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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时日(2)


随后几日,程若文不再吃药,只顾与翠妍反复交欢,他们似乎只活在仅有两个人的世界里。

程万里的一剂猛药害了翠妍,也害了程若文。

不出十日,程若文心力交瘁,连饭都吃不下,全身软塌塌,已经无法下床站立。翠妍无时不刻守在他的身边,已不再伤心落泪。她跟程若文一样,对尘世已无半点留念,只等着程若文死去之后,自己也一死了之。

程若文由于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不到七日就断了气。他死的时候,脸色黑肿,与数年前翠妍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个模样,相去十万八千里。

那几日,程若文不让任何一个下人和外人进入后院。他只给程若文设了个简简单单的灵堂,连个师公都没有请。

程若文下葬那日,天还没亮就给几个从惠州接他回来的家丁抬上马车,一路跑进山里去。

程万里在深山里给程若文另设了一个灵堂,还请了师公来超度他。程若文被家丁抬进灵堂后,师公才操持入殓。

翠妍一直默默地带着程若文身边,直到盖棺时,她想一头撞在棺木上,却被家丁死死地拽住。她眼睁睁地看着一颗颗铁钉砸到棺盖上。直到棺木入土时,她才从嘴里喷出一口恶血。

程若文的坟墓,葬在离他娘秦韶华的坟墓边上,墓碑上只刻着“爱儿之墓”四个字,旁人一点都看不出那是程家子孙的坟。程万里知道,就是在墓碑上刻上程若文的名字,等自己死了之后,也不会有人再给程若文和秦韶华的坟墓上香。

程若文死了,程万里的心性大变,要么句话不说,要么大发雷霆,眼里看见谁都觉得不顺眼。以往全心全力为程家争脸面的劲头也没有了。他活在这个世上,似乎只为着一心窝的仇恨。

翠妍被抓回海阳后,程万里再不会给她进程家的门。她被锁在一个暗屋里,专门有个家丁看着她,以免她撞墙寻死。每日都有人给她送来清茶淡饭,但她却一口都不吃。

翠妍的病不断加重,这正是程万里所期待的。过了几日,程万里才来看一眼奄奄一息的翠妍,对家丁说:“把她送回去沙塘乡,还给路三爷。”

李铁柱原本还想着如何给路三爷说清楚自己遇见翠妍的事,却不料根本就不用自己开口。

李铁柱在马背上驮着翠妍回到九间楼大门口埕时,路三爷叫春旺赶快把旁人都支开,又让李铁柱抱着翠妍直往品心斋走去。

几年前,李铁柱做梦都想抱着翠妍,没想到这会还要当着众人的面,把她抱进家里去。他不知道路三爷自己为什么不抱,但他不顾上想明白是为什么,就一股脑把她抱进品心斋。一路上,他觉得翠妍轻得像是个小嫩崽。

路老爷和老夫人刚好都在品心斋,被突然赶回家里来的李铁柱和孙女翠妍吓得一时惊愕无比。

老夫人追着路三爷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翠妍不是一直在京城吗?”

路三爷根本没心思应付她,说:“娘,你先静一静!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路老爷看着眼前慌乱成堆的人,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句话都不说,只是一个劲地吸旱烟。

老夫人跑到他跟前,心神错乱地叫着说:“老爷,都什么时候,你还抽烟,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啦?”

路老爷瞪了她一眼,气汹汹地说:“我哪里知道。”

老夫人一股老泪立马就爬出眼眶。

路三爷把翠妍安置好躺在床上,对李管家说:“你马上去请李先生过来。”

他又对春旺说:“你快去喊招香。”

老夫人一下子扑到翠妍身上,不停地在她身上摩挲,心疼两眼一会冒黑一会冒白。

路三爷把李铁柱叫到跟前,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铁柱心里虽然记恨着路三爷,可在路三爷跟前,他心里还是有几分怯意,这是他从小就留在心头挥之不去的怯意。他说:“我也不知道,我回到渡头滩时,看见有四个人把轿子抬上渡头滩放下,然后就匆匆过溪跑掉了。我原本是好奇,掀开布帘一看,没想到会是翠妍。”

