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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孤独(2)


招香:“三夫人,小少爷怎么一下粒声不出,一下又哭得这么响啊?”

三夫人心疼地看着她的儿,她还不知道他一出世就掉进了尿桶里。她坐在尿桶上第一次被麻婆她们抬起来时,突然感觉到一阵锤心的裂痛,就“啊”的大喊一声,然后昏迷了过去。就在她的那一声喊叫间,她像是从屁眼里拉出一泡屎一样,把她的儿拉进了尿桶里。

招香把小崽抱在怀里哄,可小崽还是憋着劲大哭,只是哭声不再连成一片,而是拉成一节节。他先涨红脸,抿紧嘴,憋足气,然后突然放声高哭。在哭声响起的同时,他还要把手脚死命撑开,把整个小身子拉得直挺挺的。当那一节哭声拉到最响亮的地方,才开始慢慢的变得小声,把余声拉得老长,四肢又缓缓地收缩,在一节哭声落下的时候,整个小身子正好就缩成一小团。招香抱着他,在屋里转来转去,一把把的眼泪像刚停下的雨又重新下起来。

这小崽似乎谁的账都不买,只顾一个劲反复哭叫,让一屋子的人再度惊慌不已。

坡仔树不是树名,而是地名。坡仔树是沙塘乡东头的乡口,连接着乡里的三条路,直直挺进去的是直街,刚好把沙塘乡截成两半,分南片和北片。另外两条路,分别从西北向和东南向绕着乡里兜半个圈,直到在直街的西头交汇成另一个三叉路口,这便是沙塘乡最大的三条路,刚好把整个乡里捆了一圈又切成两半。

乡里的人和牲畜,只要过了石板桥,就能从两棵大榕树中间走进直街。大里沟的水就从这两棵树旁的石板桥下流过。乡里好多人都不知道,坡仔树的两棵大榕树究竟已经长了多少个年月,粗长的树根已经伸入大里沟的沟底,粗大的树枝上倒垂着无数条根须,迎风摇摆。乡里能知道这两棵大榕树的年轮的人,怕是已经没有几个。

两棵大榕树的根部各围筑一个齐腰高的石墩,石墩旁常年累月绑着好多户人家的耕牛。平时,有些从田地里忙完活回到乡里的人,一过石板桥,会在石墩上坐下来歇脚,聊着地里的果蔬,或是瓜菜,兴头上来了,还会下几盘象棋,再扛着锄头回家去。

夏夜里,石墩边各燃起一堆旺火,驱赶从四处飞来的蚊子和臭虫,好让劳累一整天的耕牛睡个好觉。乡里的人常借着月光和星光,在树下乘凉。女人三三两两的拉家常,男人扎堆下象棋或打牌九。偶尔会有人摇着蒲扇,端着一个酒坛子坐到人堆当中,喝到整个人飘起来,就势倒在石条上睡上半夜,等深夜里被露水浇醒时,才发现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石条上。

路三爷前脚接后脚一摇一摆地在路上晃着,脚印很快就踩上坡仔树的石板桥。身后背着一大捆家什的春旺,夹在陈水喜和福六中间,三人一齐跟着他走进直街。

一路上,春旺装着满满一脑子的疑惑。他反复想了好几趟,路三爷知道三夫人生了个儿子,九间楼后续有人了,路三爷应该满心欢喜地回家来才是,可在他脸上却连一丁点欢喜的影子都寻不着。平日里和颜悦色的九间楼路三爷,怎么才一个晚上不见,就连走路的模样都变了形。以往路三爷要是生了气,只会把脖子伸得更直,把腰板鼓得更挺。可这下,他的样子不像是在生气,倒像是一条遭到一顿暴晒的咸鱼,失了水分,蔫掉了。

路三爷双手来回摆动,像是挂在竹竿上晾晒的布条一样轻软。他走入直街后,跟谁都没有打招呼,连续路过两个十字巷口,在第三个十字巷口往北拐进去,走进竹筒巷,一步步地拾向九间楼的大门口。很快,他就听到小崽的哭声一个接过一个,冲打在他的耳膜上。

小崽是在他爹的前脚跨过九间楼大门口的门槛时停止哭叫的。楼下有家丁大声传报:“三爷回来了!三爷回来了!”

路三爷回来的消息刚窜进睡房,小崽像是听懂了什么,立马就安静下来。

不知道春籽什么时候又坐回到迎福堂的门槛上,看见路三爷急匆匆地从大门口进来,就学着大人的样子,大声喊叫:“三爷回来了!三爷回来了!”他把叫声拉得很高,喊叫出来的时候变得有些嘶哑,一张脸涨得像猴子屁股一样红通通。

三夫人,麻婆还有招香,屋里屋外的人,都对小崽不再哭叫感到异常惊讶!

