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奸佞当道的朝廷一步步腐朽堕落?锦桐始终都不能原谅,不能原谅师兄就这样抛下了自己,抛下了师傅。
他也曾想过,若自己有一天真再次遇见了师兄,那么又会怎样呢?
锦桐心想,自己应当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他吧,又或者,想要等他的一个回答与解释..
直到后来,
当锦桐真遇见了那个穿着破烂不堪、模样不修边幅的陌生男人时,他才会莫名觉得何其熟悉。
那一个会为了萍水相逢的姑娘与小孩而舍命相博的人,令锦桐有那么一瞬的慌神,却一时又想不起究竟是熟悉在哪,不由得问道:“据我所知,你与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为何要做到这个地步?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了吗?”
而那男子却是这样答:“在此之前我才想要问你呢,难得你如此了得的身手,为何要心甘情愿的去做朝廷的走狗助纣为虐?连自己的良心也不顾了?”
锦桐心头似是被戳中了某一处微痛的地方,咬牙恍惚地答道:“我并非是助纣为虐,不过是用另外一种方法坚持自己而已,正所谓君子无所不用其极,凡事能达到目的,又何必拘泥于过程?”
那男子却鄙夷地看向他:“只可惜,无论你的理由多么冠冕堂皇,靠牺牲无辜者的性命来成就的所谓‘正义’,不过就是狗屁!”
这般说教的语气,让锦桐产生了些许错觉,似乎回想起了在很久以前,似乎也有着这么一个人,整日在他面前道说着这样的话语。而眼前这个男子,不仅与师兄有着相似的感觉,就连那妇人之仁的行事作风都是如出一辙。
记得那时战败的锦桐躺在地上咬牙威胁着:“若你不杀了我..待我伤好之后,便会继续追杀你们..”
怎知他却不以为意地答:“等到那时,我再将你打跑不就行了。”
倒在地上的锦桐木然地侧过视线,看向那夕阳之下渐渐远去的身影,伴随着一阵微风拂过,将男子肩膀伤口的衣料微微拂起来,显现出一个触目惊心地伤痕,这才让锦桐猛地一惊,瞬间明白了过来。
不会错的,
那是师兄曾经为自己挡住猛虎攻击的伤..
刹那间,
甚至连锦桐自己都琢磨不透彻,自己心中究竟是充斥着怎样的情绪?
是愤怒?惊乱?抑或是欣喜?
想要去质问对方的太多太多,想要去宣泄倾诉的亦是太多太多,而终究抵不过的,或许只是从心底油然而生的一股如释重负之感,和一个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闪烁念头。
太好了..他终究还是活着的..
尽管锦桐对他这么多年苟且偷生的行为十分愤怒,但是却也是打从心底的感到欣喜的,欣喜着自己终究不是一个人孤独的战斗,所以,或许自那一刻起,对方的解释是什么,离开的理由又是什么,对锦桐来说或许也早已不再重要了。
算了..就这样算了吧..
锦桐忽然发现,无论是那个自己曾经敬仰的师兄变成了眼前这个不修边幅的青年,还是曾经敬佩的英雄变成了苟且偷生的懦夫,只要他还在某个世界的角落里好好的活着,一切就已经不再重要了..
这十年内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师傅的灭门,同僚的逝去,已渐渐将锦桐煎熬得只剩孤身一人,所有活下去的信念就正剩下自己苦苦坚持的信念,而如今,当他蓦然发现,此时此刻的他在这偌大的世间其实并不只是一个人时,这种感觉竟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莫大的惊喜奢求。
师兄..这么多年来,你也一定还是没有改变吧?
既然如此..那么我也..我也就放心了..
被郝仁从断墙边救上来后,本是有着千言万语的锦桐却突然沉默着没有说任何话,无声了好一阵子,接着他就拍拍灰尘站起来,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了街角,而郝仁也知趣的没有去唤他,二人就在这样平淡的气氛中相互擦肩而过,朝着相反的方向分离。
或许一切尽在不言之中,所有的答案早已是了然于心了吧?
再见了,师兄..
拖着疲惫微痛的身体,满身尘土的锦桐独自回到了镇抚司的府邸内。
此刻已是深夜,星月稀疏,寂静无声,
回想着方才在钟鼓楼里激烈的打斗,锦桐不由得唏嘘几声,随即准备回到房间里洗个澡休整一下,怎知对面的守卫见状连忙惊呼一声上前搀扶住他。
“佥事大人您受伤了!”
