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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乱世(1)


宣统三年。光绪帝和慈禧太后早已死了,清廷已经换了一代皇帝,当上皇帝的是个三岁小毛崽。

自从狗生和沉香失踪之后,九间楼在平淡无奇的日子中过了快三年,沙塘乡也沉静在安详之中。在这样的年景里,沙塘乡的乡民更加相信人就是要年年耕作,岁岁收成这样的命理。那些剪掉了牛尾辫,油头滑脸一身洋气的人,乡里乡外时有见到,而且越来越多。偶有这么一两个人来到沙塘乡,不是探亲,就是为了做营生跑海路的。

有一夜,路三爷在凤鸣楼跟雅姿娘喝罢一席酒,说:“没想到一转眼间,你也在沙塘乡住了三年了。”

雅姿娘浑身散着酒气,更是妩媚动人,说:“三爷,时日是怎么走的,我已是无心知晓。我只知道,我只好把每一日都过舒坦了就好。人活一世,不是得过且过,是当过就过。不必留恋往事,也不必纠缠现时,把心放宽了,天就是阔的,地就是平的。”

路三爷点点头,吸下一嘴旱烟,说:“跟你说一说话,就是不一样,心里头都会舒适得多。”

雅姿娘莞尔一笑,说:“那你又不夜夜都来。”

路三爷哈哈大笑,说:“我这样三五日来吃一次酒,乡里人背后都没有少说你我的闲话,我要是来的更密了,乡里人的口水都会把我给淹死。”

雅姿娘笑着说:“三爷,无奈你是乡族长啊,德高望重,你的一举一动,都招惹人眼。”

路三爷摇着头,说:“此言差矣,德高望重是给人家说的,自己心里头过得踏实,才是实实在在的。要说招惹人眼,陆阳四面八方除你无二,哪里有外乡人千里迢迢跑来沙塘乡,为的就是见我这个乡族长一面的?但是,他们可是为了你,可以来回跑上好几次。”

雅姿娘咯咯地笑,说:“我真不敢长了一副害人的模样。”

路三爷:“不怪你!不怪你!人要害人,不太容易,人要害己,反掌之间而已。”

雅姿娘忽然伤神地说:“飘飘浮浮数十载,就是在沙塘乡这三年,才能过得踏实一点。三爷,我是想老死在这个地方了。我可是话说前头,万一我哪一觉睡不醒了,三爷你可要替我看好我的女儿。”

路三爷:“别净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来,我们再喝几口。”说着,他又在瓷杯里添了酒,一仰脖就咽了一口。

雅姿娘也抿着嘴一口喝净,说:“三爷,人能把最坏的事先想在前头,还不是什么坏事。最坏的事,是明明看着坏事就在眼前,心里还不愿认下。我真别无所求的,只愿我女儿能够平平安安长大,将来嫁个寻常人家,过过寻常日子。”

路三爷哪里会不明白雅姿娘的心思,他眼看着路才秀已经长大快成家的年纪了,心里却对他的将来没有把握。路才秀天生一副怪胎,连他路三爷都没有一点办法。

路三爷回到九间楼时,正有一辆马车趁着夜色,轻轻地走入沙塘乡。马车没有径直走入直街,而是从坡仔树往乡里北面绕着走,一直走到凤鸣楼才停下。

一个剪了短头毛,在鼻孔下留一横短胡须,身穿洋装,蹬着黑亮牛皮鞋的人,从车厢里利索地钻出来,走到凤鸣楼的门扇前,轻轻地在门扇上敲了几声。

龟婆不知是什么人造访,隔着门扇说:“好乡亲,我们都收拾好了店铺,不能招待客官了,你明日再早点来吧。”

那人低着声音叫道:“大娘,是我!赶紧开个门吧。”

龟婆心里暗吃一惊,惶惶地说:“你等一等,等一等。”说完就上了楼去找雅姿娘。

雅姿娘急忙从楼上下来,亲自打开了门扇,一眼就看见变了个大模样的向南风。雅姿娘让马夫把马车绕到后院的池塘边,就招呼向南风上了楼。

向南风在圆桌旁坐下,望着窗外朦朦的大片田地,说:“我真想不到,你会到这里来了。我回来两年了,一直在找你。”

雅姿娘不屑地说:“我又不是那位叫孙先生的人,要你这么急着找嘛!”