路三爷直溜溜地走过迎福堂门口埕,一抬头就看到屋檐下的鲤鱼嘴还在滴着水。他抬起脚跨过门槛,没几步就噔噔地踩上木板梯来到楼上。他还不知道,这个像不速之客突然降临九间楼的儿子长成什么样子,只是隐隐感到这个刚出世的小崽,会彻底改变这九间楼数百年沉积下来的家业。

三夫人知道路三爷回来了,两眼放着光,像是在绝望中看到了无限希望,等待着他。小崽安静地躺在招香的怀里,上下两片嘴唇左右来回扭扯着。

路三爷折进睡房,一屋子的人纷纷退开站到角落,只剩下抱着小崽的招香和麻婆站在床边。他快步走到床边,在三夫人身前俯下身,低声问:“贵珍身子可好?我回来得迟了。”

三夫人见他满脸的内疚,满心欢喜,说:“不都好好的嘛!我又不是生第一胎,犯不着担心!”她又接着说:“快看看你儿,看看是不是长得像他爹!”

路三爷瞥了一眼招香抱着的小崽,脸上的神情忽然暗淡下来,低着头说:“能像我就好了,就怕他跟我不像。”

三夫人不明白路三爷为什么突然这么说,疑惑地埋怨他,说:“你刚见到你儿,怎么就这样子说话?”说完,她才突然发现,路三爷的整个模样都不同于往日,她感觉他一夜之间忽然老去了很多,头毛的末尾白了一圈。她觉得他脸上的神色很不对劲,顿时心疼,急切地问:“你怎么了?一晚不见,头发都白了。”

路三爷却安慰她,说:“老了!儿子都有了,还能不老吗?”

三夫人:“身体真无碍事?”

路三爷:“好得很!这小崽肯定不像我,我还得留副好精神给他折腾呢!”

三夫人奇怪路三爷说话怎么像带刺的一样,故意打趣他说:“我的儿啊,要是像你才不好,整天只顾着外头,也不顾顾家里。我的儿将来可要有大出息的!”她满心欣慰的看着小崽,心里很是踏实的笑着跟他说:“我可终于给你老三家续上香火啦。”说完,她朝招香使了个眼色。

招香立即会意,把小崽抱到路三爷跟前,说:“三爷,你快抱抱小少爷啊!你看他多可爱哩!”

三夫人:“我儿刚刚还哭个不停,我们一屋子的人都哄不住,可你一回来,他立马就不哭了!”

路三爷凑过身子,直着脖子看了一眼小崽,心里突然特别发慌,连忙别过头去。他看到小崽紧闭着双眼,头发长得乌黑浓密,额头亮得像是能放出光来。他想不到自己的儿子竟然长得这般好模样。他定下来神,缓了缓气,问麻婆说:“你不是说贵珍还要等一个来月才会生的吗?”

“是呀!”麻婆连忙应道,“都说做娘的怀胎十月,可三夫人才怀了八个多月哩!不过说来也怪!按理说,小少爷出世这么早,应该没长得这么大个,可小少爷一点都不见得比足月的小崽要小个哩!而且……”她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而且少爷他生得很快,我们全都不知道他那么快就出世了。”

路三爷:“有这么奇怪?”

麻婆:“可不是么!三爷,小少爷是急着见你和三夫人呀!”她的嘴巴一打开,就舍不得再合上,又说:“三爷,你可是不知道呀!小少爷一出世,那哭声可是响得很,全沙塘乡的人都给他叫醒了。我麻婆话说也是接生几十年的,从来没听见过像小少爷哭得这么响亮的。小少爷气力可真是足呀!而且……而且耳朵还特别灵,刚刚还一直哭个不停,一听到下面说你回来了,他马上就不再哭了。你看,小少爷才出世这么一会,就认得他爹了哇!”

麻婆越说越来劲,她那得意的样子,像是能在自己的声音里游起泳来。

路三爷:“嗯,好!麻婆,一会让李管家给你重赏。”

麻婆终于盼到这句她最想听到的话,感觉今早一连番的忙碌,全都值当了,可她却说:“三爷,你一直都待我麻婆不薄,我给三夫人接生本来就是分内的事,我还哪里敢要什么赏钱。”

路三爷没闲心思跟她聊交情,说:“麻婆,数是数,路归路,该赏你的就该赏!你也劳累了,先去歇会,后面的事李管家会办妥。”

李管家在外间呆了那么久,突然听到路三爷在里头吩咐他,激动得连声说:“好的!好的!三爷,我一会就去给麻婆拿赏钱。”

麻婆欢喜得两眼眯成一条线,两片干巴巴的嘴唇抿着,两头的嘴角往上一提,还成了一条月牙,整张麻脸顿时像开满了一朵朵的小花。

招香又把小崽推到路三爷面前,他犹豫了一下,伸出颤抖的双手把小崽抱过来,忍不住端详起小崽的小小面孔。就在他看得正要入神时,小崽突然抿嘴一笑。小崽的这一笑,没有让他惊喜,却使他心里不禁战栗一下。他感觉到心窝正在紧紧地收缩,一股冷汗从他脖子上顺着脊背往下流。

