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夫人看见到小崽被路三爷抛出窗外,心里像是被铁锤扎了一下。她不知是从哪里使出来的力气,忽然从床上奔下来,要往窗口跑去,路三爷两手一拨,立即把两扇木窗严严关上。
三夫人踉跄一下跌倒在地,惊魂未定的招香和麻婆都还不及扶住她。几个丫头不敢哭出声,捂着嘴的手不断发抖,呜呜的声音从她们的指逢中漏出来。
一股血水从三夫人的肚子下面淌出来,招香惊叫一声“三夫人”,整个人便晕死过去,屋里屋外乱成一片。
路三爷回过头来,看见三夫人躺在地上流着血,心头像挨了刀子一样痛苦不堪,急忙跑过去把她抱上床。
三夫人的脸色一截截变黑,路三爷恨不得再往自己心头上剐多几刀。他对着外屋喊叫:“快把李先生喊进来!”
一阵忙乱之后,李先生和麻婆终于给三夫人止住血。
李先生转出外屋,对路三爷说:“好险!三爷,你怎么能这样?”
路三爷心头已是烦乱如麻,说:“先生!我路老三欠你一条命!”
李先生:“三爷,你说什么话!我老李行医就当救人性命。让你这么一说,我还敢再救人么?”
路三爷感激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对李先生点了点头。
李管家跟着李先生下楼去抓药,路三爷又让麻婆和几个丫头也下楼去,只留了招香守在三夫人身旁,自己一个人闷坐在外屋的藤椅上,目光呆滞地看着地板,一口接一口地吸旱烟。
向来,路三爷的沉着稳重闻名五乡四里,但今早突然发生的这一切,让他乱了心神。
小崽被路三爷抛下楼时,屋外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从屋里跑出来的丫头说小少爷被路三爷扔出了窗外,春旺脑子里像是被锤子狠敲了一下,才急忙蹬下来往品心斋门口埕跑去。可是,当他跑到迎福堂的后窗底下时,却什么都没找到。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只见种在春泉井井口上的小荔枝树在风中轻摆。
小崽没有被摔死,而是刚好卡在种在春泉井口上的那棵小荔枝树崽上。他在小荔枝树崽上面撞了几下,就被两个树杈卡住了。
品心斋是九间楼最靠后的一座大堂屋,里头住的是路老爷和老夫人。堂屋正门上方挂着一块横匾,匾上刻着“品心斋”三个字,字是金色的,木匾是绿色的,四周雕着花纹。
小崽掉落在小荔枝树上时,来喜、狗生和沉香三个小崽正蹲在荔枝树崽的一旁玩耍,拿着各种各样的小石块当成小兵大将,在演着穆桂英挂帅的一场戏,打得不可开交。春籽急匆匆跑过来时,他们正好听到身后噗的一个声响。
狗生转过头,木愣愣地看了一眼卡在树枝上的小崽,又看了一眼春籽,悬挂在鼻孔下的半撅鼻涕吸回去,就低下头继续打战。
春籽急忙跑过去把小崽抱起来,然后一个劲地往家里跑回去。沉香看见了,丢下手里的石子,跑上去扯着春籽的衣衫,说是要让春籽把小崽抱到她家里去玩。
来喜和狗生见春籽和沉香跑了,也丢下石子跟着跑起来。春旺跑到品心斋门口埕时,几个小崽已经没了人影。
小崽被春籽一把提着,丢到沉香她娘招香的眠床上。
来喜爬上床,抽了个大枕头塞到小崽的脑袋下,说:“嫩崽要睡枕头的。”
春籽也爬上床,说:“我们有小嫩崽玩了。”
狗生又挂出半撅鼻涕,嘟哝着说:“我没玩过嫩崽,我不会。”
来喜:“乡里的人说,我是大石母生的,三夫人把我从大石母那捡回来。他可能是太阳公公生的,一生下来就掉到荔枝树上。”
狗生摸着小光头,随手拿袖子擦掉鼻涕,说:“我娘也说我是从荔枝树底下捡回来的。”说完,他就拿粘着鼻涕的手指捏小崽的鼻子,他觉得这么小个的鼻子可能会很好玩。
来喜立即拍掉他的手,说:“你不能碰他。”
狗生:“抓到坏人不是要打死的吗?”
这时,沉香从厨房拿着一个番薯和一碗水进来,说:“我们把他养大。”
来喜:“小崽要吃奶。你有没有奶?”
