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籽身后,跟着一长串的人群,人群中跑在最前头的,是十来个比狗生和春籽还要大上几岁的后生,后生后头是一群年轻的婆娘,婆娘后面是一群跟路才秀差不多大的小崽,小崽后边是一群阿公阿婆,一长串凑起来有好几十号人。他们有的提着竹篮子,有的提着麻袋,有的还扛着锄头挑着担子,大概是在田地里做着活跟上来的。
春籽把一整书袋的铜钱顿到地上,身子就横倒在路才秀面前,躺到地上直喘气。他的脸色发白,嘴唇发黑,胸口忽高忽低地蹦跳,歪过头侧着脸说:“少爷,半个时辰,你是要我的命啊!”
路才秀嘿嘿地笑了笑,说:“你的命不是还好好的吗?”他不再搭理春籽,看着一群男女老少把自己围在中间。
狗生以为他们要对路才秀做什么,连忙挡在他身前,恶狠狠地瞪着这群人。
路才秀把狗生推到一边,正想说什么,却被一群人吵得开不了口。他们人挤人,挨得东倒西歪,有的人还破口对骂着。
狗生怕他们涌上来抢铜钱,连忙捂住书袋,大声叫嚷着说:“你们不要抢少爷的铜钱。”
那些人闹哄哄地嚷着说:“我们不是要抢才秀少爷的铜钱,我们是来捡铜钱的。”
狗生又嚷着说:“你们干嘛不回家里去捡铜钱!”
那些人闹哄哄地叫嚷着,根本不理会傻呆的狗生喊叫什么。
春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心想,这时候就是铺着一地的银子,他也没有力气爬起来捡了。
路才秀响亮地说:“你们要是想捡铜钱的话,全都站到我娘的龟壳上。”他的话音刚落,他们就像一阵狂风一样,瞬时间全刮到三夫人的龟壳上。
路才秀:“狗生,把书袋抱起来,跟在我后头!”
狗生就一把将书袋抱起来。
路才秀走到刺藤边,伸手往书袋里抓一把铜钱,撒到刺藤堆里去。围在刺藤边上的人,一下全都扑了上去。瞬时间,路才秀听见一片男女老少哭爹骂娘的叫喊声。
路才秀一边撒铜钱,一边笑呵呵地看他们在刺藤堆里疯抢。他们被刺藤扎得哇哇大叫,有人被挤倒在刺藤堆里,倒下去后被被人踩了几脚,整个人就打起滚来,浑身痛得嗷嗷叫。
路才秀突然想到,那些倒在刺藤堆里打滚的人,就像是马戏团的弄仔在钉床上滚一样。他又抓一把铜钱,扔到刺藤的另一头,一堆人立即就涌到另一头,唉呀唉呀的一阵乱叫。他故意把铜钱撒到刺藤堆里的每一个角落,好让这几十号人把刺藤堆滚个通遍。
春籽躺在地上歪着脖子,张着碗口大的嘴,看路才秀扔铜钱看得两眼发直。
狗生看见刺藤堆的人哭爹叫娘,一开始乐得哇哇地叫。隔了一会,他跟在路才秀后头说:“少爷,三爷会不会把我们打死的。”
路才秀昂起头说:“要打也是春旺先把你打死!”
路才秀越撒越欢喜,就连跑带蹦绕着那片刺藤堆转起来,边转边撒。转了几圈,他觉得双手发酸,对狗生说:“狗生,你提着书袋往里边撒,要全部撒完,要撒到整片刺藤堆到处都是。”
狗生却站着不动。路才秀就喊叫说:“你不把铜钱撒进去的话,我就把你扔进去!”
