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陆阳一带,北山匪帮抢钱劫粮的事屡有发生。但这一回,他们竟然抢到了溪南的地盘,抢的竟是一坛朽烂的尸骨,而且还是沙塘乡路氏祖先的尸骨,就连沙塘乡的乡族长路三爷也遭了个始料不及。
前一年,雨水从大年初一子时下到六月三十深夜亥时,刚好下了整整半年之久,陆阳遭遇百年罕见的洪涝之灾。受雨水长久冲刷,位于沙塘溪出海口的海亭山南面山坡塌陷多处。海亭山立于大溪出海口的边角上,出海打渔的渔船归来,船上的人远远就能望见海亭山像一座巨亭立于海边。看见海亭山,出海的渔夫就像看见了家。沙塘乡路氏十二世祖宗爷的坟墓安于此处,遥望大海的坟头塌陷了,坟场和龟壳均断裂残破。
祖宗坟墓塌陷,路氏宗老断定此乃不祥之兆。
路元状乃沙塘乡新任乡族长,乡里乡外的人都称他路三爷。路三爷亲自到潮州府潮阳诚请一位姓林的风水先生看祖坟。风水先生白须垂扬,言行举止大有仙风道骨之格。他得知是陆阳沙塘乡路氏来请,连忙收拾行李随路三爷南下。
风水先生来到路氏祖宗的坟地一看,当即便说:“里外遭恶水,冲贵公背部,对后辈不利,此坟必迁。”
雨停之后的下半年,陆阳县又滴水不落,连日暴晒,小沟小渠日渐干枯,八月末干旱初现。百善孝为先,即便灾害连连,迁坟仍是沙塘乡的头等大事。先前雨水不断,风水先生无法择地。雨停之后,路三爷又亲自去了一趟潮阳,把风水先生请来寻找新坟地。
风水先生在沙塘乡逗留了半月之久,每日都托着罗庚顶着炎炎烈日上山去找坟地。路三爷时常陪他上山,夜里又听他谈山论水,铁着心思要给祖宗选个能够让子孙光宗耀祖的好坟地。
一日,路三爷陪着风水先生进南山,翻过几座山后,看见夹在草垛山和白沙山之间的一座陡峭的山面,像是一把指向南天的利剑。
风水先生说:“左边荒草成堆,右边白沙暴露,唯有夹在中间的此山披青戴绿。三爷,这座山与你祖上有缘。我们无需再找了!”
路三爷望向风水先生指去的地方,惊见山势之陡,如将左右的草垛山和白沙山劈开而出。
“途经此地多次,自己竟然没看出此等好地,全因风水先生说的一个缘字,难道是自己先前与此山的缘分未至?”路三爷感到奇异,却没把心里的话对风水先生明说。他问风水先生说:“这山真好?可是,左边是草垛山,右边的白沙山,两旁不是荒草便是沙石。”
风水先生:“三爷,两旁的山,是顶不住此山的煞气,才会如此贫瘠。”
路三爷:“此等好地,为何以往就不曾有人看中?”
风水先生望着如剑指天的山面,沉思良久,撸了下白须,说:“好地是藏不住的,肯定有人看过此山!但是,没有几个风水先生敢上这座山。”
路三爷更是惊讶,问:“为何?”
风水先生:“敢把坟地安在此山的人家,祖上必是德福馨满,非大官即大贵。试问,在陆阳,除了沙塘乡路氏,还哪有这样的人家?”
路三爷暗自赞叹风水先生的眼力,说:“先生,全靠你给我家祖上选到此等好地,路家子孙一定要好好谢你!”