沉香:“我没有奶,我娘才有。”
狗生:“我也没有奶。”
沉香直接给想掉在喂冷水喝,把他喂得嗡嗡叫。喂完几口,她又要给小崽吃番薯,来喜阻止她,说:“他还没有长牙齿,不能吃番薯。”
沉香:“那他吃什么?”
狗生:“他不吃番薯会饿死的。”
来喜:“他能吃粥。”
沉香:“我娘还没有回来煮粥,我饿了。”
沉香刚说到她娘,她娘招香正好浑浑噩噩地回到家里来。
沉香立马跑上前,说:“娘,我肚子饿了,你还不煮粥,我肚子饿了。”
招香心里正难受着,理都没理沉香的叫唤,见到来喜和狗生都坐在床上玩,气哄哄地走过去要把他们赶下床。她走到床边正要一把拉下狗生,突然惊呆了,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直接扇给自己一巴掌,发现小崽还是亮着眼睛躺在床上。
招香一下子高兴得在屋子里直打转,顿时不知道该做什么,搓搓手又拍拍脑袋,连忙把小崽抱起来。她看到春籽、来喜、狗生和沉香正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立马瞪起眼睛,恶恨恨地对他们说:“是谁把他抱回来的?”
来喜低着脑袋,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说:“招香婶,是春籽抱回来的。”
沉香连忙说:“娘,小崽是太阳公公生的,是从天顶上掉下来。”
招香缓了一口气,心疼地看着小崽,说:“小少爷啊小少爷,你的命可真大啊!”
招香坐到竹凳上,把春籽、来喜、狗生和沉香拉到跟前,说:“你们都听好了,这个小崽是太阳公公生的,你们不能告诉其他人,要是给太阳公公听到你们捡了他的小崽,太阳公公会把你们的屁股都晒焦,疼得你们都拉不了屎。知道没?”
四个小崽被吓得顿时神色紧张,有的点头有的摇头。
招香急了,说:“总之,你们谁也不要告诉别人。”
四个小崽这下才频频点头。
招香:“你们饿了吧?我煮粥给你们吃,你们都不要再出去玩耍。”
招香匆忙煮下一锅白粥,在瓷缸里抓了把咸菜,又在橱柜里拿出几尾鱼干,放在八仙桌上安顿四个小崽吃粥。他们坐在条凳上,刚好把头探到高高的八仙桌面,噼里啪啦地吃起来。
招香抱着小崽坐在竹椅上,拿汤匙喂他吃粥水。
自从在三夫人的睡房里打住哭声之后,小崽一直没再哭叫出半粒声响。招香对他只眨眼睛只动嘴巴却不露出半点声音感到惊诧。她喂了小崽几汤匙的粥水,就把他放到里屋的八柱眠床上,趴到他眼前,乞求着说:“我的好祖宗,你好好睡上一觉,千万不要哭,睡上一觉就好了。”
小崽轻轻喔啊一声,嘴角撩起微笑,然后就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了。
招香见她能听懂自己的话,惊讶地下巴贴到胸脯上。
招香临出门时,急忙在里屋的木柜里掏出一把猪油糖,给四个小崽一人塞了几粒,说:“我给你们猪油糖吃,今早你们谁都不要再出去,如果你们都听话,回来我再给你们一人十粒。但是,你们要看好小崽,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我们捡了太阳公公的小崽。你们也不能动他一下!”
沉香突然眼圈泛红,不满地说:“娘,这是我们家的猪油糖,你给外人吃。”
招香沉下脸,说:“我们都是三爷家的人,不分里外。回头娘给你二十粒,他们一人十粒。”
沉香的待遇优越过来喜他们,这才心满意足地答应:“好,娘你出了门,我们就把门栓上。谁出去太阳公公晒谁的屁股。”
招香出门的时候,小崽已经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沉香他们坐在外屋的泥地上,拿烧过的木炭在地上画圈,玩起掉屎坑的儿戏,他们把躺在里屋的小崽忘得一干二净。
小崽出世的前一日,也就是六月三十,老夫人被四抬大轿抬到南山的青云寺去吃斋拜佛。梅花一如往常,陪伴她前行。
老夫人自从不再张罗九间楼的屋里事,就全心全意地拜起乡里乡外的各路神仙。尤其是路老爷遭了雷劈之后,她更是把各路神仙一一拜过几回。每逢月末三十,她一早吃完斋菜,就叫家里的四个壮丁把她抬到青云寺,待在寺里念经拜佛,直到吃完初一早的斋菜,才回到沙塘乡的九间楼继续吃完中午晚上的两餐斋饭。
寺里的法阔主持每月三十都会迎接老夫人的到来,然后在初一早斋饭过后,来到寺门口恭送她回乡。那时候,老夫人就会从梅花手里拿过几块碎银子,满心虔诚地亲手递到法阔主持的手中,法阔主持永远回谢同一句话:“阿尼陀佛!”
