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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过目不忘(1)


开春后,翠妍去世的事才渐渐在乡里人的心里淡去。二月初,路才秀被春旺领到沙塘乡的溯芳斋书房,交给书房的林先生。

沙塘乡书房坐北朝南位于直街南面,名曰溯芳斋,建成于顺治年间。房势为五马拖车,乃陆阳一带最早建成的大书院,历来邀请陆阳里外的名师执掌教鞭。路氏宗族子孙入书房念书,聘请先生、采买书册等一概花费均由路氏族产支给,子孙学而优者还另有嘉奖。

路氏子孙入溯芳斋书房念书前,须先由家中长者给予讲述家史,以志砺勤。路才秀前往书房跟林先生念书的前一夜,就像当年以崇公给年幼的路三爷述说家史那样,路老爷把他拉到品心斋的堂屋里,拿着一本族谱,借着一盏黄亮的油灯,给他说上大半夜,从南宋一世祖路天衡官至循州刺史,一直说到路老爷他爹路以崇富甲一方,才把路氏家史说完。

祖上的那些往事,路才秀早已在乡里人口中听得大概,只是从未听过像路老爷说的这番连贯和详尽。给路才秀传授家史,是路老爷的分内事。

路才秀虽然年幼,人却精得很。他心里很清楚,路老爷给他说着祖上那些傲人的事迹时,其实对他是否能勤读诗书,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因为路老爷自己和路三爷都不是念书的好材料,所以,他几乎断定路才秀也不会是块好材料。

路老爷以为路才秀不会念书,其实他只是看对了一半。路才秀不是不会念书,只是不爱念书。他看对的那一半,是路才秀终究没有变成一块念书的好材料。

路才秀之所以知道自己的脑子很灵通,是因为凡是乡里人给他说过的事,他都能一清二楚地记在脑子里,甚至可以记得一字不差。他不单对乡里人说的各种事过耳不忘,还对看见过的字过目不忘。他去书房跟着林先生念书之前,已经认得不少字,只是他从来不告诉别人。乡里人乃至九间楼的家人,都以为他是个凡事不过脑子的人。

有时,路才秀觉得自己之所以天生一对好眼和一双好耳,大概是因为老夫人当年烧给他那死去的大伯二伯的四书五经,大伯二伯都没有好好念读,而是全塞到即将投胎转世的自己的脑子里肚子里。也许,他们是希望自己能替他们去念书,再替他们去考取功名,不要像自己的爹路三爷那样,光爱下地不爱去书房。可就是连死去的大伯二伯也看走了眼,他不单不爱读册,更不爱像路三爷那样一日到黑落田下地。

老天就像一个打铁匠,老夫人和云仙姐又像是两块老铁,被老天在火炉里打成了一块,是粘合得不可开交的老相好。而今云仙姐死了,老夫人感觉自己的身子像是坏掉了一半。

老夫人这一世人,很多笑得痛快哭得伤心的时刻,都是在云仙姐那间暗黄的房子里度过的。每当云仙姐那颗门牙背后传出一些好兆头,老夫人就要乐得差点把满嘴的金牙都赔上。要是那颗门牙背后传出了凶兆,她又要泪如雨下。

以往,老夫人每次从云仙姐家里出来,都要在云仙姐供拜云神的那张八仙桌上,留下一串铜钱或是几块铜板或是一块现大洋,有时甚至是几块碎银子甚至是一锭银子,就看当次问神的事情的轻重而定。

老夫人带去云仙姐家的金银纸锭,是要烧给仙人云仙姐的,而放在桌上的铜钱或银子,却是赏给凡人云仙姐的。单是老夫人所给的铜钱和银子,就足够云仙姐把日子过得甜滋滋的。

路才秀最后一次见到云仙姐,是老夫人把他带去她家里,坐着听她念经。那时候,她嘴里的牙差不多掉光了,只剩下唯一的一颗上门牙。那颗门牙足足有路才秀的一块指甲盖那么大,粘在她黑黄的牙肉上,一点都没有要掉下来的意思。

路才秀对云仙姐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她那颗虽饱经年月还依然插在牙龈上的大门牙。但老夫人和他不一样,她对云仙姐的那颗门牙没有什么兴致,而是对她的门牙后面传出来的那些嗡嗡念经的声音很上心。那颗门牙背后的声音,似乎给老夫人的一生都增添了好多的喜怒哀乐。

而今,云仙姐死了,老夫人内心里的依靠一下子不见了,她终日忧心忡忡。而路才秀却欢喜得不行,他不用再去看那颗大门牙了,也不用再听那些嗡嗡的叫声了,还能去书房念书了,整个人都活泛了很多。

路才秀头一日去书房,老夫人让两个家丁抬着小竹轿把她送到书房去。

老夫人对书房的林先生说:“先生,你在乡里教书这么多年,得意门生出了一拨又一拨,我把孙儿才秀送到书房来,很是放心。但我只有一点不够放心。”

