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三爷立即会意,跨身上马,对路老爷说:“爹,我去趟陆阳,家里的事让李管家先行操办。”说完,他骑着黑色悍马,一路驰出沙塘乡。
路老爷对春旺说:“你赶紧跟着三爷再跑一趟。”
路三爷无须拉勒缰绳引路,黑色悍马一直往林氏的坟地驰去。
黑色悍马来到陆阳城外,便驼着路三爷朝陆阳西北角奔去,这下路三爷心里头全明白了,陈老爷肯定是在岳父的坟地那里出了事。
黑色悍马一直奔到林氏的坟前才停下,路三爷一眼就看见扑倒在坟头上的岳父。他飞身下马,急忙跑到陈老爷跟前,一把将他搂抱起来,却看见他两眼直瞪着,脸上的清泪还未被风吹干。
黑色悍马急躁地在坟场上围着陈老爷打转,一声声长鸣刺破天宇。它在最后一次昂起脖子时,把一声长啸拉得很长很响,然后就朝山脚下飞奔而去,最后硬生生地把自己的黑色马头撞碎在一块石壁上。碎裂的马头上热血突涌,依稀可见的,是那对水灵的大黑眼下,挂着两串长泪。
路三爷和春旺把陈老爷送回丰陆盐米行时,张氏和她的三个兄弟都吓傻了,县衙的巡检带着几个衙役二话不说就把他们五花大绑捆了押走,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盐米行里外都乱了套。
路三爷一张苦脸黑得如锅底,气喘吁吁地吩咐盐米行的仆人,立马前去县城东面的乌坢渔乡,请他岳父的近亲前来盐米行操办后事。
路三爷从陆阳回到九间楼后,亲自给三夫人更换寿衣。三夫人着上一身寿衣后,才显得跟阳世的人已迥然两异,让一直守在身旁的招香心里顿生几缕惊怕,一把鼻子哭得更是凄凉。
三夫人躺在床板上脚朝门头向里,被路三爷和春旺抬到迎福堂堂屋,盖上天地被睡到堂屋正中挂着蚊帐的草席上。
路三爷手执纸扇泪眼迷蒙,为三夫人点上照亮黄泉路的脚尾灯,又把一块银子和一个铜钱塞进她嘴里,给她含口银。
李管家让几个丫头给老夫人和招香以及梅花等一干女人送来一把桃枝,让她们人手各执一支,一围人不断地点香烧纸绽,给三夫人送足前往阴府的盘缠。
招香已经哭哑了嗓子,好像不用自己哭,喉咙里都能不断地放出哭声来,一直呜呜地没有一刻的停歇。
路三爷一声不吭地坐在三夫人身边,默默地给她守灵。
李管家和春旺领着人马分头赶老讣告亲友。李管家在乡里转了大半日,才把宗亲熟友赶完。春旺则是转了好几个临近乡里,在夜色初泛的时候回到九间楼。他下马栓绳的时候,看见九间楼各门楼已经贴上蓝纸白字的丧联,大门楼上的左联写着“贵富一生述贤德”,右联写着“珍爱永世续黄泉”。
陈贵珍这位乡族长夫人的葬礼相当隆重,不次于以往沙塘乡任何大贵人家的治丧。九间楼里外全透着悲泣声,和着二弦唢呐吹奏队八音班的哀乐一刻未停。
从迎棺、倒刺、到入殓成服、封棺,头戴麻圈芦的路三爷一直守在三夫人身旁默默落泪。他句话不说,寸步不离。
入殓前,师公念经超度她,念读亲眷名字时,路三爷依然一声不吭。直到要为三夫人盖棺时,路三爷才突然趴在棺木上,看着三夫人的脸再次失声痛哭,那哭声汹涌如海浪,听得九间楼里里外外的人都跟着哭起来。
招香嗓子虽然哑了,声音哭不出来,身子也软塌塌的,可她却死活抱住三夫人的棺木,谁要是怕她哭过头了,拉了她坐到一旁,她一屁股一坐下立马又撅起来,依然扑到棺木上抽搐个不停。
三夫人出殡时,路三爷拭干脸上的泪痕,没有再落下半滴眼泪。
棺木停放在九间楼大门口埕的灵堂里,乡里各房头总理和上了年纪的平辈男女都来祭棺,连临近五乡四里一些昔日受没受过九间楼恩惠的男女老少,也都大老远赶来送她一程。
出殡前的祭奠仪式上,大门口埕围满人,穿心透腑的哭泣翻起一片泪海。