小崽突然喔啊喔啊地使起劲来,两只小手一撑直,两脚一蹬,两只小眼睛就放出光亮,睁开来滑溜溜地盯着路三爷看。

路三爷万万没有想到,这小崽竟然这么快就能开眼,看得他不禁又哆嗦了一下。他句话不说,强忍着满心窝难以言喻的惊惶,在睡房里踱起步来。他踱到窗口,望起窗外的天顶,天顶很蓝,朵朵白云凑成一簇。这是一个晴朗明亮的好天时,跟昨夜的阴雨扯不上半点关联。

路三爷刚在窗前站定,就有一股急急的冷风忽然就从窗外窜进来,吹得一屋子的人都抬起手来遮住眼睛。

麻婆正要叫三夫人赶紧拿被子盖住身子,以免吹到风,却看见三夫人脸色突然大变。

麻婆转过脸来,看见路三爷整个身子直挺挺地抖动着,他举直了双手,把小崽高高托起。那一下,所有的人都被他吓住了。

三夫人大叫一声:“不!”话刚出口,小崽就被路三爷抛出了窗外。整个屋子立即响起一阵惊慌的喊叫声,跟着又是一片哗啦啦的哭叫声。

路三爷把亲生儿子丢出窗外的那一瞬间,深深地闭上了眼睛。他觉得眼珠子在激烈地往眼窝里钻,一种刺骨的疼痛通遍全身。他听见三夫人在身后死命哭喊着“我的儿呀!我的儿呀!”他知道这样做会使三夫人伤透心,甚至会要了老夫人的一条老命,但他还是不能容忍一个破家星降生到九间楼。

他宁可让三夫人心痛,让一家人短痛一番,也不要让这个家族因为破家星的存在而长痛不已。他企图摆脱命运安排给他的恐慌的同时,又感到一种深深的罪恶。他从来没有想到,平时对一个完全陌生的外乡人都热情和气的自己,竟然要亲手杀死唯一的亲生儿子。

李管家听到里屋涌出一片惊天动地的哭叫声,刚刚才欣喜起来的心忽然又被梗塞住。这一早的哭哭喊喊,把他谨慎细致的脑袋搅得疲惫不堪。

那时候,还愣坐在迎福堂门口埕的春籽莫名其妙的听着楼上的哭喊声,然后又莫名其妙地一股劲往品心斋跑过去。

路三爷在得知儿子出世的那一刻,就把儿子的天命算中,认定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转世投的胎。他脑子里一直缠绕着前一夜的憋闷,一早的噩梦,还有老道人的一番话,搅得他前额突突地冒痛。

别的小崽都要在娘肚里待上十个月,然后才出来见世面,他只在三夫人的肚子里待了八个多月,就自作主张地从他娘的肚子里溜出来。按路三爷的算法,小崽要是再过一个多月后才出世,长大后会是个九间楼的好财主,至少能守住现在的家底。俗话说,人算不如天算,路三爷终究算不过老天爷。小崽阴差阳错的生辰八字,让他毫无疑问地认定,小崽便是那传说中的破家星,而九间楼的家业必败在这个破家星的手里。

路三爷从小相信天命,十六岁完婚之后开始四处问师学算命,他靠着对天命的理会和遵循天命的安排,把九间楼的家业推至如今这个鼎盛的高峰。

可是,他万万想不到,原本以为可以老来得子,可这个亲生儿子竟然选择在一个最不适宜的日子里,提前降生到九间楼。这难道也是命数?

以往的一切,并没有显示九间楼的路三爷命中有此一劫。这些年,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世道会越变越离奇,一朝一天子,家国如此,九间楼也不可能千代万世兴旺下去。六十年一甲子,风水总要轮流转,这道理路三爷他懂。他也相信九间楼的终将衰落,可能会归咎到家里迟早要出一个破家星,来把这个大家族捣个空空荡荡。但他认为九间楼的家业,起码还能守住几代人,他以为这破家星可能会是他孙子的孙子甚至还要更晚几代的子孙,就是没有想到会是自己的儿子。

在清晨那个让他惊悸的梦中,九间楼就在他的眼前坍塌,一屋子金银财宝腾空升起后瞬时烟消云散。他无法接受上天的这个安排,心里想的全是九间楼的家业,必须保住九间楼这数百年积累下来的家业,对祖祖辈辈有个交代。

只要九间楼的家业在,也就会有路家的人在。他可以背负一个大义灭亲不孝不忠的骂名,但绝不允许有朝一日亲眼看着九间楼的家业被这个突然降临的破家星毁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