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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不幸(1)


老夫人哭得两眼发肿,路老爷闷得整个人像是罩着一团黑烟。

招香寸步不离翠妍,每日给翠妍洗身子换衣衫,眼泪都流干了,两眼发红发肿。

翠妍时而清醒,时而时昏。她刚从渡头滩被李铁柱带回九间楼时,剩下没几口气了,李先生和范大夫使劲绝招,才暂时从地府的黑白无常手里她的生魂。范大夫的家传秘方虽然治不了她的病,但是她的身子明显有所好转。

翠妍每次醒来,总是一句话都不说。她本以为自己再无机会看见家人,却没想到自己还能躺在九间楼里。好几次,她两眼冒着苦水,看着路三爷和老夫人,嘴唇抖动了,却还是说不出话来。

路三爷知道翠妍的心已经死在满肚子的血水里,比她的身子死得更快了,站在女儿跟前,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话。面对如此天大的不幸,似乎,一家人都不需要再说什么话,只有默默地承受着。

路三爷握着翠妍的手,只说了一句话:“别怕,有爹在。”

这几日,路老爷的旱烟抽得特别凶,喉咙烫热得厉害,却连平日里最爱泡的铁观音茶都不喝一口。他坐在藤椅里,一日到黑睁着眼看天,似乎想把老天爷肚子里揣着的主意看透彻,看看老天爷是否还要不要天道和人道。

路三爷走了过来,坐到他旁边,憋了半天才说:“爹,世道是真的变了。以前我从来没有看见尽头,现在我差不多看见了。”

路老爷喘出一口粗气,只说了一句话:“程家如此无良,必自毁家道。”

九间楼的这场不幸,是程万里一手造成的,但是,路三爷却不想仇恨程万里。他总觉得,就是仇恨程万里,也挽回不了翠妍,也恨不死程万里。再一个,他根本不想跟程万里这样的人恶斗一番,他打心眼里看不起程万里这个狼心狗肺的人。

世道混乱,人心不古。路三爷觉得仇恨似乎永远跟随着人,无可改变。翠妍遭此不幸,让他满心的愧疚无处腾挪,憋得他常常喘不过气。但他心里很清楚,世道越乱,他这个乡族长的责任就越大。他心想,绝不能让更大的不幸降落到沙塘乡的宗亲身上。

自从范大夫给翠妍看过病,在第二日离开沙塘乡之后,路三爷故意让春旺把翠妍回到乡里的事散出去,很快就在乡里乡外传开。乡亲们原本对李铁柱带着一个女子回到乡里胡乱猜测了一通,但得知详情之后,他们全都替翠妍感到不值,觉得海阳的程家做得太绝了。

路三爷原本顾虑九间楼和沙塘乡的声誉,但他听完范大夫的话,觉得纸始终包不住火,还是早点跟乡亲们交代更好。

有一日,路三爷专程把乡里十房头总理和路氏里老召集一堂,在老祖庙的堂屋里,把翠妍的遭遇做了一番交待。一些房头总理觉得程万里做得实在过分,一定要到海阳讨回一个说法。路三爷却说,讨回了说法又能如何?

路三爷唯一隐瞒的是,他没有坦白跟乡亲们实话实说翠妍得的病,只是说程若文不幸去世了,翠妍伤心过头,把自己的身子给伤坏了,乡亲们也都相信。

路三爷瞒得了乡亲们,却瞒不住李铁柱。李铁柱在怡香楼待了几年,花柳病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鲜玩意。他听说翠妍是伤心过头坏了身子,立即跑到路三爷跟前,说:“三爷,我看翠妍得的病,不像是因为伤心坏了身子。”

路三爷奇怪李铁柱怎么会知道翠妍得了什么病,就说:“小柱仔,你别乱想,事情就是这样的。”

李铁柱突然蹦起来,嚷着说:“我在妓馆住了几年,我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回事!这明摆着就是那个扑他娘的程万里害的!翠妍的命是给他们做掉的!”

路三爷顿时瞪住了眼睛,知道瞒不过李铁柱,便缓了一口气,说:“小柱子,你说得对!翠妍是给程家害了!但我不能给乡亲们把话说得太实,我只希望这件事能够尽快从乡亲们的心里抹掉。”

李铁柱对程万里恨得牙颤颤,发誓说:“我要在程家放一把火,把程家全家人都烧死掉。”

“别瞎说!”路三爷突然站直了身子,可一下子又软了下来,拍着李铁柱的肩头,说:“小柱子,你就听三爷的,按三爷的意思去做!行不行?”

