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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狗生(1)


狗生挑着两把新竹椅从陈正的编竹场走出来时,脸上笑得更是傻气十足。他看了一眼西天边山顶的一个大蛋黄,就耸耸肩往九间楼走回去。

狗生快走到沉香家门口时,两只脚却迟疑了,傻站了一会,还是往沉香家的门楼走过去。他把头勾进沉香的家门口,看见招香正在灶头上往铅鼎里倒水,他连忙进了屋把两张竹椅放下,去帮招香倒水。

招香念念叨叨地说:“狗生,他们都是你是呆的,你才不是呆的,他们才是呆的。狗生,这一乡里的人,除了你和我,他们都是呆的,三爷竟然打了少爷一巴掌,他也是呆的。”

狗生把一桶水倒进铅鼎里,说:“三爷不是呆的,我才是呆的。”

招香摇摇头,说:“你不是呆的,他们才是呆的。”

招香打狗生小时候,就很疼他。但是,福六却从来都讨厌狗生,他说狗生连名字都取得不是个人,又呆又没用,还给他女儿惹了那么多闲话。他还对着外人嚷过,说:“短命崽狗生要是敢毁了我女儿的清白,我就会像剥狗皮一样,把狗生的皮给剥干净。”他好像跟谁都合不来,常常跟别人话说上不上几句,就嚷嚷起来,唯独就是怕路三爷。自从长工头春旺当上了大管家,福六老觉得春旺总有什么是对不住自己的。

狗生每次见到福六都会远远地躲开,他很怕这个满脸酒气的人。

沉香在里间的床上躺着,听她娘和狗生两个傻呆的吵个没完,一肚子气又冲了上来,朝外头喊道:“狗生,你快给我回家去。”

招香一听沉香叫嚷了,浑身打了个哆嗦,就坐到灶口前烧火。

这时,沉香从里间冲了出来,舀了一瓢水,直往灶口泼进去,把招香刚点着的火给浇灭了,嚷着说:“你一日到黑老煮水,你煮够了没有?你要是想把铅鼎煮穿底,你就干脆拿把锄头来砸。”

真是怕谁来谁,沉香刚嚷完,外头就想起福六的叫声,骂着说:“吵吵吵!一日到黑就知道吵,你们能不能都给我全死到沙塘溪里去。”

狗生一听见福六的声音,两脚顿时一阵发麻,连忙捡起扁担夺门而出,却被福六的一只手死死的钳住。这下,狗生前脚在门槛外头,后脚还在门槛里头。他使劲拽了拽肩头,却挣脱不了福六的那只手。要是在平日里,狗生胆子壮起来,他可以一下把福六掀倒在地上。可这下,狗生的胆子差一点就吓破了,一点劲都使不出来。

福六看着浑身发抖的狗生,一肚子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当即把狗生推进屋里,挥着拳头撸他。狗生吓得连连躲开,叫着说:“六叔莫打六叔莫打,我是给你送竹椅来的。”

福六愣了一下,又甩着手敲他脑袋,骂着说:“谁要你的竹椅,谁让你送什么竹椅。好你个狗生!你今日是吃了豹子胆啦?你敢跑进我家里来?你一日到黑就知道缠着沉香,我把你的腿打断了。”

狗生被打得团团转,一听福六要打断自己的双腿,只得直着脖子硬往门口冲出去。

沉香在后头叫着说:“把竹椅也带回去。”可是狗生已经没了人影。

福六脸上嵌着一对吊起来的三角眼,骂道:“带什么回去?竹椅本来就是我们家的。”

沉香瞪了他一眼,句话不说就抖着两脚往里屋走进去。

招香坐在灶口,呆呆地看着灶肚里的柴灰。

沉香说“那你是不是要我现在就死给你看啊?”

陈水喜正想走出门看个究竟时,狗生像一阵风从他跟前刮过,一下就没了影子。他走到路福六家门口,说:“福六,你别一回到家里就学鬼叫。”

福六懒得理陈水喜,提了把新竹椅摆在门口,故意摆给陈水喜看,然后一屁股坐下去,说:“你别老是看我不顺眼。”

陈水喜瞪了他一眼,说:“你连一泡尿放出来都是弯的,让人家怎么能看得顺眼?”

福六看着陈水喜一脸不屑地走开了,两眼瞪得像是肿了一圈。

路三爷在账房里一边拨着算盘,一边说:“春旺,报恩事大,儿子的婚姻之事更大。”

春旺:“三爷,我看着范先生躺在床上的样子,心里真不是滋味。”

路三爷把账本一合,说:“春旺,你这人就是这样,在你心里,什么事都没法打个折绕个弯。你这下要是不把恩报了,往后,你心里就永远过不了这个坎。一是你要报恩,二是你得给春籽一头好家。春旺,要是春籽愿意去倒插门,又能待范先生的孙女好,你自然也就报了恩,还给了春籽一条好活路。入门本就该是小儿子的分,可是,你只留狗生一个人在家,你自己家里的后人怎么办?万一狗生也生了个呆儿子怎么办?”