向南风笑着说:“几年没见了,你一说话还是那副神气。”

雅姿娘叹了口气,说:“是几年了,我已经不再是怡香楼的那个雅姿娘,我现在是凤鸣楼的叶掌柜。”

向南风顿时心满沧桑,说:“雅姿娘也好!叶掌柜也好!你还是那么让我急着找到。”

三年了,雅姿娘心里从未如此不平静,她缓了口气,说:“向教头,如今我身无银两,又无模样,今日不比往昔了。我只想留在这里乡里,安安稳稳地过好每一个日子。”

向南风不避讳地说:“你是为了沙塘乡的路元状而来的吧!”

雅姿娘顿了顿,说:“你把李铁柱带到哪里去了?”

向南风笑了笑,说:“雅姿娘啊雅姿娘,让我怎么说你好呢?李铁柱在北山上当匪,过得好不自在。不过,我也两年没见他了。”

雅姿娘不乐意向南风的取笑,说:“向教头,你我一直都不是外人。我实话相告,自从我离开怡香楼那一日起,我叶筱倩就不会再为了任何男人而活。”

向南风不相信,说:“古往今来,女人什么时候脱开了男人活着?雅姿娘,你这是在躲避。你怎么就知道李铁柱不会回乡里来呢?李铁柱要是回来了,你还能在这里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吗?”

雅姿娘:“他就是回来了,也待不住。他生性就是一个在外头浪荡的人。”

向南风关切地说:“雅姿娘,走吧!天下很快就会打乱,只有打乱过后,才会有太平。”

雅姿娘:“我为什么要走?我走哪里去?”

向南风:“像沙塘乡这样越是根深蒂固的老乡里,平日里是安安稳稳,可一旦乱起来,将会是翻天覆地。此地不宜久留。”

向南风的到来,把雅姿娘平淡无奇的心房打乱,她并不是惧怕什么翻天覆地天下大乱,而是不想在卷入任何的争斗和算计当中。她淡淡地说:“天底下,只有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乱。我去到哪里,会不一样呢?向教头,我和你不是一路人,你去走你那翻天覆地的革命大道,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待在一个小乡里,了此终生。”

向南风急了,说:“你去香港,那里就是一个新天地。”

雅姿娘苦笑了一下,说:“只有人心换新了,天地才会是新的。”

向南风被雅姿娘的话震住了,愣了一会,才说:“对啊!只有人心换了,天地才会是新的。”

当夜,向南风和雅姿娘不欢而散。向南风临走前,递给雅姿娘一张纸条,说:“你哪一日真要是想走了,就去香港,找到这个地方,你就可以安顿下来。”

向南风的马车慢慢地踱出沙塘乡之后,就加快了马鞭,一路往西南奔去。

雅姿娘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整夜都睡不着。她想起当年离开了怡香楼,铁定了心,不想再与那些奔世道的人相会了。来到沙塘乡之后,她也想过李铁柱很可能哪一日就会回来,但她相信李铁柱是听自己话的人,反倒不担心。而向南风,恰恰是她不想再遇上的人,她觉得两人要是有缘,在惠州府城相处二十年,该结的缘也结了,该了的情也了了。

就在向南风来过沙塘乡的第二日,九间楼的宁静也被一骑快马打破了。来人正是省城本家十房头路元清的管家李贵和一个下人,给路三爷送来了一封电报。李贵说,电报是路三爷在京城的大伯发来的,让路元清老爷差人送回九间楼。

路三爷看罢电报,说:“李管家,请你在家里留宿几日,再回省城去,好吧?”

