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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民国(1)


李先生赶到半路时,就看见路三爷被春旺和一个壮丁抬了回来,立马掉头跟着回到九间楼。路三爷回到九间楼不到半个时辰,便气孔出血而亡。路才秀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爹惨死。路三爷只给路才秀留下一句话:“要做成一个人!”

路三爷被抬回九间楼之前,还叫了程万里从海阳请来的打手把程万里抬回家去,打手下了渡头滩,就撑了几艘渔船顺着沙塘溪往出海口而下。路三爷又叫山匪帮的人拖着李铁柱滚回山寨去。李铁柱被山匪帮的弟兄拖着走时,他踢踏地双脚大声咒骂。李铁柱下了沙塘溪后,说要追去把程万里杀了,弟兄们救劝他日后再谋程万里的命。

当日,沙塘溪南北乌赤旗各乡里在田园土地上收尸,一直到夜色降临,才收拾完。夜色罩住了染满红血的田园土地。

路三爷是跟阵亡的赤旗乡壮丁一同出殡的,大灵堂就设在了渡头滩,灵堂上挂满白纸,上面写着死去壮丁的名字。葬礼异常隆重,沙塘乡全乡里都去送路三爷出山,陆阳各地的大乡里给路三爷送来了紫色挽联,赤旗乡的各乡里都派出送殡的队伍。

出殡当日,渡头滩上纸幡、灵旌、银纸满天飞。溪南各乡里的吹打班都凑在一起,乐声嘹亮。一个个棺木抬出渡头滩后,才由各家里老领了路,送往死者各地的坟墓。五乡四里的人都说,这一场葬礼,会久久地留在陆阳的乡亲心中。

路三爷和一众赤旗乡子弟下葬的当日,一个举国震惊的消息传遍陆阳各地,乡民们奔相走告,说是清廷彻底完了,三百多年的江山换了主了,而今已是民国元年,就是这一日才刚刚成立的,还说香山的孙文熬出头了,当了中华民国的临时大总统,现在的皇帝不叫皇帝了,叫大总统,还是临时的。五乡四里的乡民都很奇怪,闹不明白中华民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国?为什么中华民国迟迟没有派个官爷来陆阳当家呢?

路三爷葬在了三夫人坟墓的左侧。三日后,春旺带着路才秀前往路三爷的新坟完坟辞山,雅姿娘也带着女儿一同前往。

他们都在路三爷的坟前坐了大半日,谁也不想说话。史水灵没见过她娘雅姿娘如此伤心,自己的小眼圈也红红的,眼泪跟着她娘一起掉。

半月后,雅姿娘带着女儿史水灵和龟婆离开了沙塘乡,她把凤鸣楼送给了春旺。路老爷跟春旺和路才秀说,雅姿娘带着女儿史水灵是去了香港。

路三爷死后,路老爷就得了病,李先生给他把了大半日的脉,说:“老爷,你得的,就是老人病,没事!”

路老爷一听就明白了,笑着说:“老人病好!我早就该得了!”

李先生也笑着说:“路老爷,你知道,钱财不是人人想得就能得到的,要我知道的,就是病痛也不是人人想得就能得到的。”

路老爷得的老人病,就是慢慢等死的病。路老爷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反而更是心无旁挂,每日大都躺在床上,只有一早一晚,让春旺扶着在九间楼里走一走。

路老爷就经常对春旺说:“人生在世,无非草木,实乃偶然。不道春泉,无此相杀。不被雷劈,不封春泉。不得孙命,不续香火。不得香火,今日谁与我送终。人活在世,不过尘世间偶然一尘,没有大因,亦无大果。一切变数,偶然天定。”

路老爷常说的这一番话,春旺只听明白了一半。他听明白的一半是,春泉井被挖深了一尺,招了程万里这个祸害,但封了春泉井,种在上面的荔枝树却救了路才秀一命,但什么是大因大果,这一半春旺没能听明白。

春旺总是说:“老爷,人要是生在最乱的世道里,就什么都会活明白的。”

路老爷每次都是看了看他,笑了笑,说:“春旺啊,到了我这把年纪,什么才好呢?能有天伦之乐最好!轮天啊轮天,我爹把我的名气也取反了。”

路老爷还常说:“金银财宝,身外之物,如我今日,带不入几尺棺木。”

在路老爷看来,人活在世上,已经无所谓时间。他觉得,所谓的年月日,都是人叫出来的,其实世上并没有什么年月日,要是第一个人把年叫成了日,那每一年就变成了每一日。人活在世,谁都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的,只有眼下!眼下活着,就是活着。