春旺:“狗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呆的。”

路三爷叹了口气,说:“报恩并不只是只有一个办法。”

春旺:“可眼下范先生就是要春籽去入门。”

路三爷:“春旺,我们都知道,春籽心里已经有意中人。他跟来喜从小在九间楼一起长大,你现在就把他们两个掰开,他们会怎么想?你问过春籽的意思了吗?要是春籽不愿意放下来喜,你硬逼着他去山锥乡,往后他要是没在范家他好好做人,那不是害了范家孙女,到那时恩没报成,怕还添了新仇。”

春旺:“回来的路上,我问过春籽几次了,短命崽春籽就是不愿意说话。”

路三爷:“春籽能怎么说?春籽可懂事了,他还不知道你那脾性,他要是说一句不,就是硬在你心里塞进去一堵闷气。”

春旺:“三爷,我知道你说的对!你的话,从来不会错!我就是想听你的意思。范先生已经下不了床了,他是想让春籽去给他冲喜。他也知道,让春籽去山锥乡入赘,能仗着三爷你的脸面,他孙女往后的日子也好过。可是,谁人都有私心,但范先生却不只是有私心,他家一世人救了那么多人,死了以后要是连个拜山的人都没有,老天爷是不是也太偏心了!我爹临死前,一再交代我,一定不能忘了范家的大恩,只要范家有求,我就要竭尽所能。”

路三爷:“春旺,儿女婚姻的事,不能义气做事!你来问我,你让我怎么跟你说呢?我说行,春籽怎么想?我说不行,你心里好受?我看还是这样,我先跟春籽说一说,看他究竟是如何想,我猜他也为难,有你这么一个一根筋死直的爹。来喜一生下来就给亲爹亲娘抛弃了,是贵珍从外头抱回来的,难得她长得如此乖巧,我真不忍心让她不好受。”

春旺回到家后,把春籽和狗生都叫到跟前,三个人围着茶桌坐着。

春旺一边冲茶一边说:“春籽,今日你也听了范先生的话,范先生家救过你阿嫲的命,爹一直记在心头。范先生也不容易,你都看到了。”

春籽平时最不爱听他爹的话,觉得他爹就是个老实得没用的人。他觉得路三爷的一个脚趾头,也要比自己的强得多。听着春旺的唠叨,他烦得直想变成一个臭耳聋的。

春旺又说:“狗生,山锥乡的范先生家,想让你弟去入赘。”

狗生瞪大了眼珠子说:“春籽要去入赘,那他是不是不待在乡里了?不行,我不让,来喜也不让。”

春旺气得拍了一下狗生的脑门,自己倒是愣住了,心想狗生说得也对,春籽要是去了山锥乡,自己心里头能不空空荡荡的吗?他缓了口气,才说:“狗生,你不知道,范先生的孙女,长得真好看,和三夫人刚嫁来九间楼的时候差不多。”

狗生心里闷得发慌,说:“再好看都不要,再好看也没有来喜好。”

春旺和两个儿子不欢而散。他们两兄弟一前一后走出家门后,春旺就一个人坐在屋里,冲了一壶又一壶的茶,一口接一口地喝,喝到后面才想起茶已经很淡了,冲出来的茶水跟滚水一样。他心里憋闷得难受,就跑到杜鹃的坟头坐了整整一夜,对着杜鹃的墓碑,念念叨叨说了一整夜的话。

陆阳十几年前的那个大灾年,杜鹃说了最后一句话,说是自己替了儿子狗生去死,就微笑着闭上了眼睛。春旺把杜鹃葬在清山脚下,离乡里很近,是想着经常能上山去看她。当年,杜鹃落葬后,春旺每日做完活都要去坟头坐一坐,跟杜鹃说说话。要不是家里还有春籽和狗生,春旺恐怕要到坟头搭个草棚,夜里就住那里。

过了好些时日,春旺心里还对杜娟的死放不下,跟路三爷说自己想去清山守果林,路三爷就说:“春旺,你今后还要做人,还有两个儿子要养大成人”。

路三爷没让春旺去守清山,而是把他留在身边,经常跟着自己四处走动。路三爷对路老爷说,要是把春旺的人放到清山上,就是把他放到鬼门关的门口去。

春籽从家里出来后,看见狗生直溜溜地往直街走去,自己就往九间楼走进去。他想去找来喜,在品心斋门口埕撞上了梅花,梅花指着他的鼻子说:“春籽,都这么夜了,你怎么还跑这里来?你是不是要找来喜呀?”

春籽蔫蔫地说:“梅花姐,你给我叫来喜出来好吧?”

梅花嘟着嘴,说:“春籽,来喜要给少爷洗身呢,她哪里走得开。”

春籽:“梅花姐,我今夜真有急事,要找来喜说说,我求你了。”

梅花见春籽有点反常,又嘟着嘴说:“你们男的要找女的,什么时候会没有急事呢?”