这下,狗生立即提起书袋,绕着刺藤边跑边撒。
狗生总是有一股傻劲,路才秀忽然觉得,他疯跑起来的样子,要比自己有趣得多。
路才秀又在那块黑石头上坐下来,心里美滋滋地,看着狗生一通乱跑。
狗生依然哇哇地叫着,虽然和刺藤堆里的喊叫声混在一起,却是让路才秀听得清清楚楚。
狗生才跑了几圈,就把一袋铜钱撒光。最后那一下,他把书袋举到头上向刺藤堆里甩,把铜钱甩得一干二净。他跑到黑石头上,在路才秀身边坐下来,跟他一起看刺藤堆里的人抢铜钱。
狗生嘿嘿地笑得比路才秀还要大声,但是却比路才秀的笑声难听得多。
刺藤堆里的一群人抢铜钱抢得面红耳赤,眼珠子发青发绿。他们一开始拼命地捡,捡着捡着就有人抢起来,抢了一会又有人打起来,然后就有更多的人在刺藤里摸爬打滚。有人看见眼前铺着一堆铜钱,就把整个人压上去,让身子把铜钱压住不给别的人抢去。他一扑下去,立马就痛得嗷嗷叫,看得路才秀和狗生笑得东倒西歪。
春籽听他们笑得很欢,睁开一只眼看他们,然后又侧过脸,把睁开的眼珠子闭上,再打开另一只眼看刺藤堆里的那群人,看得他眼花潦乱。他终于按捺不住,蹦起身子跳到路才秀身旁坐下来。他挥着双手拍起大腿呱呱的叫,把路才秀和狗生两个人的笑声都遮盖掉。
有时候,春籽就是这么个招人讨厌的小崽。
他们三个人都笑腻了,就干睁着眼珠子看他们还在哄抢。有一个阿婆,脸上被刺藤刮出几道血痕,抓着两把铜钱坐在刺藤中,一会哭一会又笑。很多人的身上都沾上血,却一点都顾不上痛,还是死命地抢钱。一堆小崽鼻青脸肿,在刺藤堆里拼着命东奔西突,有的突了几下,一鼻子撞到一个大人的屁股上,自己的屁股就狠狠地扎到刺藤堆里,扎得他哇哇地大声叫娘。有的小崽惹恼了大人,被提了屁股扔到刺藤堆外边去,可他一爬起来,立即又往刺藤堆里跳,那片刺藤堆好像是铺上棉被的床一样舒坦。
路才秀的两个眼珠子看厌了眼前这班哄抢铜钱的乡里人,站起身,拍拍屁股对狗生和春籽说:“走!我们回乡里去 !”
只要路才秀一拍屁股,狗生和春籽就知道他要走。
狗生:“少爷,两只大水牛还在湖里洗澡。”
路才秀:“让它们洗个够吧!”
狗生:“它们自己会回乡里去吗?”
路才秀:“会的。”
狗生不用担心两只大水牛回乡里的事,很是欢喜地跑到路才秀跟前,蹲下了身子,让他骑到自己的肩头上。
路才秀却说:“狗生,本少爷这趟要走路回家。”
路才秀领着狗生和春籽没走上一段路,就撞上从乡里赶来找他们的林先生和春旺。
春旺一上来就往狗生和春籽的后脑勺各拍上一巴掌,然后一手拧住狗生的左耳,另一只手拧住春籽的右耳,拉着他们两个往回走。
林先生听说了路才秀一早就在都池边撒铜钱的事,他两眼瞪直地看着给他说事的人,半日才缓过神来,说:“这可是个地地道道的小祖宗啊!”
这日午后,路才秀和狗生春籽都没有去书房,林先生就猜测了大半日,想着路才秀又要干出什么事来。
直到春旺听说春籽回九间楼给路才秀扛了一袋铜钱出去,跑到书房来找他时,林先生捋了捋胡须,对春旺说:“沙塘乡从此不得安宁!”
林先生想伸手拉路才秀,路才秀却不愿意把手交给他,他就和路才秀并排着走回乡里去。
林先生:“少爷,你跑到大石母来,所为何事?”
