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三爷连忙上前抓住招香,又叫人一起帮手。李先生早有准备,急忙掏出一颗药丸,往招香嘴里塞进去,硬是让她吞进肚子里。她吃完药丸,再闹腾了半柱香,药性一发作,就昏睡过去了。
李先生摇着头说:“三爷,看来招香是好不了了。”
路三爷点点头,走到沉香身旁坐下来,说:“沉香,你也长大了,懂事了。你娘的病一时半会好不了,你要在家里好好看住她。”
沉香知道,她娘心里只有三夫人。自从三夫人死了之后,招香就全变了一个人。这是沉香听别人说的。三夫人死的时候,沉香还只是个几岁的小崽。
路三爷又说:“沉香,你娘十几岁就跟着贵珍到我家里,待了这么多年了,就跟自己家里人一样。你有什么话,就跟三爷说。只要招香有得治,三爷一定会竭尽全力,把她治好!”
沉香难过地点点头。
乡里人都说招香命苦,一世人下不下一个小崽。沉香心里也苦,她是到七八岁的时候,才听明白乡里人的话,知道自己不是招香和福六亲生的。乡里人都说不是招香生不了,而是福六喝酒喝得太凶,把身子喝坏了。
沉香是路福六到山里砍柴的时候,在山脚下捡到的。他想都不想,就把沉香抱回家里。当时,三夫人和招香都欢喜得不行。招香把沉香当亲生女儿养大,十几年来花下很大的功夫。沉香也知道招香疼自己,把招香当作自己的亲娘,从来不去想她的生娘生父是什么人。
倒是福六越老越不像人。福六年轻时候还好,知道要疼招香和女儿。可是,自从招香有点痴呆了之后,他越来越不搭理她们母女,只要自己每夜有酒喝就行。每次喝高了,别说是妻子女儿,就是看见神仙了,他也不会搭理。路三爷告诫他好多次,但他的耳朵像是糊了屎,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乡里人都骂路福六是个酒鬼,是个没心没肺的种。
次日,招香醒来后又疯疯癫癫,吵着要出去找鹦哥鹉。沉香气得关了门扇,死活要拉到到里屋,她却使命挣扎,耗得沉香没一会就手脚酸痛。
沉香恼怒地甩开手,骂她说:“你不要再出去丢人现眼了!”
招香忽然愣了一下,立马又嬉笑着说:“鹦哥鹉在三夫人的坟头上等着我呢!”说完,她就要去掰开门闩,沉香一把蹦下来,一巴掌甩到招香的脸上,自己又瘫坐在地上呜呜地哭。
招香这下再不闹腾了,好像整个人都蔫了,两眼呆滞,一脸死色,嘴里念念叨叨的话一点都听不清楚。她缓缓地在屋里转了几圈,就走到灶台上掀开鼎盖,往鼎里倒满了水,就蹲在灶口前不停地烧火。
临近午时,招香忽然站起身,说:“沉香,你怎么不告诉我,鼎底快烧穿了。”
沉香见她娘又好了,立马抹去眼泪,笑着说:“你再烧下去,炉灶都要塌了。”说完,她连忙跑上去,给鼎里加了水。
招香洗了把脸,竟然说:“沉香,赶紧到伙房吃饭去。”
招香和沉香一日三餐都是在九间楼的伙房吃的。招香竟然知道肚子饿了,那她就好得差不多了,沉香满心欢喜地拉起她的手,往九间楼走去。招香见女儿如此窝心,脸上放出微笑。
沉香刚拉着招香走进九间楼大门口埕,看见两个外乡人从马背上溜下来,往九间楼大门楼走进去。
一个年长的外乡人见了春旺就说:“大管家,我是我家堂兄叫我急来九间楼一趟的。我家堂兄是山锥乡的范世添,他想请你速到家里一趟。”
山锥乡的范世添向来不愿跟沙塘乡路氏打交道,春旺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急着见自己,便问:“范先生这么急找我不知道有什么事呢?”
年长的范家人说:“大管家,我家堂兄只剩下几口气了,他有话想当面跟你说。他想让你带着小儿子春籽一块去见他。”
春旺一听范世添快死了,连忙说:“我这就去找春籽。”
范家的人说:“大管家,请你放心,我家堂兄无后,他是想跟你说好事!”