这时,老夫人在翠妍的衣袋里像是摸到了什么,打开布纽扣一看,原来是一封信。

路三爷连忙拿过来,拆开一看,原来是一份休书。这下,他立马就相信了李铁柱的话。

刚好,春旺带着招香进来,路三爷对春旺说:“你带上两个人,去一趟渡头滩,看看那顶轿子有什么东西,如果什么都没有,找个地方放把火烧掉。”

春旺不解地问:“渡头滩有什么轿子。”

路三爷:“你赶紧带着人去看看就是。”

三夫人过身后,招香有更多的空闲打理自家的事。可是,这些年来,她心里却一直空空的,即便家里还有男人还有女儿,她还是活得形单影薄。她从十来岁跟着三夫人,已经习惯每日都待在三夫人身边,三夫人不在了,她总是心神不定,有时明明做着事情,还以为三夫人就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做事,她就时不时地跟三夫人说话,旁人偶然刚好看见她一个人在自言自语,还以为是三夫人的鬼魂回来了。

这时,招香看见翠妍回来了,就像是看见三夫人一样,两股眼泪立即冒出眼眶。她正要放声哭出来,却被路三爷喝住。

路三爷说:“别都只知道哭。”说完,他觉得自己的口气太重,又对招香说:“招香,你别顾着难受,好好照看小姐。”

招香忍住哭声,连忙跑去打来一脸盆的热水,给翠妍洗脸。

翠妍脸上脖子上多处溃烂,看得招香的心像是被绞着一样发痛。

翠妍原本柔密的两片柳叶眉已经变得稀疏,招香拿布条在眉上一抹,顺着抹下了一小撮眉毛,吓得招香捂住嘴巴,抽泣得浑身发抖。

李先生给翠妍诊完病,路三爷单独把他请到偏房里去。

李先生摇着头,一脸不解地说:“小姐怎么会得这种病!”

路三爷大概已经知道翠妍是得了什么病,但他还是要向李先生问个实透,说:“先生,你看这病还有得治吗?”

李先生:“小姐要是回来得早,还可能有得治。但是现在,恐怕就是请永春堂的范大夫来,他也是有心无力了。”

路三爷整个人直打了一个哆嗦,差点没能站稳。

李先生见他脸色极差,说:“三爷!这都是命!你万万不要伤了自己的身子。”

路三爷坐到椅子上,毫无气力地说:“对!先生说得对!这都是命!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全来了!”

李先生还想安抚他几句,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知道沙塘乡的路三爷是个最明白事理的人,好像说什么话都帮不上他。

李先生:“三爷,小姐回来了,乡里好些人都不知道,这事我也不会对旁人说。”

路三爷:“好。”

李先生:“三爷,你还是请范大夫来给小姐看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

路三爷又答了一句:“好。”

春旺带着两个家丁跑到渡头滩,找到了那顶轿子。他们把轿子抬到偏僻处,翻来倒去都没找到什么物件,就按路三爷的吩咐,放了把火把轿子烧了。

春旺看着轿子烧成几根木炭,才跟两个下人回到九间楼,把办好的事情给路三爷说了一番。

路三爷:“春旺,你骑马再跑一趟陆阳,把范大夫请来。”

交代完毕,路三爷拿着手里那封未看完的休书,气呼呼直溜溜地跑回迎福堂。

路三爷回到睡房里,拉开红木柜子的小门扇,又拉出一截抽屉,把一打从京城寄来的书信全部放到铁盆里烧掉。

他看着那堆在闪幽的火苗中烧撩着的书信,把那份休书也丢了下去,两串眼泪就从他眼眶里夺出来。

他只是看了休书的开头几句,说是翠妍到程家后,害程若文无心事业及家庭,玩物丧志,终得恶疾,为克夫的翠妍所害死。如今若文已死,专修此休书一封,把翠妍送回沙塘乡继续做人。