前一夜里,老夫人躺在青云寺的施主睡房里,整一夜都觉得心焦焦,她心里求着神佛快快把路老爷给叫醒。直到下半夜,她才在迷糊中睡去。
往日,老夫人总是在交上辰时就会醒来。这个初一早,她却睡到辰时末尾,日头已经晒上青云寺院,才被梅花摇醒过来。
梅花焦急地摇着她说:“老夫人,老夫人,你快醒醒,快醒醒,你得孙儿了。”
老夫人迷糊了一会,嘟哝着说:“鸡都还没打鸣,梅花你做什么吗?”
梅花:“老夫人,鸡都跑去晒日头啦!”
老夫人:“哈?我还没念晨经啊!”
梅花:“来不及了,老夫人,你快回家里看孙儿吧。”
老夫人又哈了一声,登时坐起身,睁着眼珠子问:“你说贵珍生了?”
梅花:“生了生了,是小少爷。”
老夫人啊哈一声,整个心房顿时敞亮无边,乐得直蹦到床下,说:“快快快!快回家去。”
梅花连忙给她穿衫裤。
老夫人:“难怪!难怪我昨夜老是心焦焦,原来是我孙儿要出世了。”
梅花很久没见老夫人如此欢喜过,觉得她突然间整个人都活络开了,说:“老夫人,你好像一下子就变年青了哇!”
老夫人:“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梅花还来不及把一顶遮额圈戴在她头上,她就已经甩着蓬松的云髻偏屁颠屁颠地往外走。
老夫人连晨早的斋菜也没心思吃了,直接上了备好在寺院里的轿子。
法阔主持连忙赶来,说:“老夫人,你还没来念晨经。”
老夫人打开轿子的布帘,急匆匆地说:“法阔大师,下个月,下个月我来补念。”说完,就把一整锭十两的银子递给法阔主持,法阔主持正想回谢,她却大声念道:“阿尼陀佛!”搞得法阔主持张开了嘴,话却没能说,只愣着一脸的惊讶,看着她的轿子急匆匆地出了青云寺。他掂量着手里的十两银子,又对着她远去的轿子念道:“阿尼陀佛!”
路三爷前一年的年中才给老夫人摆过六十大寿的寿宴,而今六十稍有余的她,坐在颤颠不已的轿子里,却感到身轻如燕。她一路上吆喝着四个家丁死命往沙塘乡赶,仿佛像是一个女侠在驰马奔腾。
梅花累得一路呼哧,两脚发软还要被老夫人叨骂她太慢。轿子赶过下塘溪的泥坝时,梅花已经远远落在后头,再也赶不上四抬大轿了,索性一步步慢腾腾地往乡里挪回去。
轿子被抬进迎福堂的门口埕时,三夫人刚苏醒过来。路三爷拿着一碗姜醋汤,想喂她,她哪里还能有胃口,只是呆呆地望着路三爷,眼角淌着泪。
路三爷:“贵珍,小崽我们再生一个,这个是破家星投胎转世,留不得。”
三夫人还是不说话。
路三爷:“哪个大富大贵的家族,把丰厚的家业传给子孙,遇到不孝的怎么也守得住几分,可传给破家星,就是连个一砖一瓦都没了。”
三夫人含着泪,说:“你盼这儿子盼了多少年了,我好不容易才生下一个,我心疼我的儿。你快让人把我的儿抱来给我。”
路三爷:“我心里也痛,可我更怕对不住祖宗。”
三夫人重复说:“你快叫人把我的儿抱来给我。”
路三爷点了点头,就往外间走出去。他叫丫头去喊叫李管家,李管家很快就跑到他跟前。
路三爷:“去把小崽抱过来。”
李管家:“三爷,我们都找遍整个九间楼了,就是找不着小少爷。真奇怪,难道是有人抱走了,不然的话,是绝不可能找不到的。”
路三爷有些疑惑,说:“一定是给谁抱走了,赶紧再去找找。”
李管家:“问了好多人了,没一个人说有见到!我再去找找。”
这时,满脸欢喜的老夫人噔噔的蹦上楼来,人没进屋声音就先灌进来,嚷着说:“贵珍、贵珍,我的好媳妇啊。”话音刚落,她就从路三爷和李管家身边溜过去,一下子蹦到床边,屁股坐到床沿上,说:“贵珍,我求神拜佛,神仙都说你能生儿,这不就生了吗?贵珍,真是辛苦你了啊!”