春旺点点头,就让范家两人去九间楼门口埕等自己。他很快就找到了春籽,春籽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被他爹拉着上了马背,跟着范家的两个人跑出乡外,一路赶往山锥乡。
一路上,春旺想起了早已死去的娘亲。
春旺那年十岁,跟着她娘在祖嫲地拔地豆,她娘亲黄氏忽然被毒蛇咬了,吓得脸色赤青。黄氏从小听人教过,遭了毒蛇咬,千万不能跑,只能待着让人抬着走。春旺虽小,力气却大,背起她娘就往乡里跑回去,半路遇上了乡里人,乡里人帮着他一起把黄氏抬回了家里。但乡里的大夫救不了黄氏,让人赶紧把她送到山锥乡的范郎中家。路老爷那时还年轻,立马带着春旺他爹和黄氏上了马车,往山锥乡赶去。
山锥乡的范郎中是陆阳永春堂范大夫的远亲,专治蛇毒,在五乡四里名气很大。黄氏到了范世添的药铺,范世添的弟弟范世仁急忙给黄氏解毒,让黄氏赶忙吃下解药。当日,范世仁耗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给黄氏把腿上被蛇咬到的肉切掉了包扎好。
黄氏回到沙塘乡后的第二日,范世仁突然死了。范世添放出口风,说范世仁是给春旺她娘黄氏解蛇毒时,自己染上了蛇毒才死的。路老爷并不相信这话是真的,差人给范世添送去五十两银子。范世添收到银子后,发誓说此生永不再跟沙塘乡路家的人往来。
黄氏真被范世仁救下了,活多了好几个年头才死去。从那时候起,春旺他爹就告诉春旺,范世添虽然恨着自己,但他毕竟是恩人,只要往后范家有事相求,只要你能做得到,就一定要报答范家。春旺生性忠厚耿直,他爹的话,他一直牢记心底。
范世添觉得自己快熬不住了,更是放心不下孙女范雯婷的婚事。范世添原本有个亲弟,没想到年纪轻轻的时候就死了,自己只生了个儿子,几年前也走了,只给自己留下一个孙女。这些年,眼看着孙女越长越大,是到时候完婚了,可是他又不想把孙女嫁出去,想寻一个男丁来家里入赘,这样范家才不会断后。但是,要找到肯入赘的好人家,是件很挠头的事。
范世添躺在床上这几日,为孙女范雯婷的婚事焦急得不行。家里的近亲都来劝他,赶紧给雯婷找一个人家,把婚事办了,好给他自己冲冲喜。他把能想到的人家都想了,不是不满意,就是人家不愿意白养了儿子给了别人家。
有一早,范世添一醒来就想起自己的亲弟范世仁,忽然想起范世仁当年救了春旺她娘一命。他记得,当年春旺他爹带着黄氏临走前,跟自己和范世仁说,往后只要用得上路家的,就只管开口。他也听说了春旺已经当上九间楼的大管家,但碍于多年前自己的一番气话,也不好厚着脸皮跑到沙塘乡来说亲。而今实在没有办法,他觉得不能再碍于自己的脸面,误了孙女的终生大事。毕竟,要是能让春旺的儿子到自己家里来入赘,孙女往后的日子自然就好过了。
春旺一走到范世添的床边,就说:“恩公,你身子不适,应该早点告诉我!”
范世添摆了摆手,让春旺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说:“春旺管家呀,你只求你别怪我当年对你爹说的一番气话。如今虽然几十年过去了,我还是要跟你道个错!”
春旺连声说:“范先生千万别这么说!你家是我的大恩公,哪里要跟我道什么错!我心里一直惦记着,要给恩公你做点什么事,就等着你来吩咐的!我可是等了好几十年了。”
范世添有气没力地说:“春旺管家,只要不不怪我就好!”
春旺连忙摆着手,说:“不怪不怪!我要怪也是怪自己,都好几十年了,一直没能了却心愿,给你好好报答当年的恩情!”
范世添见春旺如此憨厚老实,心里更踏实了,心想还好没让自己的一张脸皮害了孙女,就说:“春旺管家,我今日请你过来家里,是有个事想求你,可我又站不起身了,不能亲自到沙塘乡登门拜访,只好劳烦你们父子跑这一趟。”
范世添的大侄子范木同给春旺端了茶水进来,范世添对他说:“你去把雯婷喊来。”
没一会,范雯婷羞羞涩涩地走了进来,范世添说:“雯婷,快见过九间楼的大管家,路大爷。”
范雯婷连忙双手握腿,屈膝给春旺行了个礼。
春旺连忙站起身,说:“范先生,你可千万不要别让她叫我路大爷,就叫春旺伯就好。”
范世添连声说:“好好好!”说着,他让范雯婷扶起自己,坐在床上,笑着说:“春旺管家,这就是我家孙女雯婷。雯婷,我就常听人家都说,春旺管家的人好,今日一见,原来是好得没话说。”
春旺最怕被人夸,每次一听到人家夸自己的话,就浑身不自在。他搓着手说:“范先生,五乡四里的人都知道,你医德好,是救了好多人的性命啊!”
