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三爷把老夫人从招香家里抱回品心斋,招香抱着小崽跟在后头。他把老夫人放在眠床上,李先生很快就赶了进来。
他对梅花说:“好好照看老夫人,我去去就回来。”说完,他要从招香手里接过小崽,招香顿时惶恐不已,把小崽抱得更紧。
他不高兴了,说:“磨磨蹭蹭干什么?”说罢,伸出手把小崽从招香怀里拽了出来,招香呆呆地看着他抱着小崽出门去,脑子里嗡嗡直响。
过了一会,招香才忽然想起什么,急忙跟上路三爷。
路三爷抱着小崽坐在床沿上,看着三夫人从一阵疲惫不堪的小睡中醒来。她一睁开眼睛,看见路三爷正抱着小崽坐在旁边,立马坐了起来。
路三爷连忙把小崽递到她手里,她看见小崽直滚着眼珠子,才大松了口气,两眼盈泪地看着路三爷。
那一会,路三爷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们母子俩。
三夫人在他脸上看到无尽的愧疚和伤感,便一改先前的悲伤,对着他微笑。
小崽躺在娘三夫人的怀里,还是没有再哭一声,只是溜着眼珠子四处看。三夫人把他的小脸蛋都摸遍了,似乎还生怕漏了那个角落,又反反复复地抚摸。
招香见他们都安静下来了,心里才感到踏实,连忙去给三夫人热了一碗姜醋汤。
三夫人接过招香递来的碗,喝了一口汤,却被呛得不断咳嗽。她越咳约凶,最后竟然咳出一口血,喷溅到碗里,也溅到小崽的脸蛋上,把路三爷和招香吓了一跳。
三夫人笑笑说:“没事,可能是太累了。”
路三爷不敢大意,但他没有再去请李先生,而是差人到县城去请永春堂的范大夫。
范大夫是在午后被马车拉进沙塘乡的。
那时候,路老爷刚好醒过来,老夫人却还死死的睡在她那张雕满花草鸟鱼的红木床上。
路老爷醒来后,路三爷告诉他,他已经整整睡了一个多月,这让他难以置信,摇着头说:“难怪我一醒来老觉得你们都有些面生。”
路三爷:“爹,你醒来就好了!娘可是一天到晚守着你盼着你醒。”
路老爷忽然两眼泛红,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路三爷爹告诉他,他是被从春泉井窜出来的雷公劈中而昏迷过去的,他这才也隐约想起那早遭雷劈的事。可他只记得当时突然看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井边滚动,然后就在他面前炸开。
范大夫在品心斋门口见到路老爷直条条地站在他跟前,惊讶得差点跌掉鼻子上的眼镜,连连赞叹地笑说:“老爷啊!你可是越活越年青啊!”
路老爷还没在失落中缓过劲来,轻言细语地对范大夫说:“路某还有今日,全靠先生救下。”
范大夫:“老爷,你还跟老范我生外啊!不多说,我赶紧看看老夫人。”言毕,他就被路三爷领进老夫人的睡房。
范大夫把了一会脉象,就胸有成竹地摊开黄纸,拿细枝毛笔沾了沾墨水,开出一帖药方,说:“三爷,老夫人无大碍,吃我几服补药就好。”
范大夫顺便也给路老爷把了脉,把完就笑着对他说:“老爷,你也是只要补一补,身子骨很快就活泛啦。”
范大夫的到来,让路三爷确认两位老人家都无大碍,心里的担忧减轻了大半。他又领着范大夫去看看三夫人,这是他最后的那一半担忧,就盼着范大夫能把她疗理好。
范大夫坐在床边的木凳上,给三夫人的左右手都把了脉,然后便愣着像是在思想什么。他把三夫人的眼皮掰开看了看,说:“三夫人,请你把舌头吐出来给我瞧瞧。”
三夫人觉得难为情,还是羞涩地把舌头吐了出来,范大夫又细致地看了一番,然后打开药箱,取出一条连着两节管子,中间接一块像西洋怀表一样大小的银白色小铁块的器具。他把两节管子两端的钩子钳在耳朵里,把银白色的小铁块按到三夫人的心头上,侧着头像是在听着什么,那样子跟他给三夫人把脉的时候一样。
路三爷:“先生,你这个是……”
范大夫把指头伸到嘴边嘘了一声,让他别出声,三夫人却看着他微笑。
范先生听罢,摆着手里的东西对路三爷说:“我也不知道这玩意是个什么东西,是我在省城的时候,一位西洋医生朋友送给我的,其实医生跟郎中是一回事。那位叫医生的郎中说这叫听症器,拿来听人的心跳,跟我用手指听脉搏,其实是一个道理。他教我用过,我试过后,确实觉得这东西跟把脉没多少区别,我现在两样一起用,是为了避免误诊。不过,西洋医生也有跟我们郎中不一样的,他们不给病人吃草药,只给病人打针水,还有吃药片。”
范大夫指着半截指甲,说:“喏,就像是半截指甲这么大的东西,叫药片。”
范大夫的一番话,听得大家云里雾里的。
路三爷:“先生,贵珍可好?”