锦桐连忙吃力的挥挥手:“没什么大碍,帮我去拿些跌打的药酒便是。”说完便准备直接跨门进入府邸的前庭内。
怎知那守卫却脸色有些微变,欲言又止地扯了一下他的袖子:“佥..佥事大人..”
“怎么了?”锦桐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便顺着他的视线朝府邸的前庭内望去,这才发现,此时前庭外头多出了好几个面生的随从笔直地守在前庭门口,不由得有些疑惑。
直到须臾之后,
一个魁梧的人影突然从前庭内走了出来,锦桐这才心下一沉,瞬间明白了过来什么,赶紧半跪下身子,冲那个人影恭敬的行礼道:“属下叩见指挥使石大人,未曾想到大人竟深夜至此大驾光临,着实有失远迎。”
没错,眼前这个人便是锦衣卫的顶头上司,官居正三品的现任锦衣卫指挥使石亨,只是平日里他一般是常伴圣上左右,而居于宫中,因此甚少亲自来到镇抚司内巡视,如今这般的不寻常,倒是让锦桐隐隐感到了一丝异样。
只见那个满是络腮胡髯的中年男子冷着一双眼,打量了他一番道:“怎么?受伤了?”
锦桐赶紧强装镇定的答:“多谢大人关系,有点小伤不碍事。”
怎知那石亨眼中倒也没真显现出多少关系,而是目光带着诘问道:“听闻你近来任务执行得不是很顺利?”
锦桐心知他询问的乃是万贵妃交代的寻皇子一事,连忙躬手道:“回大人,实不相瞒,过程确是有那么一点曲折。”
“哦?”石亨眯着眼抖动了一下胡须:“那现在情况进展得怎样了?你可是寻到了些许下落?”
锦桐心下微动,犹豫了半响后,深吸这一口气低头回道:“原本那外逃的宫女已然找到了,但怎知她却突然带着小皇子逃回了家乡,后在属下的追捕下,那名宫女见逃脱无望,便怀抱着小皇子直接跳下了山崖之中。”
石亨突然微蹙起了眉头,上前一步:“你是说他俩双双坠崖了?”
锦桐脑袋又不由得压低了半分,装作无措地道:“恕属下无能,未能成功将他们阻止。”
石亨听罢,沉默了半响,眉眼间又冷上了半寸,随后开口道:“那尸首可有找到?”
锦桐赶紧答:“回大人,那乃是万丈深渊,尸骨着实无从迅猛,不过属下可以肯定,小皇子定然绝无活口。”
“是么?”石亨声音里似乎酝酿着一股难以捉摸的情绪,他便啧了两声,在锦桐面前转了两圈,随后停下了脚步,突然话锋一转,咧嘴冷哼了一声:“锦桐,你真当我这个指挥使是耳聋眼瞎了不成?”
一瞬间,四周的空气顿时凝固了下来。
锦桐脑袋里电光火石地嗡了一下,霎时脊背一凉,果然,方才那股不祥之感并非是空穴来风,地方果然是已经怀疑起自己来了么?他脑子里不由得飞速窜出种种疑问,赶紧焦急地站起身子。
“石大人,我..”
然而,正当锦桐尚在寻思着该如何辩解之时,却猛地地感到胸口一凉,紧接着就是一股贯穿身心的剧痛从五脏六腑蔓延开来。他只震惊地低下头,呆愣的目视着插在自己胸膛上的这柄冷剑,身体顿时如石化般麻痹得不能动弹。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是太快,
快得锦桐完全来不及察觉出任何一丝气息的异动,只震骇地看着眼前执剑的石亨,面容上显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石亨则狡黠地咧嘴笑了笑:“你假公济私还真当能做得了无痕迹?呵呵,好歹我年轻时,也曾是与你师傅一同上战场的老手,怎能那么容易就被你这小屁孩给欺骗呢?”当目光对上锦桐那惊慌的视线后,便又又冷冷地补充了一句:“至于那个小皇子,安心吧,我很快会将他跟你一样送入地狱的。”
说完,石亨便轻哼一声,一个反手,就将手里的剑蓦然从他身上抽离,霎时激起一片血花四溅,任凭锦桐那清俊的眉目渐渐凝固成冰,石亨嘴角冷漠的笑意更是跟着消散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