范雯婷一直羞涩地低着头。范世添说:“春旺管家,既然行了医,救人就是分内的事。对了,我想看看你家二儿子,快叫他进来一下啊!”
春旺往外头喊了两句,春籽扭扭捏捏地走了进来,一看就看见站在眼前亭亭玉立的范雯婷,心头不由一阵发紧,脸竟然红了几分。
范世添把春籽看了又看,说:“好!好!真是长得一表人才!”
春旺笑着说:“范先生,你可别光看他的长相,他可是一点都不生性。”
范世添心想自己还是懂得几分相人的,不以为然地说:“不像!不像!你家公子懂事得很!”
雯婷人长得修长,高鼻小嘴,一对眉毛又细又长,眼睛长得又圆又明。春籽忽然想起来喜,心想这这个范家小姐可是长得要比来喜好得多!这样一想,他心里直蹦着跳,脸又烫了几分。
待春籽和范雯婷都出了屋子,春旺才说:“范先生,你家孙女长得可真好!”
范世添笑了一下,却又叹起气来,说:“我这孙女的确是长得好,在山锥乡里外怕也找不出第二个。这两年,上门来说媒的人家也很多,却是难撮合。”
春旺不明就里,问:“怎么会难撮合呢?”
范世添:“春旺管家呀,我范家的命根子短,我爹是单传,我本是有一弟,又没留后,我儿又是单传,三代人都苦苦抓着一条命根子。可如今,到我孙女这一代,却是连个男丁都没有,我想寻一个好人家来入赘,谈何容易啊!”言罢,他两串老泪已经垂在脸上。
春旺一时不知该怎么去安慰他,心想范先生家确实是命苦。
范世添又说:“春旺管家,我家几代人,都是帮着别人解毒的,救了不少人家,没想到最后自己家里的香火却没能续上。春旺管家,你说难道是我们范家做了什么错事?我们家几代人积下来的德行,也没能博得老天爷的一点怜悯!”
春旺见范世添老泪纵横,心里像是装了一坛子的酸水,说:“范先生,你别伤心!虽然世事无常,人是各安天命,但好人终究是有好报的!”
范世添抹了一把鼻涕,说:“春旺管家,我也不图什么好报。眼下,我这个老身骨是挨不了多久了,就是放心不下我的孙女而已。春旺管家,我随时都会两腿一伸,人就进了棺材,可我的孙女怎么办呢?我一走,就剩她一个人了。我心头这块大石放不下呀!”
春旺这下有点明白范世添为什么把自己和春籽一起叫到家里来了,问:“范先生,你是意思是?”
范世添“嗯”了一声,点点头说:“春旺管家,我想你也猜到我为什么请你来我家里了。我知道你是个老实大好人,我要是能跟你结成亲家,我就能放下心走了。我知道,要让你春旺大管家的儿子来我家里入赘,实在是太委屈你了!沙塘乡路氏本来就响当当,你却把自己的儿子送到山锥乡这个小乡里过活,我知道你太为难了!可是,我就求你这个事。”
春旺想了一下,说:“范先生,不为难的!能成亲家就是好事。”脑子时常不开窍的春旺这时也想到了,自己正愁着没有人家愿意看上傻呆的大儿子狗生,要是范家要狗生来入赘,他立马就会应承。可春籽心里头念想的人,可是来喜。要是春籽来了山锥乡入赘,来喜可怎么办?但他转念一想,春籽和来喜毕竟是小崽过家家,也未必真就是那么回事,就说:“范先生,我本就该好好报答你家,要是能结成亲家,那我的心愿也就更圆满了。不过,这事我得跟路三爷好好商量一下。你也知道,我和两个儿子,都是路三爷家里的人。”
范世添点点头,说:“应该的!路三爷深明大义,你听他的意思就好!恳请春旺管家看在我一个孤身老人,我们两家又有一份交情的份上,尽量跟路三爷促成这个事。春旺管家,我只有一点盼望,就是范家能有个后人。往后,春籽要是想跟雯婷回沙塘乡过日子,也是可以,只要在每年清明时节,能在范家的祖祖辈辈的坟头上烧一炷香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