范大夫:“嗯,好。我到外屋给三夫人开个药方。”
范大夫摊开药方纸,提起笔时,却迟疑着写不下去,这个举动让路三爷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问:“先生,贵珍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范大夫摇了摇头,说:“三爷,三夫人是挨不住了,肚子里长了条大虫,有这么大!”他把两个拳头握起来拼在一起给他看。
他仿佛听见一大群蜜蜂在头顶上嗡嗡地叫,觉得脑壳又涨又痛。他在额头上摸了两把,问:“人的肚子里怎么会长这么大的虫?”
范大夫:“会的!每个人的身上都会长虫,有的虫长得慢,等人死了虫还没有长大,这虫就害不了人。可三夫人身上的这条虫长得太快,就会要了人命。”
路三爷一下子瘫坐在椅子边,有气没力地说:“先生,还能不能想到办法救我夫人?”
范大夫:“别说我是真没有办法了,就算是我认识的那个西洋医生,也怕是无能为力,晚了啊。三爷,我跟你说心里话,其实我不希望那西洋医生来救三夫人,他救人得要先把人的衣服剥开,再用刀子把肚皮切开,然后才把虫子抓出来。这怎么行呢?三夫人是富贵之身,不可这样做。”
路三爷:“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范大夫还是摇了摇头。
路三爷:“那贵珍还能挨多久?”
范大夫:“长的话也是三两个月的事,短的话,恐怕挨不过一个月,说不准。”
路三爷全身僵硬,好一会才缓过来,说:“先生,你今夜就在寒舍一住,我让春旺带你去歇着。”他站起身,又说:“先生之恩,我路老三此生难忘。”
范大夫:“三爷,你怎么说这客气的话,承蒙你看得起跑那么远叫我来。呃,三爷,三夫人得的这个病,经常会全身痛得厉害,你要多看着她。我开了两个药方,都得赶紧去抓药,一个药方是给三夫人每日服用的,另一个药方,是我家祖传秘方,只要三夫人身子痛,就立即熬给她喝下去,但这也只能帮她缓缓痛。”
路三爷:“好!好!让先生你费心了!”
范大夫:“三爷,我也不多说了,剩下这些日子,该给三夫人做什么的,就赶紧做吧。”
像范大夫说的那样,路三爷知道了三夫人不久后将永别于人世,就全身心为她做每一件必须的事。范大夫给三夫人看完病的当晚,路三爷端着一碗药汤进屋给三夫人喝。不料,三夫人竟是很平静地说:“三爷,你别难过,我知道自己的日子差不多了。”
路三爷:“别胡说,你的日子长着呢!”
三夫人:“你也别瞒着我了!我知道的。”
路三爷:“你又不是大夫,能知道什么。”
三夫人:“时候到了,自然就会知道的。”
三夫人舀了一小勺药汤,送到她嘴前,她却羞涩得脸都泛红了,连忙说:“怎么好让你喂我,让下人看见,像什么了!”
路三爷:“你就别多说了,赶紧趁热喝了。”
她就不再推辞,路三爷便一勺一勺地喂给她喝。
那会儿,三夫人心里甜得仿佛喝的不是苦涩的药汤,而是甘蔗汁,说:“三爷,我心里好欢喜,给你生了个儿,这下走了,我也安心了,就是还放不下你和我的儿。”
路三爷:“你怎么净说些不吉利的话。”
三夫人:“我肚子痛了好些日子,现在是一日比一日痛,我知道时限快到了。”
路三爷很是惊愕:“你肚子痛怎么从来没有跟我说。”
三夫人:“我是怕你担心。李先生给我看过几回,既然他都看不出什么来,我就知道自己得的不是寻常的病。不治还罢,一治这个家还能欢喜得了吗?你当上乡族长后,接二连三的事烦着你,我还怎么好让你担心!”
路三爷默不作声,两眼湿滑。他把碗放在床沿,伸出粗壮的手臂,把三夫人软塌塌的身子搂在怀里,说:“你不跟我说,我心里就能不痛了吗?”