路三爷被这股突然杀来的仇恨憋得胸口发痛。

在翠妍回到沙塘乡的前一刻,路三爷还以为海阳的程家是亲家,没想到一下子就变成了仇家。程家把病重的翠妍送回来,明摆着就是要糟蹋他路元状一番。这事如果传出去,不单是丢了九间楼主子一家人的脸面,还把沙塘乡路氏宗亲和老祖宗的脸面也丢掉了。

但是,翠妍的病又不能不看,他才让李管家请了李先生又让春旺跑去请陆阳县城的范大夫。在渡头滩看住轿子的两个乡里人,后来都拿到李管家给他们打的赏钱。

当年,翠妍嫁到海阳程家后不到数日,海阳就托人给九间楼送来一封书信,说是打理京城店铺的程家二儿子害了病,身体不适正在休养。由于人手紧张,程若文已经带着翠妍赶去京城帮忙打理生意。

随后几年,路三爷逢中秋就收到若文的一封书信和一份月饼及其他礼品,逢过春节之前又收到若文的一封书信和一箱孝礼。在这些年的信上,都是程若文草草说着生意如何忙碌,翠妍和他一直相安无事,只是迟迟未能生得一儿半女。

就是在三夫人过身下葬的一个多月后,程若文才送来一封悼书,说是在京城忙得不可开交,不能及时回来奔丧,心里异常痛苦,不敢把三夫人的死告诉翠妍。路三爷还专此回复一封信,告知程若文不必将三夫人过世的事跟翠妍说,只要他们把日子过好就行。那时,路三爷其实心疼得很,他和三夫人就只有翠妍这一个女儿,做娘的都过身了,女儿女婿却没能来奔丧。

路三爷还真就没对此起过什么疑心,只是觉得程若文这个女婿实在不像初见时那么好。尤其是路老爷被春泉井冒出来的雷公劈中后,虽说不能全怪是程万里的主意害的,但路三爷心里免不了被烙下一个芥蒂。

后来,路三爷也释然了,始终觉得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程家对待亲家是个什么做法,他觉得那也是程家的做法。

直到这一日,路三爷一眼就认出休书上的字迹和书信上的字迹是一样的,他才知道这些书信并不是程若文写的,而是程万里写的,这才明白自己这几年都受了程万里的恶骗。

招香已经给翠妍洗过身子,还换上了一身新衫裤。她给翠妍洗身子时,看见翠妍浑身处处溃烂,还发着恶臭,心痛得好几次差点没能缓过气来。那时,翠妍已经醒过来,可两眼呆滞,一句话都不说,任由招香拨弄着她的身子。

翠妍时而醒过来,时而又昏睡过去,偶尔全身筋骨发痛,却只是抖抖身子,连哼出一句叫痛的话都没有。

给翠妍洗完身子之后,招香又喂她吃下一碗汤水。

招香两眼呆滞,傻傻地在翠妍身边呆坐了大半夜,说不出一句话来。

陆阳永春堂的范大夫是在大深夜跟着春旺走进九间楼的。

范大夫在翠妍的睡房里待上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走到堂屋坐下来。

路老爷和老夫人一点都睡不着,跟路三爷一起坐在堂屋里,三个人一直闷坐着不说话,直到看见范大夫走出来,死寂的堂屋才有了一丝声响。

范大夫在大红木椅上坐下来,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路三爷看见范大夫的神情,就知道是个什么结果了。

老夫人一把老泪还在不停地流着,泪水把她的一条手巾泡得湿淋淋。

路老爷还是憋闷着一张黑脸,一个劲地吸烟,他那意思,是觉得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他见范大夫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就站起身对老夫人说:“走吧,让三儿跟范大夫聊聊。”

路三爷却说:“爹,娘现在离不得翠妍,你们就在这里坐着,我跟范大夫过迎福堂去。”

阿嫲却哭得更难受,只是不敢从嘴里发出声来。路老爷一见她哭心里更烦,提着烟斗撅起屁股立马就往外走。他踏出门槛时,被一缕月光刺中眼睛,看见那棵曾经救下路才秀一命的荔枝树正在摇摇晃晃,顿时感到头壳发胀。他耸了耸身子,迈开颤抖的脚步往前走。凄冷的夜气吹着他的黑脸,他眉头紧皱,心里的一堵气好像怎么也吐不出来。