三夫人一见老夫人,两眼哭得更凶。
老夫人急了,说:“别别!多好的事,你怎么能哭呢!我孙儿呢?”
三夫人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一个劲地摇着头,她立马就觉得不对劲了,这才转过脸问路三爷:“三儿,我孙儿呢?你们怎么都灰着脸?”
老夫人见路三爷也是句话不说,一堵气顿时梗上心口,梗得她浑身发抖。她明白一定是孙儿出事了,颤抖的老手就凑到三夫人脸上。她摸着三夫人的额头,眼睛在她身上来回地看,说:“贵珍,让你受苦了!”
三夫人不停地抽搐,心痛得已经哭不出声来。
老夫人:“三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路三爷:“娘别担心,贵珍没什么大碍,小崽的事一会给你细说。”
老夫人:“我都这把年纪了,难道还想把我给焦急死?我孙儿到底怎么了?”
路三爷:“贵珍生得很顺。可是,小崽死了。”
老夫人猛然回头看着他,嘴唇抖动得像是被北风吹撩着帆布,两串老泪在布满皱纹的凹凸不平的脸上倾泻下来。
路三爷见他娘动了气,连忙扶住她,想再说什么,动了下嘴角,却没有说话。
这时,招香从家里回到三夫人的睡房,见老夫人坐在床沿上,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三夫人脸色惨白,脸上留着痛苦挣扎过的痕迹,像是刚被一阵猛烈的风台搅刮过,两股清泪就像泉水一样涮涮的不停往外涌着,在脸上四处漫溢。
老夫人看着她,心也痛得像是干裂的皮肉受着腊月里的寒风吹撩,心疼地说:“我年纪都一大把了,这破身子要不要有什么关系!活多几个日头,也是多费事。可贵珍你还有大把的日子要过,怎么就要遭受这样的苦头呢?”
招香站在一旁,泪水齐涮涮地流着。她不敢哭出声来,整个屋里像是下着一场的纷纷扬扬的泪雨。
这时,李先生从外间走了进来。
老夫人问:“李先生,我家贵珍身子可好?”
李先生点点头,说“好!好!”说完,他把背在肩上的木药箱放在椅子上,凑到床边给三夫人复看病情。他先翻了翻她的眼皮,又试了试额头,就把起脉来。过了好一会,李先生放下她的手,然后就把绷紧的额头松开来。
老夫人连忙问:“李先生,贵珍怎么样?”
李先生:“三夫人身子无大碍,刚生了小崽,内虚而已。”
李先生对三夫人说:“三夫人,调养身子要紧,你千万不能再动气,好好歇着,静养一段日子就会好起来的。”
李先生走后,老夫人看看三夫人,又看看路三爷。路三爷站在一旁憋着粗气,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低着头不吭声。
老夫人这才发觉,路三爷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仿佛一下子变老了许多,顿时感到一阵心疼,两眼瞬时间又渗出泪花。
路三爷:“娘,你先去歇下吧,我一会去找你。先让贵珍好好歇着。”
三夫人点了点头,心里却哪里还有歇息的心思,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身,说:“贵珍,你安心歇着,谁都不能上来吵你。”她又对站在角落里的招香说:“招香,好好照看三夫人,要是让三夫人受了累,我拿你是问。”
招香连忙点头,说:“老夫人放心,我保证三夫人很快会好起来的。”
老夫人瞪了招香一眼,不明白她拿什么来保证。
老夫人正要下楼去,忽然听到后面的品心斋门口埕有下人喊叫:“鬼啊!有鬼啊!”她浑身打了个哆嗦,三夫人和招香突然感到寒气袭上心头,整个屋子里寒风阵阵。只有路三爷心神淡定,他三两快步走到把小崽抛出去那扇窗前,一把打开窗扇,对着下面的人喝道:“叫喊什么?”
他厉声喝毕,立马惊呆了,愣了一下,就飞快地向楼下跑去。
老夫人见状,叮嘱三夫人说:“贵珍,你好好躺着,我去看看怎么回事就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