李贵摆摆手,说:“路老爷家里的生意忙得很,我这来回一走就是好几日,要赶早回去。”

路三爷:“那就等明日天明,我送你们到陆阳。”

李贵笑着说:“三爷,这条路我跑过几十遍了,熟得很。你不必送我,我明日一早动身就好。”

路三爷也笑着说:“也好!李管家,元清兄家里近年可好?他都有十几年没有回过乡里了。”路元清虽然比路三爷年长将近二十岁,但他的房头排在乡里的最尾,跟路三爷是同辈,所以路三爷对他以长兄相待。

李贵:“都好!都好!就是世道杂乱,各方厉害都不好伺候,生意不容易做。”说完,他见路三爷心事重重,又说:“我听路老爷说,他正盘算着举家迁往南洋。现在的时势,没法让人安生,做生意的人,最怕就是世道乱,世道一乱,好则安身避难,坏则家财遭殃啊!”

路三爷听说路元清要迁居南洋,并无大意外。近些年,有些大户人家都悄悄离开了海陆阳,有的去了香港,有的去了南洋,有的甚至远赴西洋。

李贵欠了欠身子,说:“三爷,我跟你说几句心内话。我没有看过这封电报,但我听路老爷的口气,也大概知道了什么事。三爷,我知道你可能舍不得沙塘乡这片田园土地,但我还是要劝你,时候差不多了,就到外头去跟家里人相会。保不准海陆阳还会有什么大灾大难的,保住家里人,凭三爷你的能耐,去到哪里都会有一番大作为。”

路三爷想了想,就点点头,说:“我再好好想想,跟我爹好好说说。”

李贵见路三爷愿意考虑,心头松了口气,脸上泛出几缕期盼的笑容。

当夜,路三爷走进品心斋堂屋,找到路老爷,坐下来吃了好几嘴烟,才说:“爹,大伯来了一封电报。”

路老爷惊喜地说:“我还以为家里来了什么客人,原来是我哥来话了。他还记得往家里打电报了。对了,三儿,陆阳不是还没有电报吗?”

路三爷看了路老爷一眼,说:“电报是从香港打到省城元清兄那里的。”

路老爷更是惊讶,说:“你是说轮常一家已经到香港去了?”

路三爷:“不止大伯家到香港去了,二伯也举家跟着去了。大伯在电报里说,大伯一家弃官去了香港之后,元武在苏州丢了官,回家找二伯商量了一通,就一家大小也乘船去了香港。”

路老爷:“那你大伯的意思是?”

路三爷:“大伯想让我们一家人去了香港,跟他们相会。大伯说,等我们一家人也到了香港,一定能在当地立足脚跟,打下基业。”

路老爷吸了嘴烟,眯上眼珠子,说:“三儿,那你的意思是?”

路三爷叹了口气,说:“爹,大伯的电报说的含糊,是怕招引不测。我听他的意思,是说朝廷已是一派乌烟瘴气,清廷晚节不保了,倒塌是迟早的问题,而且不会很久。眼下,东洋西洋各国虎视眈眈盯着中原大地,清廷就像一块等着任人宰割的肥肉。”

路老爷很是惆怅地说:“这么多年来,清廷没少挨了人家的枪炮,身上已经千疮百孔了。”

路三爷:“爹,以往你常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沙塘乡历经改朝换代多次,也能安安稳稳地立于陆阳的田园土地之上。我信你的话。”

路老爷:“我就知道你不愿意走。”

路三爷:“永清兄也说,就是暂时先到外头躲个三年五载也未尝不可,等天下太平了再回来就好,根在这里的,走个十年八载,只要一回到沙塘乡,还是能找回根。”

路老爷沉沉地问道:“天下真的会大乱。”