春籽听不明白梅花的话,说:“你就快去给我叫吧。”

梅花瞪着眼说:“来喜要是跟你出去了,那还不得让我给少爷洗身,你又不是不知道少爷比老夫人还要难伺候。”说罢,她又嘀咕了两句,就走了进去。

路才秀已经十来岁,一截小狼挂在胯下,像只小钉螺。他站在大圆木桶里,来喜正给他搓身子。

梅花提了一桶热水进来,说:“少爷,我来给你洗吧。三爷叫来喜出一下呢!”

路才秀响亮地说:“不行!我就要来喜给我洗,三爷才不会叫她去一下。”

来喜拍了下他的屁蛋,说:“少爷,你也敢叫三爷。”

路才秀响亮地说:“我就敢叫!”

梅花:“少爷,三爷找来喜真有急事,你就让她去吧。”

路才秀:“不行!”他把一句响亮的话拉得老长,站在门外的春籽听得清清楚楚,气得春籽一脚踢到门槛下,立马又捂住脚趾头,痛得差点掉出泪汁。

路老爷正好走了过来,问:“春籽,你的脚硬得很,要把门槛踢掉吗?”

春籽刚缓过一口气,说:“老爷,我的脚不小心撞到门槛上了。”

路老爷知道春籽想做什么,说:“又要找来喜?”

春籽难为情地点点头,心想要是不让路老爷给自己说话,来喜今夜是出不来了,短命崽路才秀洗完身子,还要来喜哄他睡觉,他又是越哄越不睡的人,天生就是折腾人的。

路老爷走进里间,说:“来喜,你三爷叫你好久了,你怎么还不去。”

梅花看了路老爷一眼,心里就偷笑。

路才秀大声喊叫着说:“我还没洗完身呢!来喜怎么去。”

“就让梅花给你洗,你爹找来喜有要事。”路老爷说着,就在一旁坐了下来。

春籽又在品心斋门口埕站了一会,就看见来喜走了出来。她走到春籽跟前,说:“春籽,你要找死么?这么夜还找我。”一说完,她就发现春籽脸上挂着满满的愁苦,觉得有些不对劲,就问:“春籽,发生什么事了?”

春籽被来喜一问,刚刚碰了脚趾头好不容易忍住的泪汁就落了下来,抖着嘴唇说:“来喜,你快跟我到外头去,我有话要和你说。”说完,他就拉了来喜的手往外走,来喜被他拖得左摆右晃的。

来喜急急地说:“春籽,你做什么,给人看到怎么办!”她一使劲,把自己的手挣脱了出来。

春籽回过头,说:“我真的有要紧话和你说!”

来喜不乐意地说:“都这么暗了,你还要带我到外头去,我怕给人说闲话。”

春籽突然生了气,说:“你不跟我来就算。”说完就掉头走了出去。

来喜突然觉得有些惊怕,她从来没见到春籽这样子。春籽在来喜面前,从来都是滑头滑尾的,成日笑呵呵的样子,来喜从没见他这样和自己说过话。她想走回屋里,却又不放心春籽,站着迟疑了一会,就往外小跑着去赶春籽。

来喜气喘吁吁地赶出直街,看见春籽缓缓地走在前头,就加快脚步追上去。等到两人都出了坡仔树的乡口,来喜才拉住春籽的手,说:“到底有什么事呢?你快点说呀!我还要赶着回去呢。这么夜还跑出来,给人看见了如何是好。”

春籽沉沉地说:“这事一时两会说不完,但今夜无论如何我都要和你说。”

春籽越是不明说,来喜心里就越着急。她忽然使劲拽住春籽,说:“到底什么事呢?怎么就一时半会说不完呢?”

春籽实在没办法了,盯着来喜的双眼说:“来喜,我爹要我去倒插门,我今日被我爹拉去看了人家了。”

来喜两个眼珠子突然涨得很大,望着春籽,嘴里却说不出话。

春籽:“我爹今日把我带去山锥乡,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回事,到了人家家里头了,人家才跟他说要我去入门。”

来喜两串积在眼里的泪水掉了下来,说:“我知道了,那我先回去了。”说完,她就转身要走,春籽立马转到她的前头,说:“来喜,我也不知道这事的,来得这么突然,我一点都不知道。来喜,我心里只有你!”说完,他忽然呜呜地哭开了。

来喜只见过春籽小时候哭过,他长大后自己还是第一次见他哭。她伸手给春籽擦眼泪,春籽却抓起她的手,说:“来喜,今夜无论如何你要陪着我,我要全部给你说清楚。”

春籽拉着来喜的手,在夜色浓密的田间土路跑起来。这时,乡里的好些人家已经吹灭了油灯睡下了,沙塘乡安静地只听得见虫鸣蛙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