风水先生:“三爷不必言谢!这山与你家有缘,非我所能预料,我也受不起路家的恩惠。”言毕,风水先生面露惆怅,却还是领着路三爷上山去找穴位。
风水先生带着路三爷在山脚绕了一阵,两人就直接上到山腰。两人站在一块黑石上,放眼望去,前头是一垄长而宽阔的山谷草地。从山谷的豁口望去,正好对着湛蓝的南海之水,水面与天边相接。面对此景,路三爷感到心旷神怡,而风水先生却是久久不发一言。
返回乡里的路上,路三爷百思不得其解,为何风水先生说这山与路家有缘?风水先生又为何如此惆怅?他为何还受不起路家的恩惠?尽管摸不透风水先生的心思,但是他心里还是晴朗得如碧天晴空,他为给祖宗找到这样一块风水宝地欢欣不已,且打定主意,将来他爹娘的坟地,也将安在此山之中,祖宗坟墓之下。
正月不宜兴土迁宅,风水先生离开沙塘乡之前,给路家择定的迁坟时日是次年二月初二丑时移葬。二月初一入夜,路三爷带着沙塘乡路氏宗亲十个房头的总理和乡里十余位身体轻健的宗老,以及数十位壮丁,在风水先生的指引下,来到海亭山塌陷的祖坟。
时值当夜戌时,由乡里宗老拾金,并取棺底血土八寸,装于瓷瓮当中。祖先的尸骨必须于次日丑时在南山的剑地移葬,路氏人马安排详尽,行事利索,不消一个时辰便执灯赶路。
一路上,路三爷紧紧盯着四个壮丁抬着的轿子里安放的瓷瓮,那里头装的可是祖宗的尸骨,不得遗落半点在路上。要是尸骨或是血土落在地上遭人践踏,就如同祖先的身子躺在了地上任人践踏,像活人任人刀刮一样。
路氏人马出了海亭山,行三里路,便到南山脚下,进山沿走山沟路。不料,他们进山后沿着山沟走了还不到半炷香的时间,数百步开外竟然烧起火堆。瓷瓮不能见强光,路三爷连忙叫壮丁护住轿子,自己带着几个人迎上去查看究竟。他们还没走到火堆前,迎面就冲过来黑压压的一拨人,路三爷见势不妙,立即带着壮丁后撤,与众宗亲护住轿子。
路氏人马三两下就给一色黑衣的悍匪围住,四周燃气熊熊烈火。路三爷暗叫壮丁们切勿轻举妄动。路三爷深知当下办的是家族大事,不能出半点的差错,要是跟悍匪斗了起来,万一打翻了装着尸骨的瓷瓮,就没法跟祖宗和宗亲交代了。
在溪南地盘,除了明朝时候深受倭寇海盗的侵害之苦,数百年来几乎没有出现过什么悍匪,北山的山匪亦不敢跨过溪南劫抢。但路三爷和沙塘乡的宗亲怎么也想不到,真就有这么一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悍匪,明摆着是冲他们而来的,而且挑的特别是时候。
路三爷心想,迁坟之事除了乡里宗亲和风水先生带的地师和徒弟,并无外人知道,这事是如何传出去的呢?但事已如此,他没心思想这帮悍匪是如何得到的消息,只想着如何应对这道难关。
三个蒙面黑衣悍匪大摇大摆地走下山沟来,站到路三爷和各房头总理跟前。
路氏总理头走上前正要拱手抱拳作辑,瘦削的蒙面人一伸手就将他拉了过去,脚一踢,他闷叫一声,立即被放倒在地,一脸撞到地上,嘴里吃了一把沙土,嘴唇和鼻子都磕破了皮。瘦削的蒙面人扭住总理头的手臂,蹬起大脚掌踩到他的肩头上,痛得他嗷嗷直叫。
路三爷大叫:“好汉别动手!有话好说。”
瘦削的蒙面人却若无其事地看着路三爷。他不仅没有放手,还故意拧着总理头的手腕,把总理头痛得脸色发紫。
路三爷圆睁着眼珠子打量这三个蒙面人,中间那位腰身粗壮,应是领头的话事人,两旁一矮一瘦,那样子是跟班的。路三爷猜想他们是趁火打劫,要捞下一大把银子。他带着路氏宗亲从乡里出来的时候,带了二十两白银,为的就是万一遇上乞丐或者其他什么碍事的人,在路上好打发他们。但是,他心想,这帮悍匪来了不下二百号人,二十两银子肯定使不动他们。
身子矮小的蒙面人一开口,路三爷就知道自己猜错了。那矮个子操着外地的口音,说的却是当地的褔佬话。他说:“三爷,我们只要那轿子里的东西,旁的都不要。如果你不想在今夜见血,就乖乖地把轿子给我们抬走。”
路三爷以为他们要的是银子,万万想不到他们竟然是要祖宗的尸骨。路三爷压低声音说:“诸位好汉,轿子里没有银子。你们想要多少银子,我们给。”
矮个子抖着眉毛翘着嘴角说:“多少银子都不要,我们就要轿子里的烂尸骨。”
路三爷心里犯急了,他们要什么都可以,就是自家祖宗的尸骨无论如何不能给他们。可是,眼前这阵势,自家壮丁只有数十人,打起来肯定敌不过悍匪,争夺的话说不定祖宗的尸骨难保。眼下就要误了移葬的时辰,可实在没有好法子摆脱这帮悍匪。他心头灵机一现,对矮个子匪徒说:“北山的弟兄,咱们都在陆阳里头过日子,免不了总是会有往来的时候,还望你们高抬贵手。”
矮个头忽然惊慌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北山来的?”腰身粗壮的蒙面汉子想制止矮个头说话,却已经来不及,索性一巴掌扇到他的脑门上,说:“他怎么会知道!是你告诉他的!”