路三爷:“在我看来,天下大乱,自古皆有。短则数十年,长则两三百年。列祖列宗历经这样的事还少吗?明朝祖宗爷路武锻公,从陆阳屡败乌合倭寇的海盗刘香发端,一直当到兵部主事侍郎,疏治南安监军道,屡治叛乱。崇祯帝驾崩于难后,公悲痛万分,随南明福王、唐王、桂王历经险阻,于江南各省转战万里,多次命悬一线,仍誓为明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直至桂王永历帝朱由榔蒙难于国外,公仍旧忍辱负重,在花甲之年回到乡里,严肃家道。人忠方被人敬,明朝虽然覆灭了,但清廷亦无残害祖先。公之孙考中进士,授怀集知县,后封兵部车驾司主事。康熙五十二年,公之子孙一家均受皇帝封诰,及至乾隆三年,乾隆帝御批兴建乡贤祠于县学宫侧,公制主入乡贤祠内。”路三爷一口气说罢,盯着看了路老爷一会,才接着说:“祖宗于乱世都能如此刚韧不屈,我路元状身为名将后代,沙塘乡乡族长,岂可弃祖宗之血脉而去!”

当年在三洲田的起义失败后,向南风逃居香港,加入同盟会,参与同盟会的多次暗杀行动,一直誓把革命血斗到底。两年前,他悄悄回到惠州府,隐藏于山林之间,是接到了惠州即将再次起义的消息。他在山林乡里找寻弟兄,处心积虑力图东山再起。

一日,向南风带着三点会的徐友宝等十来个弟兄,分成两路人马悄悄赶到惠州城外,躲到七女湖周边的山林里,跟党人邓子瑜和陈纯集合会党志士一起,在距惠州城二十里的七女湖截获清军防营枪械,击毙巡勇及水师哨弁多人。这一日,向南风连杀几个清兵,心头大快。

数日后,向南风带着弟兄汇集到起义大军之中,进攻泰尾,清廷守兵溃逃,起义军乘胜连克杨村、三达、柏塘等地,旋又在八子爷打败清营管带洪兆麟。

归善、博罗、龙门各地会党纷起响应,起义军增至二百余人。

水师提督李准急调兵镇压,起义军声东击西,使清军疲于奔命。

可是,因会党志士在潮州府黄冈的起义告败,得不到声援,起义军遂在梁化墟解散。

起义又失败了,向南风只得忍痛带着弟兄隐入山林。

徐友宝大叫:“凡事不过三,弟兄们熬了十几年,干了三趟,没一次能成事。”

向南风咬着牙说:“下一次一定会成功。”

徐友宝却说:“人都老了一截,再等到下一次,还不知道有没有力气提起刀来。”

向南风毅然喊道:“血可流,头可断,推翻满清的革命不能止。”

而今转眼已是宣统三年,国内革命风起云涌,各地同盟会的会党不断筹划起义。此年春天,革命党人在广州发动了第二次起义,虽举事连连失败,但势头甚好。向南风觉得很快就会有席卷中原大地的革命风暴,华夏大地即将风起云涌。他再次踌躇满志,觉得时机差不多了,眼下就要紧的,就是召集越多的弟兄越好。

苦于可靠的弟兄难找,向南风又想到了李铁柱。

这些年,世道混乱,官府无暇顾及北山的匪帮,让李大梁一众弟兄好不快活。李大梁经常对李铁柱说,世道乱了好,乱了山匪帮才有作为。世道要是平稳了,官府就有闲工夫对付自己。李大梁还说,官府跟山匪帮有有什么不一样?官府老说山匪帮光天化日抢劫,山匪帮哪有这样,不都是在大黑夜才千辛万苦等到一块肥肉。官府才是明目张胆抢老百姓的,还挂着冠冕堂皇的名头,抢了人家还不让人家说一句。

李铁柱的肚子挨了李大梁一刀后,并没有死。李大梁那一刀捅进去恰到好处,没有伤到什么要害,只是割破了一条肠子。山寨里的赤脚郎中医术神得很,在缝上李铁柱的肚子之前,还把李铁柱的肠子也给缝好了。

海阳有一家大当铺,时常收买山匪帮抢来的各色物件,早在暗地里跟山匪帮来来往往。大当铺的掌柜图的是能赚到山匪帮的爽快钱,跟山匪帮打久了交道,反倒觉得山匪帮比好些人都要好对付。起码,山匪帮每次都是偷偷来到大当铺,断然不敢公然把东西买给了自己,还要再抢了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