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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石神(2)


老夫人亲自在香炉前铺了块红布,把果盒、面条和金银纸放上去,梅花只给她打下手。她对蹲在旁边帮她打理供品的路三爷说:“这个大石母,天生就是爱带小崽的神。三儿,你刚出世的时候,我也来这里拜大石母,那时候我还年青!三十几年前的我,提着饭篮带着一伙人,可以一口气从家里走到这里来,这样才够诚心!那时候,娘也不怕有狼狗,带个小锣出来就好了,要是看见绿得发亮的狼眼,敲它几声,发绿的狼眼立马就消失。三儿,你长到五岁那年,经常问我你是从哪里来的,你当然是娘生的!可那时候,娘说你是从大石母这里捡回去的,你一听就哇哇地哭。后来,好些年你都不愿意跟娘来这里。三儿,我说你是从大石母这里捡的,是在求大石母保佑你!你看到这坑后面的石缝没有,那里跟娘生你的地方是一样的。娘生你的前一夜,肚子就闹痛,痛得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接生婆说娘马上就要生了,可你就是不出来。后来闹得没办法,你阿嫲就急忙去问神仙,神仙问她,我们家最近有没有补过衣物,或者是填过老鼠洞。你阿嫲这才突然想起来,前几日,你爹补了咱家院墙上裂开的一条缝,把娘生你的那地方给缝住了。你阿嫲赶忙叫你爹去把那条补好的缝拆开来。这不是嘛,那条缝一拆开,娘一下就把你生出来了。娘那时多欢喜,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呀!”

夏夜凉风徐徐吹着,把山脚的小松树吹得沙沙响,树影摇曳。月光照在湖面上,闪出许多银白的水纹,轻得让人感觉不到水在流动。

这个夜里,路三爷敞开双耳,蹲在老夫人身旁,听她讲起往年的很多陈年旧事,讲他的出世,讲他年幼时不爱去书房读册却只爱四处捣蛋,讲那些已经去世和依然健在的亲人。他偶尔抬眼去看他爹,路老爷一会溜达到树旁,一会又去跟抬轿的家丁说话。

春旺给路老爷新买了一只鹦哥鹉,不过比较小只,是鹦哥鹉崽,还装在一个鸟笼里。这只小鹦哥鹉崽,让他更想念那只替他去死的鹦哥鹉。

那只鹦哥鹉是不用花钱买的,它是自己飞上门来找路老爷的。那是多年以前的一个清早,路老爷一觉睡醒,忽然发觉很不对劲,以为是谁在身旁捉弄他,转头一看,原来是床屏上站着一只小鹦哥鹉,正露着惊慌而可怜的眼珠子看他。路老爷从此就把它收养了。此时,老鹦哥鹉已不在鸟世,路老爷不论走到哪里,都会把那只原来装过老鹦哥鹉如今却是装着小鹦哥鹉崽的鸟笼提在手上。

路三爷在他爹的身影里,仿佛看见年幼时候的自己。他忽然想起,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样听过娘亲的唠叨。他想起很多年前,他也常这样蹲在老夫人身旁,听她说起一些更早以前的往事。

路三爷觉得年岁是个很奇怪的东西,眼前年过六十的路老爷,在一个多月的沉睡之后,一醒来却变得像个小崽。他看着似乎无忧无虑的路老爷,嘴角不禁微笑。他心想,一世人到底有多长?等他自己也到了他爹这样的岁数,还会去做什么想什么。沙塘乡的所有人都一样,年岁就是他们的日程,年少的时候偷折几根甘蔗,十六岁过后等着完婚生子,然后再去盖一座新房,为的是给自己的儿子娶媳妇。年复一年,代代如此。

路三爷并不喜欢拜神,他更愿意拜祖宗。他觉得祖先虽然已经不在人世,血却还流在自己身上,只要活着,就当行孝。这么多年来,他常常会在某个好天时,一个人扛把锄头挑对畚箕上山去,给祖上的坟场除除草,添添土,塞掉一两个蛇洞老鼠洞。

路三爷家大部分的祖坟都安在清山上和大石母山上。有时,他早早打理好坟场,却不回家去,坐在坟头上吸旱烟,一直坐到夜幕降落,听着一阵阵的夜风吹过耳边。那时候他会觉得,他就静静地坐在先人的身边,像年幼的时候一样。