路才秀响亮地说:“为了放一坨屎。”
林先生大惊,不明白他为何如此钟情屎尿屁,说:“少爷,乡里有那么多茅坑你不去放,为何偏偏要跑来大石母放呢?”
路才秀又响亮地说:“乡里的茅坑太臭,我要跑到山顶最高的地方放。”
林先生不解,但是突然兴致大增,又问:“为什么要跑到山顶去放呢?”
路才秀响亮地说:“我的那坨屎在山顶尖尖上一放,山顶就能长高一点!”
林先生“哦”了一声,就被他的回话愣得一时间再也没有一点声息。
林先生被路才秀出口闭口的屎尿屁惊得有些不知所措!但他确实也觉得,路才秀也是有几分的道理。林先生觉得,不论谁人在世,所做的事和所说的话,少少也差不多都有一半的是屎尿屁。
路才秀和狗生春籽回到乡里后,并没有让春旺领回九间楼,而是让林先生领回了溯芳斋书房。
林先生的屁股往椅子上一挨,就说:“才秀,你可知道你现在做的是什么?”
路才秀响亮地回答:“知道!”
林先生先是往椅背上后仰一下,而后又把脸突到路才秀跟前,几根胡须差点飘到他的鼻子上。他拿着教板,敲着路才秀的鼻子,说:“那你说说,你是在做什么?”
路才秀响亮地说:“在听先生训话!”
林先生着急,连声说:“不对,不对!”
林先生不能像教训他儿子孙儿那样教训路才秀,缓下心气,说:“才秀,你坐下!”
路才秀响亮地说:“林先生,我多站着,会长得比甘蔗还要快还要高!”
林先生:“原来才秀还懂这个!”
路才秀:“林先生,才秀也不懂!我阿嫲是这样说的。”
林先生:“原来是老夫人所教!可是,老夫人没教你不能乱扔铜钱吗?才秀少爷,这一袋铜钱,可是能买好几亩田地呀!”
路才秀:“阿公说,钱财如流水,会从外头流进我家,也会从我家流到外边去。”
林先生见他这一丁点大的小崽,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心里甚是诧异,他差点想跟他说,为什么他不把铜钱流到书房里来呢!
林先生:“钱财是会流来流去!你爹给你家下人发工钱,是把钱流出去,你爹把钱拿去买锄头,也是流出去。可是你把铜钱撒到刺藤堆里,让一群人抢得皮脱肉掉的,就不是流出去了。”
路才秀:“林先生,你说这样不是流出去,那是什么?”
林先生斩钉截铁地说:“这是扔出去!”
林先生这话,让路才秀听得不是很不明白。
路才秀说:“先生,我肚子饿了,我要回家吃饭!”
林先生觉得还有很多话没有对路才秀说,为师教人是大事,连忙说:“才秀,你再等等,先生还有话要跟你说。”
路才秀响亮地说:“那先生你就快点说!”
林先生:“才秀呀!钱财虽乃身外之物,但也万不可随意抛之弃之。古人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爹就是一个响当当的真君子,你阿公也是。你家的一个个铜钱,就是你家祖上几代人身上的一滴汗、一滴血。没有你家祖上几代人的血汗,何来你家九间楼的今日?你怎么可以把祖宗的血汗到处扔掉呢?你扔掉一袋铜钱,就是扔掉祖宗的一把血汗。才秀,人之初,性本善!凡事你都得向善而行,万不可像螃蟹那样,打横着来走,知道吗?”
林先生终于刹住嘴巴,路才秀连忙拍拍屁股,响亮地说:“知道了,先生!”
林先生还想说什么,路才秀连忙截住他,说:“先生,阿嫲等着我回去吃饭,我再不赶回去,阿嫲就要让人抬着竹轿子来找我啦!”