范大夫刚在迎福堂坐下,路三爷就说:“范大夫,翠妍是个什么情形,你就直说吧。”

范大夫犹豫了一下,想想还是直截了当罢,说:“恶毒攻心,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

路三爷回到品心斋,连忙把傻呆在翠妍的身边的招香喊出来,招香跑到他跟前,人却拉愣着。路三爷对她说:“招香,你别愣着,把老夫人扶回房间里睡下。”

招香这才动了起来,老夫人却不等她扶住,就抖起身子说:“我不睡,我不睡,我倒想直接死过去。”说着,她往翠妍的房间走进去,招香也跟着进去。

老夫人一进房间,就爬在翠妍身边大声粗气,她原本还想哭的,一口气却没接上来。刚好路三爷走了进来,连忙把她扶到椅子上歇口气。

路三爷扶住老夫人的手臂,说:“娘!我知道你心里痛,我心里也是一样。可是,你现在不能哭得这么响,都这么夜了,吵着人家了也不好。”

老夫人抖着哭腔说:“翠妍都成这个样子了,我一张老脸还要来做什么。”

路三爷:“娘!”叫罢,他的眼泪也落了下来。

老夫人:“我们家到底是做错了什么?老天爷要这样对待我们!云仙姐说我们家最近会有灾祸,没想到灾祸是落到翠妍身上。我和你爹都活到这把年纪了,老天爷怎么就不找我们,偏偏要找上我的孙女呢!”

路三爷抹下一把眼泪,呼出一股恶气,说:“娘,这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天意。世道是要变了!”

老夫人见路三爷脸色异常难看,方才压住抽泣。

翠妍又昏睡过去了,屋里屋外的愁苦,已经塞不进她悲苦交集的心房里去。

路三爷再次走进迎福堂时,范大夫已经就着油灯光在泛黄的药方纸上写着像画符一样的草字。

路三爷一坐下,范大夫就说:“小姐全身的筋骨都在疼痛,我开个止痛的药方,好让她缓缓。”

路三爷闷坐着,鼻孔冒着粗气,应道:“嗯!”

范大夫写完止痛药方,说:“疫毒内蕴日久,沉于骨髓,自里外发,并风邪郁于肌肤,随处结毒。”说罢,他又写下一剂药方,用搜风解毒汤加减,在黄纸上写下土茯苓、薏苡仁、木通各三钱,银花、 防风、木瓜、白鲜皮、皂角刺、当归各二钱,人参、甘草各一钱。

范大夫写罢,说:“这一剂药方,并不能解小姐身上的毒,只能消减一点毒气。”

路三爷还是“嗯”了一声。

范大夫皱起眉头,说:“三爷,你说这世道是怎么了?我见小姐不多次,来来回回也是看着她一点点长大,从来都是那么乖巧动人,如今却是……”

路三爷:“命!这都是命!”

范大夫:“人心都被狗吃了!”

路三爷:“这样的人心狗都吃不下去。”

范大夫:“你准备怎么去跟程家理会?”

路三爷:“再怎么理会又有个屁用!”

范大夫:“这样也好!当作从来不认识过这一家人。”

路三爷忽然昂起头,说:“这个痛种在心头,还能忘得掉这家人?”

范大夫:“那还不是自作孽!”

路三爷:“是人都在自作孽!”

范大夫沉闷不语,路三爷就拿一个新净的烟斗递给范大夫,范大夫就着油灯上的火苗抽起旱烟。他把一股浓烟呼出鼻孔,说:“三爷,准备好好料理后事吧!”

路三爷哭丧着脸,说:“这后事一办,我这个乡族长也做不下去了。”

范大夫:“依我看,还是要照办,而且得办得风风光光!你路三爷永远都是沙塘乡的乡族长。”

路三爷愣了一下,看着范大夫,立马理会他的意思。

范大夫:“人没了,就没了!都是最后一趟了,到时候,得好好送小姐一程。”

路三爷点了下头,说:“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