师公念读祭文,村老抱着两眼圆睁的路才秀到四路头买水,一番仪礼完毕之后,送葬的人马便鸣锣开道,亲友家丁高擎纸幡、灵旌、彩旗一路迎风飞扬,双人抬扛的祭席一桌接一桌,沿途的买路纸钱绽满天飞舞。
棺木被抬起来的时候,招香心头一胀痛,整个人就昏死了过去,马上被路福六背回家里去。
路三爷一只手抱着路才秀,还捧着三夫人的神主牌座,另一只手拿着红头竹杖,走三夫人的相亭和八人扛抬的棺木前面。
一路上,吹鼓手、八音班、大锣鼓班鸣奏哀乐,伴随着鞭炮声铳声响彻天边。
棺木被抬至半路时,送葬的人群还没全部走出沙塘乡,一路浩浩汤汤的人群,全都哭得稀里哗啦,哭声传遍了五乡四里。
乡亲们都说,那都是因为三夫人人好,死了才会有那么多人给她哭。可让乡亲们奇怪地是,没有一个人听见过路才秀哭一声,他们都是路才秀如论如何也得哭上几声。可是,他睡着的时候能一觉到天亮,醒着的时候又能一日到黑瞪着眼睛张着嘴巴不哭不闹。他仿佛是在刚出世的那一日就已经把所有的哭声全喊出来了,此后再无半句哭声半滴眼泪。乡亲们都说,路三爷三夫人好人好事做尽,却偏偏生了个不孝子,连哭一声娘都不会。
三夫人下葬的当夜,老夫人和路老爷坐在九间楼大门口埕的祭亭里,听着师公为她诵经做功德,唱十月怀胎歌。路三爷却待在坟场,陪着已经入土归天的三夫人。几个泥匠在忙忙碌碌地修坟,夜色清朗。
直到天醒十分,路老爷才回到家里。一连几日,他一直没有合上一眼。
出殡后的第三日,路三爷备好牲仪、芝麻、豆菜,到三夫人的新坟祭拜,完坟辞山后回到家里,才躺到床上合上眼睛,一连整整睡了一日一夜。
三夫人的坟地叫三星地,落座在大石母山脚下自家的油麻地,面朝一口浅水湖,望向西北角。这个坟地,原本是路老爷年轻时候给自己相中的。三夫人走得突然,路三爷来不及去找块好坟地,路老爷又有了剑地的穴位等着,他们就把这个坟位给了三夫人。
坟场的龟壳后面,有块一头老母牛那么大的黑石头横卧着,直直对着大石母。黑石头和大石母中间正好还有一块整座房屋那么大的黑岩石。站在三夫人的碑前望去,这三块石头由小到大刚好连成一条线,像是三级石阶,一直通到天顶上去。三石相连,是天顶上的三星坠地,因而取名三星地。
三夫人的墓碑空着半个左边,那是路三爷特意叮嘱石匠空留的。他曾跟路老爷说,等他死后,就让路才秀把三夫人的坟地重修,收好三夫人的骨头,再放进他的棺材里去,然后再把他的棺材葬在三夫人的棺材位里。到那时候,再让石匠师傅把他的名字刻到墓碑左边的空当里。
路三爷在第二日的午后醒来,骑马去陆阳陈府祭拜岳父。他出门前,交代李管家和春旺去告知九间楼的佃户和长工,让他们在月末都上家里来找他。
路三爷祭拜完陈老爷,才到县衙门去找县太爷。他对县太爷说,他再无心力料理陈老爷家丰陆盐米行的事,想让县衙门接管,让岳母的房头近亲打理生意。每逢年底结数,县衙门收三成毛利,再把三成毛利给林家人丁当酬劳,最后四成留作下一年在陆阳县铺路架桥。
县太爷虽然官架十足,对路三爷还是有几分恭敬。他听完路三爷的话,直拍手掌说:“就按三爷说的办。”
路三爷还让县衙门把他岳父的小夫人张氏和三个兄弟都放了,额外给他们一家赔付一笔银两。路三爷唯独留下盐米行后面那座气势雄大的四点金大院,那是三夫人出世长大的地方。
办妥这些事,路三爷就骑上马,独自一人去看陈老爷的新坟。
陈老爷家的近亲按照路三爷的吩咐,把陈老爷葬在林氏身边,又把那匹黑色悍马葬在陈老爷身边。
陈老爷的坟头坐西北朝向东南方,可以一路望向沙塘乡,正好跟三夫人的坟头遥遥对望。
路三爷看罢新坟,又走到岳母林氏的墓碑前,久久地站立着,任暮色将他慢慢淹没。他借着天际残留的一点光亮,久久看着林氏墓碑上残留着的陈老爷的血迹。那抹血迹经过好几日的风吹日晒,依然映得碑文清滑鲜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