林先生对路才秀的训话还意犹未尽,点点头说:“好吧,才秀,为师日后再好好雕琢你这粒顽石。”
林先生的话从路才秀的左耳钻进去之后,立马就从他的右耳漏出来,可他最后那句话,连路才秀的耳朵都没进过,就从耳边擦过去。
林先生的训话,路才秀并不是很爱听,但路才秀却很爱看他那训话的样子。
路才秀跟着狗生春籽一路跑回九间楼时,心里头亮堂堂。
以往,路才秀听了很多乡里的故事,说的都是别人的事,当然也有九间楼以及他出世的事,但他亲手为自己造事,他记得就是从这一日开始的。
路才秀刚出世那日,路三爷就断定他是破家星转世,并决绝地将他抛弃。可路三爷却没能料到,路才秀竟然没有摔死。
老夫人也有说对的时候,她说,路才秀既然来到路家当子孙,是好是坏,那都是路家的命脉所在。
路才秀出世后,九间楼上下决口不提他是破家星转世的事。随着时日流转,不单是临近的五乡四里,即便是沙塘乡,即便是九间楼,好些人已然淡忘这件事。只是,乡里乡外的人家,哪天自己的小崽打翻了饭碗,做爹娘的就会吓唬小崽,说:“你这个败家子,你再敢这样,你就要跟路才秀一样,被他爹丢到楼下去。”
直到这一日,路才秀一早一晚,把一袋铜钱扔进都池里,另一袋铜钱扔进刺藤堆里,乡里人几乎同时想起他出世时候的那件事。他们都惊讶地感叹道:“三爷真是一算破天机。”
当日夜里,那些捡到铜钱的乡里人,一面是欢喜得不行,另一面又在骂路才秀,说他长得白白净净的身子里包着一副黑心肝,满心窝里装的全是屎尿。
他们说,路才秀一出世就掉进尿桶里,吃下去一肚子的屎尿,料定是长不出一副好心肠。乡里人嘴上是骂着路才秀,但心里终究是想不明白,路才秀一个六岁的小崽,何以有这番鬼主意!于是,他们又说,路才秀不单是破家星转世投的胎,他的前生,一定还是一只小妖精。
路才秀并不在意乡里人是喜爱自己,还是记恨自己,他只管心里头舒畅。他最爱看见的,是乡里人被自己捉弄了。
路才秀知道,不管乡里如何骂自己恨自己,终究还是会喜欢九间楼的铜钱。他还知道,这些日子,只要自己一走上大街小巷,屁股后头肯定会跟上一串人。他们骂完自己,等缓过气来,就会把儿女叫到跟前,然后像是下军令状一般,说:“你们给我好好听着,从明日起,路才秀走到哪里,你们就要跟到哪里。他要是再扔铜钱,你们一定要给我死命抢。要是路才秀在外面撒了铜钱,你们却连个臭钱屁都没有捡到的话,你们就别想回家吃饭。”可是,这些日子,路才秀没打算再扔铜钱。
乡里人越是想捞到好处,路才秀越是不让他们称心得意。
春旺生下狗生和春籽这两个儿子,一个傻呆,一个机灵,都不让他省心。狗生和春籽回到家里后,两个小屁蛋就被他抽得通红。
春旺抽完狗生和春籽,一屁股坐在竹椅上喘气,心里头很是灰暗。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一世人安分守己做人,却生下不是傻呆就是鬼怪的两个儿子,如今闯下这番大祸,让他始料不及。
他站起身,把狗生和春籽拉扯到路三爷跟前,说:“三爷,你得好好罚他们两个。”
路三爷却说:“都不干狗生和春籽的事,你打他做什么?”
春旺气呼呼地说:“少爷那么小,哪里懂事,肯定是他们两个把少爷带坏的。”
路三爷:“这是败家子才做得出的事,狗生和春籽都教不了他的。”
春旺脑子一愣,人就更糊涂了。
路三爷又说:“小钱不去,大财怎能守得住。况且,铜钱撒出去,也是给乡里人捡去,不要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