三夫人落下两行清泪,心里的滋味却是那样的满足。
路三爷知道瞒不下三夫人,不再担心她会猜疑什么,一改以往肃然规正的样子,对她百分体贴疼爱。这些时日,他连九间楼的大门口都不踏出一步,除了在迎福堂堂屋料理各种事务,其余的时间都待在屋里陪着三夫人。
从前,路三爷从未如此长时间的待在家里,这让九间楼上下的人全都感到惊诧。尤其是出入三夫人睡房的丫头,她们完全没有想到,原来一贯刚韧利索的路三爷,竟然会在她们面前毫无忌惮地对三夫人表现出无限柔情。
路老爷醒来后,雷公在他脸上烙下的黑色印章依然挂在脸上,并没有跟随他那一个多月的长眠一同离去,而是根深蒂固地长久驻留。
那日午后,他在短暂的昏迷后再次醒来,梅花给他梳洗了长发,结好辫子。春旺给他洗了个长澡,再换上一身新长褂,一个新亮的模样就出现在大家面前。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有了一张新脸,九间楼上下老的小的见着他,还很不习惯,倒是长久服侍在他身旁的春旺,对他的那张黑脸习以为常。
路老爷在九间楼的每一条过道上转了一圈,然后对春旺说:“陪老爷我到乡里溜达溜达。”
春旺望着他的黑脸,有些迟疑,说:“老爷,你身子才刚好,不好走得太累。”
路老爷散散手,说:“就在乡里转转,有什么累的!你老爷我哪儿没去过,你见我什么时候累着了?走!”
春旺不好多说,跟在他屁股后头出了九间楼。
九间楼的路轮天老爷沉睡了一个多月后竟然醒过来了,这新鲜事在沙塘乡里,要比过年时外地的戏班进来耍杂技还要挠人心痒。
路老爷带着春旺一前一后走在街上,乡亲们纷纷上前给他打招呼,连一些正在屋里忙活的人听说路老爷在街里溜达,也都匆忙放下手里的活,跑出来看个新奇。
路老爷见大家都惊讶地看着自己,心里不免别扭,但这别扭很快又被欣喜冲去,他一如往前,背着手给每一个向他问好的乡里人点头答话。
乡里人对路老爷的议论,很快就在沙塘乡像风一样吹开,路老爷的神奇醒来已经不够让他们惊奇了,让他们惊奇不已强忍大笑的是,路老爷竟然有一张跟沙塘乡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的黑脸,很多人是为了亲眼目睹一番他的黑脸,从乡里西头一路尘土滚滚地跑到乡里东头来看个究竟。
路老爷对春旺说:“春旺,你记得你有多久没陪老爷我在乡里转悠了吗?我还以为只是睡了一觉,以为只是睡了连个梦都来不及做的一觉,可真没想到,我竟然睡了一个多月!一个多月啊,那是睡了多长的一觉?现在我看见街上的房屋,都觉得生生的,好像我不是睡了一个多月,而是睡了十多年一样。”
春旺看了一眼他的黑脸,心里头很担忧,但很快又放出一笑,欣欣然说:“我怎么不记得!上回我陪你出来转,还在坡仔树看见陈正家的公狗追着福六家的母狗团团转。”
路老爷乐呵呵地说:“对对!陈正家的公狗长得跟陈正一模一样!只要看见母的就团团转!”
乡里人虽然都用奇异的眼光看着路老爷,但春旺一想到自己还能陪着他出来转悠,心里已经是欢天喜地。
路老爷忽然斜过身子,说:“这里人太多了,走,到坡仔树去转一转。”
路老爷心里乐滋滋的,午后醒来的失落此时已经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他看着路上那些曾经在他眼里出现过无数次,如今又带点生味的物什,心里感到很是踏实。他发觉乡里的很多物事,似乎一件件的正从很远的地方很久的以前,一路在他的心里头追赶回来,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趁着兴头,说:“春旺!按道理说,我这一觉睡了这么久,应该会有一串长长的梦留在心里才是,可我心里为什么连一个梦的影子都没有呢?难道是我睡得太熟了,熟得连一根毛都记不住?”
春旺却突然感到一阵凄凉。
路老爷:“人一世能有多少个年头!就这样白白昏睡掉!这一个多月,我不仅没能在大白日里活着,也没能在梦里头活上一日半夜的。”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个事来,连忙问春旺:“春旺,我现在是多少岁了?”
春旺不紧不慢地答道:“六十二,老爷。”
路老爷:“六十四,那你已经三十八岁了!春旺,我还记得我比你大二十四岁,对吧?”
春旺点点头:“是的,老爷。你没记错!你比我大两轮。”
他们边走边聊,出了直街,来到沙塘乡的东头,坐到坡仔树榕树下的石条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