在沙塘乡,在陆阳的五乡四里,拜祖宗是男人的事,拜神却几乎是女人家的事。

路三爷是个大孝子,乡里乡外的人都知道。他们也都知道,他爱拜祖宗不爱拜神。他并不是不信神,只是不愿意去拜,更不愿意去求神给自己办这个那个的事。

凡人不但给神佛祭供品,年年烧下无数金银纸钱,还要在求拜之时,给神佛允诺多少猪羊或多少台戏来年酬谢,路三爷觉得这像是在街上做的买卖,也像是提着银子去衙门找县太爷。他觉得,金银财宝并不能全替了凡人的诚心。神仙慈悲为怀,掌管三界,救苦救难原本就是天职。神仙该做什么事,必不等凡人去求才做。如果富贵贫贱和生老病死都是上天冥冥中早已安排好的,那就更不必再去求拜。

路三爷尤其不爱去拜像云仙姐这样的活神仙。他并不信神仙会找凡人附体。就算凡人果真知道了神仙的意旨,也不能说给旁人知道,说了就是泄露天机。他之所以喜欢算命,是因为他觉得那样是在揣摩和洞知神仙的旨意。但他没想到,有一天他却会亲身抗拒上天的旨意,把刚刚来到世上的儿子抛掉。可儿子还是活下来了,这让他更加相信天意不可违。

当路三爷知道破家星转世的儿子也是他命数中注定不可逃避的劫,随之而来的,是他对人世间诸多事情的深深惘茫。路老爷在沉睡一个多月之后,在儿子出世那日突然醒来,他心头上的惘茫才渐渐淡去一些。如今的路老爷,让他看到人活在世间的另一种命途,这种感知让他渐渐地把尘世间的一切看得更是清淡。

老夫人望了望月娘,说:“好了,三儿,我们来拜大石母吧,你把你爹喊回来。”说完,她伸长脖子四处找寻路老爷的身影。

路三爷站起身,四处望了一下,并没有见到他爹,于是便扯开嗓门喊,路老爷立即从大石母右腰的小山顶上冒出来。

夏夜一片明净,四周罩着一层蒙蒙的清亮,看得到远远的山和树,有着清晰的轮廓。

路老爷:“这么快就拜么?月娘还没挂到头顶上呢!”

老夫人:“你是用哪只眼来看的?月娘不正在你头顶上么!都老成什么样子了,像个小崽子一样。”

路老爷只是呵呵地笑。

以往,路老爷最烦老夫人唠叨他,现在他却把她的唠叨当成是别人在唱戏文,只管听着就是。路老爷原本就是个聪明人,那一个多月的长觉没有把他给睡坏,反倒是让他把什么事都睡明白了。如今,他觉得自己爱干什么便干什么,再不管太多的人间世俗。

老夫人:“都跪下来吧!”

路三爷把点着的香递给路老爷和老夫人,陪着他们跪在大石母跟前拜神。

老夫人全然忘了大石母的神职是保佑小崽,她把小崽、三夫人、路三爷还有路老爷全念出来让大石母保佑。他们手持敬香跪在香炉前磕了三个头,然后路三爷就把他们手里的香接过去,一把全插到香炉上。

老夫人叫梅花拿对圣杯给她,梅花就在饭篮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把布袋里的一对圣杯拿了出来。

圣杯是用香木做成的,由一块香木切开成两半,每一半都雕成月牙形,有阴阳两面,阳面削平,阴面凸拱。两半大小一样,合在一起正好成一个月牙。

老夫人拿着那对圣杯在香炉上转了一圈,嘴里念念有词:“大石母呵,我三儿今年三十有六,才生得爱儿。求大石母保佑孙儿,莫让大妖小怪来打扰。大石母呵,现在给孙儿取名,请大石母给孙儿定下名来。”

老夫人转过头问:“老爷,你快给大石母说说你给孙儿取了什么名字。”

路老爷见轮到自己说话,顿时欢喜起来,想起午后梦中那只鹦哥鹉说的人话,便撸着胡须说:“孙儿的生辰八字里,金木水火土五行不缺,就取名才秀吧。”

老夫人一听就恼火了,又不好当着大石母的面发作,说:“你这是取的什么名,把秀才给颠倒了!不用你来取了,三儿,你来给我孙儿取个好名。”

路三爷:“娘,就按爹取的吧。这名字贵珍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