林先生不知道老夫人对什么不放心,便说:“老夫人,你只管交代我,我一定给你看好小少爷。”

老夫人心里突然难受,说:“林先生,你也知道,我孙儿打小没有娘,可怜得很!我最担心他到处乱跑,要是跑不见了找不到回家的路可怎么办?所以,我请林先生给我好好看住小少爷,千万不要让他到处乱跑。我这个孙儿啊,最喜欢趁人家不留神的时候,跑得没影没踪的。”

林先生想笑又不敢笑,说:“老夫人,你就一百个放心吧!我老林在溯芳斋这么多年,还没有看不住的弟子。”

老夫人这才放了心,却迟迟不愿让家丁把她抬回九间楼去。

狗生和春籽又长大了一圈,每日陪路才秀一同去书房念书。春旺知道狗生识不下字,本不愿让他去念书,但狗生惹路三爷疼爱,也很受路才秀的喜欢,路三爷就说服了春旺,不论狗生以后能否识下几个字,都应该由着他先去书房念读几年,等日后个子长大了,再回到家乡做帮手也不迟。

春籽比路才秀早一年去书房念书,生性机灵的他已在书房的三位先生和一群小崽中熟络开。老夫人刚把路才秀交给林先生,路才秀就让春籽领着自己在书房里玩耍。春籽虽然调皮,但心里头却畏怕路才秀几分。他把路才秀当作自家小主人,不让乡里的小崽对路才秀有一点的不敬,更别说是谁胆敢惹了路才秀,他和狗生立即就会跑出来打人。狗生人是傻,但拳头的劲却大得很,好多小崽敢远远地戏弄他,却不敢跟他对着打。

路才秀待在书房的头两日,并不爱多说话,偶尔说一句却总是十分响亮,听得林先生眼珠子一眨一眨的。林先生让他翻书册,他却总是把眼珠子盯住屋角屋檐,偶尔透过木栏窗口看着外头的一小块天顶。

闲暇时候,他也不跟小崽一起玩耍,有时还把蹦来跳去的春籽支使开,只让狗生陪着自己,一起坐在墙角下晒日头。他们两个常常一言不发,坐到林老师在屋子里直喊叫开课,他们还是一动不动,直到被匆匆跑出来的林先生一人一手拉进屋子里去。乡里人都说狗生是傻的,林先生却不相信这样的话,他说他的门生个个都是聪明绝顶的。林先生从来不骂更不打狗生。

第三日清早,老夫人生了病,她是每日坐在家里想路才秀想得心焦了。

路三爷知道老夫人为什么生了病,对路老爷说:“这几日,是不是让才秀留在家里陪着娘好一些?”

路老爷一张黑脸看不出任何表情,截然说:“你娘的病不碍事,她是闲人屁股痒,没病找病生,习惯了就会好起来。总不能让她老栓着才秀,这样只会害了才秀。”

这日清早,狗生背着路才秀的书袋,和春籽一道跟在路才秀屁股后头,欢天喜地地走出九间楼。他们走上直街后,路才秀对他们说:“春籽狗生,今早我们绕个弯,从坡仔树穿过北片王公庙,再从都池脚走到书房去。”

春籽愣了一下,问:“少爷,为什么要绕这么远?多麻烦!”

路才秀响亮地说:“我们日日直着走,烦透顶了,今早我偏要绕个弯。”

春籽一听,倒是觉得很有趣,竟然三两步就蹦到前头去。

这个清早的日头很好,把路才秀的一张嫩脸晒得暖和和。他发觉,这一路绕个弯来走,要有趣得多。他们走到都池边时,看见十来个老人坐在池边的石条上晒日头。那一堆老人,年纪最小的大概也有五十多快六十岁。

路才秀走到那堆老人跟前,响亮地喊叫:“叔公、叔婆,你们好早啊!”

一个老掉牙的人却对他说:“才秀少爷,你可不能喊我叔公呀!我可是和你爹三爷同辈的,你该喊我阿伯。”

路才秀又响亮地对他喊:“阿伯,早!”

那老人啧啧地说:“诶!路三爷的小崽嘴巴真甜!你往后可不要再喊我叔公,我可受不起,我要折寿的。”

路才秀又响亮地说:“好!阿伯!”

这时,又有一个老阿婆对他说:“才秀少爷,你爹都喊我阿婆,你要喊我老太婆呀!”

路才秀又响亮地喊了声:“老太婆,你早!”

他们都夸路才秀,说他说话的声音很响亮,铛铛的像是槌子敲铜锣。路才秀听了很是欢喜,响亮地说:“铛铛的像是槌子敲铜锣。”

路才秀见他们的脖子都缩得像乌龟一样,又响亮的问:“叔公,叔婆,你们很冷吗?”

“冷!啊呀!啊呀!冷!”他们一人一句挤着说,还不停的搓手掌揉脸颊。

有个阿婆说:“少爷,你一问我,我就觉得更冷哩!”