路老爷是在过完年的春耕时去世的。这时,陆阳大地又是一片绿油油。年前的十八乡大械斗,已经在乡民们的心里慢慢淡去,田园土地都被新翻了,血土已经藏在田土之下,滋养作物。

路老爷过世的前一日,春旺把九间楼本乡里和临近乡里的大佃户都叫到了家里来,连惠州龙门和汕尾的大佃户都赶来了,整整有好几十人。路老爷坐在迎福堂的大红木椅上,看着春旺把地契分给了,重新立下字据。

春旺虽然穿上了一身长衫,也学会了打算盘,但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管家的模样,仍然是十足的下田做活的老长工。他把好几个数算错了,乡里的总理头看得着急,就坐下来帮他算。等所有的字据都立好了,路老爷就一一在上面按下指印。九间楼的那些散田散户,都由春旺代了路老爷去料理,分给那些五乡四里的小租户。

从这一日开始,九间楼就再没有大片大片的田园土地了,只有留下数十亩祖上好几代以前就传下来的祖田祖地,两口池塘,还有清山这一个山头。

路老爷要给佃户租户分掉自家田地,路氏宗亲的各房头的人,没少眼红的。好些人都说,为什么不把田园土地分给路氏本家的人呢?白白就送给了外乡外姓的。但没有人敢跳到路老爷的跟前去争。因为,路老爷已经把沙塘乡本乡里的大片田园土地,划入了沙塘乡的族田族地,往后,路才秀每年只能按一丁分得一点族产。

路老爷给春旺分了二十多亩好田好地,春旺一开始僵持着说不要,他说就剩自己一条命根了,迟早要到地府里去找路老爷和路三爷的,用了田园土地也没有什么用。路老爷就告诉他,路才秀是他的义子,也算是承了春旺家的根脉的,春旺这才愿意了。

分完了田园土地的当夜,九间楼大门口埕灯火通明,红光四放。前几日,路老爷一说要辞退家里的长工和下人,请佃户来家里分田地,路才秀就让春旺叫人去把河阳的万誉班请来。这夜,九间楼大门口埕上的戏台已经搭好了,夜还没开演,但大红灯笼都已高高挂起,点上了火。

阿公分掉土地,也给春旺家分了不少。春旺说,他一个人哪里种得了那么多田地。家里没有了人,有田有地只能用来长草。春旺还老想不明白,为阿公为什么要把田地分掉了。

当夜,春旺提了两把竹椅,跟路老爷坐在戏台上,吹着冷冷的夜风。

路老爷说:“春旺,你知道田园土地是要用来做什么的呢?”

春旺麻利地说:“就是要用来给人种东西吃,给活人盖房屋住,给死人挖坟墓的。”

路老爷点点头,说:“春旺,你说得对!天顶之下,耕田作地,古来如此,现今是如此,一两百年后也还是如此,千代万代都不会变。”

春旺也点点头,说:“我知道!世上只要有人,就得吃,就得住,就得死。”

路老爷叹了口气,说:“春旺,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田园土地分掉吗?”

春旺想都不想,说:“路老爷你心慈,想让大家的时日都变得好过。”

路老爷:“春旺,大家的时日好不好过,不是光靠了那些田园土地就行的,要看世道!世道是真的变了,但世道也有一点是不变的,就是谁抢了老百姓嘴里吃的,身子睡的,总有一日,老百姓就会急,就会反。打天下的人都说是为了老百姓,可江山拿到手里了,又会搜刮百姓,这就是世道。所以天下才要不停地改朝换代。可是,不管怎么改怎么换,世道还是这个世道。”

春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路老爷每次把话说得太长了,春旺就会听得似懂非懂。

路老爷看他点头了,笑着说:“春旺,还是你的一世人活得踏实。”

春旺心里其实并不踏实,两个儿子都死了,九间楼也人丁了了,他觉得自己心里并不踏实。

路老爷闭上双眼,说:“春旺,人活在世上,一半是要本着良心看着世人的善与美,一半是要挺着腰板挨着人世的丑与恶。人活一世,来了一趟,走了一遭,见了世道,就到时候该钻到坟头里去了,谁都逃不过宿命。”

春旺听罢路老爷的一席话,两条眼泪在皱纹交错的脸上流下来。

路老爷在分掉田园土地的第二日清早,就断了气。临死前,他的一张黑脸竟然全变回了肉色。春旺特地拿了一面铜镜,给路老爷照了照,路老爷看了一会,笑着说:“春旺啊,我这才看清楚了,我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

春旺有点难为情地说:“老爷,我也老得快不成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