李铁柱哼了一声,蹬着脚跑出了九间楼。

李铁柱并不知道要蹦到哪里去,在街巷里转了几次头,就直溜溜往乡公屋跑去,却没想到在乡公屋撞上路昌茗。他们的这个照面打得太突然,彼此各瞪了一眼,就直溜溜地擦肩而过,谁都不搭理谁。李铁柱只对路昌茗露出一副很是不屑的轻蔑神情,而路昌茗却是一张脸黑得像锅底,鼻孔里还冒着粗气。路昌茗那气恨的样子,像是李铁柱欠着他一大笔债还赖着皮死活不肯还给他。

虽然已有几年不见,但乡公屋映在李铁柱的眼帘里,还是和以往一摸一样。李铁柱想起当年翠妍被程家娶走时,自己失魂落魄地在乡公屋凄凉哭喊,一把眼泪夺眶而出。他恨程万里和程若文,他心想程若文是给自己诅咒中了,一定是烂了肉狼死掉了,但程万里还活着,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在程万里的牛尾辨上点一把,把他烧成一堆渣。

恨完程万里和程若文,李铁柱又恨起路三爷,恨他瞧不起自己,硬是把自己心爱的翠妍嫁给扑他娘的程家,结果害了自己娶不到翠妍不说,还把翠妍也给害死了。他甚至觉得,是路三爷自己亲手杀死了翠妍。

想到这里,李铁柱下狠决心,一定要帮向南风偷到九间楼的那几十门火枪。

路昌茗快步走回家里时,在路上遇到白字戏班的路进金,路进金说:“戏头,我听说李铁柱回来乡里,我还没见到他。”

路昌茗粗着鼻孔说:“这种刺流子最好死在外面,一辈子都不要再回来!”

路进金:“戏头,你也别这么说,他都被乡里赶出去五年了,不对,再过一点时日,就五年整整了,不容易。你说,他这五年是去什么地方了呢?乡里没有一个人知道。”

路昌茗:“这种人除了去妓院当龟头,还能去哪里!”言罢,他强忍着一股恶气急匆匆地跑回家。

路昌茗走进屋里,他的妻子赵氏连抬头看他一眼都不敢,闷声闷气地烧着饭。

路昌茗瞪了赵氏一眼,直接走进睡房,一把躺倒在床板上。

路昌茗倒是把李铁柱这五年的去处猜中了,但乡里其他人却都不知道。他们越是不知道,就越想知道,好些人一见到李铁柱,就缠住他问个不停。李铁柱见乡里人如此好奇,他更是不愿意说出一个字。等到被他们问得烦透了,他才扯着嗓门说:“我这五年一夜睡一个女人!”

乡里人听了都哈哈大笑,他们说李铁柱要是真一夜睡一个女人,他那条肉狼就算真是一根铁柱,也早就被磨成一条细针了,哪里还会有条命回到乡里来。他们还说,李铁柱是想女人想疯了。但他们说到这里,就觉得嘴巴说错了话,当年李铁柱如此在意翠妍,翠妍却没嫁给他,如今却落下这样的下场。乡里人都摇摇头,尽叹世道无常。

李铁柱从乡公屋回到九间楼,想去见翠妍,走进品心斋堂屋,却听见老夫人还在翠妍的睡房里哭鼻子,心里更是颓散。他这世人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当属老夫人。他觉得老夫人从来就看死了自己。

李铁柱跨出品心斋的门槛时,差点跟路才秀撞到一起。

路才秀响亮地大叫:“你就是那个刺流子李铁柱?好狗不挡道,走开,别挡了本少爷。”

李铁柱一回到沙塘乡,就见过几眼这个九间楼的小财主,对他是一点好感都没有。

李铁柱竟然被路才秀骂成狗,心里大火,正想甩给他一巴掌,伸手的时候转念一想,却摸着他的头,说:“你就是小少爷啊!嘿嘿,我被你爹赶出九间楼时,你还在你娘的肚子里呢!”

路才秀瞪了他一眼,响亮地说:“我出世的时候,你娘的肚子里还没有你呢!”

李铁柱忍住肚子里的一团烈火,说:“这样看来,我应该叫你一声才秀兄啦!”

路才秀这下才露出阴阴的一笑,说:“赶紧给你才秀兄让路。”

李铁柱侧身站到一边,看着把屁股撅得老高的路才秀跨入门槛,心想以后要一巴掌把这个小不死的一嘴牙全打掉。

这几日,老夫人没有整日跟着路才秀了,路才秀反倒觉得不习惯,他走到老夫人身旁,说:“阿嫲,你的云仙姐在叫你了。”

老夫人不知道路才秀说的是不是真的,突然想起还没有去找云仙姐给翠妍保平安,心里庆幸孙儿提醒了自己。

她把路才秀拉到床边,说:“才秀,你快看看你姐,跟你姐说说话,你姐可想你了。”

路才秀响亮地说:“他们都说,我姐快死了。”

老夫人心头一震,一股刺痛钻入心头,眼眶已经发涩发痛,再落不下眼泪,一把老手拉住路才秀的小胳膊,痛心地说:“才秀,外面的人都在乱说,你不能听他们胡说八道。”