路才秀又问那个老太婆,说:“老太婆,你是不是很冷呀?”

她两只瑟瑟发抖的手捂在嘴里哈气,说:“冷呀!老人最怕的,就是热天冷天!冷天一到,我们就要像猫一样缩着晒日头,热天一来,我们又要像狗一样伸出舌头吐气。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一年里有一半的时候是在吃苦头。”

路才秀响亮地对他们说:“好!等一下,我就让你们一点都不觉得冷!”

路才秀在那堆老人疑惑的目光中,走到狗生跟前,响亮地说:“狗生,把书袋里的东西全掏出来!”

狗生对路才秀总是惟命是从,连春籽都来不及阻挡,他竟然二话不说就把书册倒在地上,然后提着空布袋看着路才秀,弄得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路才秀是让他把书册掏出来,没叫他把书册倒在地上。

春籽急得要甩他一巴掌,却被路才秀拦下。

春籽不解地看着他,说:“少爷,你为什么要让狗生把书册倒出来?要是给老夫人知道了,非要打死狗生不可。”

路才秀不耐烦地说:“你不要老问我为什么!我叫他掏他就得掏。狗生死不了!”

春籽脑子虽然灵巧,可他总是不明白路才秀想做什么,有时候还不如狗生清楚他的心思。

路才秀:“狗生,你拿这个书袋,回去品心斋我阿嫲的睡房里,在箩筐里装一袋铜钱过来。你要给我装得满满的!”

狗生头一点,整个人就像离弓之箭射了出去。

春籽挠着后脑勺,疑惑地问:“少爷,你不是要去书房吗?为什么要狗生回去装铜钱?”

路才秀又很不耐烦地说:“春籽,以后,你再不要问我为什么!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只管做什么。你要再问为什么,我就让春旺拿针线把你的嘴巴缝起来。”

春籽吓得双手连忙捂住嘴巴。

路才秀看着狗生飞快远去的背影,感觉到冬日的阳光一直晒到心窝里,感觉到暖和又舒坦。他想起狗生这一去一回,得耗上一点时间,就在地上拾一把小瓦片,站在都池边往水面劈瓦片。

春籽觉得好玩,也把书袋丢一旁,跟着他劈瓦片。

路才秀劈得又快又狠,被他劈出去的瓦片像会轻功的一样,擦到水面上又飞起来,飞起来又擦下去,反复漂了好几下才砸进水里。

春籽却没他劈得好,他劈出去的瓦片,刚一擦到水面上,就一头砸进水里去。

一个坐在石条上的老人说:“才秀少爷,你不是要去书房念书吗?”

路才秀屁股对着他们,响亮地叫了一声:“要去书房念书!”

那老人又问:“那你现在怎么还不去?你要是晚到的话,林先生那根藤条就要咬你的小屁股啦!”

路才秀响亮地说:“林先生的藤条不敢咬我屁股。”

另一个老人又说:“那你现在为什么还在这里玩水呀?当心水怪把你拖下去哩!”

路才秀最烦别人问他为什么,好像他做什么事都应该有个理由,可他根本就不为了任何理由而去做任何事。他响亮地说:“我在看水怪是不是长得跟你们一样。”

那老人说:“水怪长得跟我们不一样!水怪的身子像鱼,头像猪,手脚又像人。”

路才秀又响亮地说:“那我要抓一只来看看!”

另一个老人说:“才秀少爷,你这么小抓不到的!”

路才秀响亮地问:“我抓不到,那谁能抓得到?”

那老人就说:“你太小了抓不到,我们老了也抓不到!要你爹和春旺他们才抓得到。”

那个老太婆说:“才秀少爷,水怪专吃小崽裤裆里的小狼,你要把你的小狼藏好呀!”

路才秀响亮地问:“水怪真的喜欢吃小狼?”

老太婆:“真的,你快去书房吧!不然,你明早一醒来,就找不到小狼放尿了。”

路才秀突然感到肚子里有一股尿水在往下坠,连忙解开裤带,把小狼掏出来,对着都池撒尿。他的手指抵着小狼一挑一挑,一泡尿水就一远一近忽高忽低地洒出去。

老太婆:“才秀少爷,你这样放尿,水怪会顺着你的尿水泅上来,一张口就把你的小狼吞掉的!”

老太婆的那句话刚说完,路才秀刚好的身子摇颤一下,突然感觉到有点冷,就把裤子提起来,把裤腰带绑好。

老太婆:“才秀少爷真厉害,会解裤带,还会绷裤带哩!”

路才秀没心思搭理他们,抬眼去望狗生来了没有,正好看见他抱着鼓鼓的书袋歪着身子小跑过来。

狗生跑到跟前,说:“少爷,老夫人喊我们快到书房去,她说,不然的话,她就不给我吃午饭了。”

路才秀:“铜钱装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