矮个头挨了打,惊慌之余又冒起火来,说:“你胆敢耍本大爷,大爷我要剁了你。”说着就拔起刀来,却被领头的汉子一张手就给拧到身后去。
腰身粗壮的领头汉子恶气逼人,走到路三爷跟前,说:“三爷,你是明白人,今夜要是打起来,闹不好连你祖上的瓷瓮都会打烂了。你还是把轿子交给我们,我给你安安妥妥地抬上山去。我原先是想报我大当家血洒沙塘溪之仇,如今你已经知道我们的来头,我们也不与你们路家硬碰,只求生财。”
路三爷见势头有所扭转,说:“敢问好汉可是李大当家?”
领头的汉子:“正是。”
路三爷:“能否先让我安葬好祖宗,我们可是赶时辰。明日,我亲自上山给弟兄们送礼。”
领头的汉子:“路三爷是言出必行,我信你!可是,今夜,我们山寨的弟兄都赶了一趟,不能空手回去。”
路三爷:“李大当家,就不能跟弟兄们商量商量?”
领头的汉子转过身大声朝山谷喊:“弟兄们,你们说我们今夜能不能空手回寨?”
“不能!”悍匪帮的弟兄异口同声大声回话,声音在山谷间转了几圈还久久没有散去,震得路氏人马连连惊慌。
风水先生急忙跑到路三爷跟前,说:“三爷,看样子今夜是办不成事了。这是你们的家内事,我们外人就先走一步了。”
路三爷想挽留风水先生,说:“先生莫急!我会把事办妥。”
领头的汉子:“你今夜什么事都办不妥。”言毕,领头的汉子转到风水先生跟前,说:“你是看风水的?”
风水先生:“嗯!鄙人不才,混口粗饭吃而已。”
领头的汉子忽然仰天大笑,说:“我爹以前请人给我算过命,说我此生富贵,必走仕途。你看,我这不是当了山匪吗?”
风水先生:“是!是!”
领头的汉子:“扑你娘的,快给我滚!我今夜不想见血,算你们这帮装神弄鬼的走运!”
风水先生急忙领着地师和徒弟撤走,路三爷想留住他们,他们却一刻都不愿意逗留。
连风水先生都走了,今夜的祖坟移葬一事算是砸了。再说,良辰吉时一过,他们也不敢将祖宗的尸骨草率下葬。
路三爷感到百般无奈,对领头的汉子说:“大当家,请你让我们做子孙的行回孝,把祖宗的尸骨送回乡里好吧?”
领头的汉子再也不想多说,拔出刀子,说:“三爷,今夜是你逼我开杀戒的!”
路三爷见势头不对,担心宗亲人马被杀,又怕保不住瓷瓮,心想已经知道来人是北山的匪帮,不如先退一步,交出瓷瓮,再拿银两上山去赎,便说:“好!好!大当家!你们把轿子抬走!明日!明日我亲自上山抬轿。”
山匪撤走时,没走陆路,而是乘船走了水路而去。他们的贼船本是要开到海阳去,山匪帮大当家李大梁却在中途叫船靠岸,带着弟兄连夜回到北山的山寨。
山匪撤走后,路三爷立即叫人分成几路去追风水先生,自己也带着十来个壮丁跑了个把时辰的路,可是风水先生却已经无影无踪。
风水先生早已有人在路上接头,乘了马车前往海阳而去,接应他们的,是一个年过五十的管家模样的海阳人,此人叫宁先生。风水先生早年就与宁先生相识,这次匪帮劫尸骨,正是宁先生和风水先生谋出的诡计。
宁先生把风水先生一行七人带至码头,在那里等候北山的匪帮,却迟迟不见匪帮来人。时至天色泛黄,微光初露,还是没有在海面上见到船只的踪影,倒是不少夜里出海打渔的渔船已经靠岸归来。
风水先生痛恨地叫道:“早就知道这些山匪不可靠,如今真是这样。”
宁先生:“会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
“海上风平浪静,能有什么意外!这下可好了,我把路家给惹了!”风水先生感到不知所措。
宁先生:“先生,那个穴位煞气太重!你一个凡人先生,哪里受得住!安了此坟,你都来不及给自己找个坟墓了,必会把你克死。”
风水先生:“我要是帮路家做了这个坟,虽然保不住自己的命,但至少会庇佑后代。可我就是还不想死。都怪我那日太过老实,不该带路元状看那座山。当时,我也是犹豫!可我一辈子只见过一次这么好的坟地,心里实在忍不住要把这个坟地造出来。”
“可是你后来又越想越不甘心了!这么好的坟地,是给别人家看的,还是名声显赫的路家。你帮人家安个造福子孙万代的坟地,却要赔上自己的命!这样的帐,谁算都划不来。”宁先生安慰他,又说:“我们赶紧去找山匪帮,把事情办妥了,拿到银子,你们家都哪里都能发达,不需要受路家的阴德。”
如今木已成舟,想掉头都没门道。风水先生虽然后悔请山匪拦路打劫,但也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山匪帮拿路家祖宗的尸骨,跟着宁先生进山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