路才秀瞪了老夫人一眼,又转过头去看翠妍,没想到翠妍正睁着眼珠子看他,吓得他内头颤栗了一下。路才秀从来没有害怕过什么事情,唯独是他姐翠妍的频死之际的这个眼神,让他心里遭受到一个绝无仅有的惧怕。

路才秀转身就跑出了品心斋,在九间楼的防火过道里窜来窜去,他从来不曾如此慌张过。

老夫人担心路才秀,侧下身子说:“翠妍,你好好歇着,我去看看你弟。”说完,她又对招香说:“招香,别像个木头一样,好好看着小姐。”

老夫人走出睡房时,翠妍眼角渗出泪水。路才秀虽然在她床前出现过几次,但她只有这一次才认真看了他一番,心里突然想她娘三夫人想得很苦。

招香突然昂起头,一脸惊喜地说:“小姐,你看,三夫人回来了。”

老夫人上下两排牙齿不停地打颤,心窝里泡满苦水,颠着小脚到处找路才秀。她跑到九间楼大门楼时,才看见路才秀坐在七级石阶的底下,一动不动。

老夫人蹲在路才秀跟前,说:“孙儿,你都长得这么大了,你姐现在才见到了你,可她却抱不了你也疼不了你了。你要好好疼你姐,知道吗?”

路才秀茫然的眼睛看了老夫人一眼,又低下头去看脚尖。

老夫人第一次感觉到路才秀像是懂事了,一朵微笑艰难地从她满是皱纹的脸上冒出来。她拉了拉路才秀的手,说:“要不要跟阿嫲一起去见云仙姐,我们一起求云仙姐保佑你姐。”

路才秀低着头说:“我不去。”

老夫人第一次听见路才秀这么小声说话,顿时惊讶不已。

这时,梅花匆匆忙忙跑了出来,手里提着盖篮子,里头放着纸锭和香。

老夫人站起身,说:“梅花,你带小少爷进去,再跟我去云仙姐家。”

梅花立马拉起路才秀的手往里走,她异常奇怪路才秀会这么乖乖地被她拉着进去。

梅花把路才秀带到迎福堂堂屋,只见李铁柱斜着身子坐在椅子上,就说:“小柱哥,你帮老夫人照看下小少爷,我要陪老夫人去云仙姐家。”

李铁柱看了一眼梅花,有气没力地点了下头。

李铁柱比梅花大一点,梅花从小是孤儿,被九间楼收养了,跟李铁柱在九间楼一起闹大的,两人虽然几年没有见面了,但还是很相熟。

老夫人其实很想把李铁柱和梅花凑成一对,无奈李铁柱老不生性,让她一直没把这番心里的话对李管家说。

梅花走后,路才秀坐在李铁柱对面的椅子上,两人四目相对,默不作声。

隔了一会,李铁柱不屑地说:“我看你这样子神气得不行,好像太阳和月亮都是从你屁眼里拉出来的。”

路才秀也是很不屑地说:“整个南海的水,都是从我的毛狼里尿出来的。”

李铁柱扑哧一笑,说:“扑你娘的,你长得还真有点像我!”

路才秀怒视了他一眼,闭上眼睛作沉思状。

李铁柱这下更来劲,说:“我看你这个鬼样,长大后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到那时候,我给你一比,连个蚊子都不是。”

路才秀突然讨厌李铁柱,但他却爱听李铁柱说的一番难听话。因为,在沙塘乡,几乎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这样的话。他见李铁柱损自己,心里倒是觉得欢喜。

李铁柱见路才秀老是一言不发,就挪了身子,坐到他的身旁,说:“才秀少爷啊!我可知道你是人小鬼大,我这么说你,也只是一张臭嘴巴乱嚷嚷而已。你知道什么东西才真能伤人吗?”

路才秀连眼睛都不睁开,他知道李铁柱想要他开口说话,所以他更是一句话都不愿意说。

李铁柱不依不饶,说:“现在要伤人损人,靠嘴巴不行!要靠什么呢?要靠火枪,火枪你见过吗?这么长一门的,”说着,李铁柱拉开双臂,比划给路才秀看,不料路才秀还是没有半点反应,恼得他直想扇路才秀一巴掌,却又强了下来,继续说:“火枪这东西我就见过,真是扑他娘的好,打人嘛,站得远远的就是,手指头一抠,砰的一声,人就倒地了,一点都不花费力气,还能把人给打死。”

路才秀听得说得如此神乎,终于忍不住了,睁开眼看着李铁柱,说:“那你打死过人吗?”

李铁柱:“没有!我看见别人打过。我没有火枪,火枪是西洋人带来的,我哪里会有!”

路才秀:“那你现在就去找火枪,打死一个人给我看看。”

李铁柱感到愕然,说:“我要是随便打死人,要被官府抓去的。”

路才秀不屑地说:“那你就打死我!我不叫官府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