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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请大夫(2)


这一觉醒来,路老爷的心境跟以往极大不同。他觉得自己似乎只活在过去的那些年月里,心里头记得的直街是以前的直街,心里头记得的坡仔树也是以前的坡仔树,他不明白为什么眼里总带着那么一点陌生和念旧。他开始喜欢回忆,把什么事情都放在回忆当中来看。他觉得自己也是活在过去的人,老天特意给他添加的这些余生的日子,使他过得有些空洞洞。也是在这时候,他似乎忽然想明白了,觉得人活在世上,实在是件很偶然的事,随便哪一件小事或者哪一个夜晚,都可能把一世人的事情搅成另一个模样。想明白了这些,倒是让他豁然开朗。最明显的变化,是他对每个夜晚的睡眠都心不在焉,他觉得爱睡不睡都无所谓。他不管白日黑夜,只要想睡就睡,不想睡的话,可以彻夜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手里的烟斗燃过一撮又一撮的烟叶。

从上往下数,一直到春旺自己,春旺家已有四代人在路老爷家当长工。路老爷对待他,就像对待亲侄子一般照顾。不管路老爷让他做什么,他都是实心实意地去做。路老爷在这个黄昏对他不停地唠叨,他也就敞开双耳,让路老爷把无数的往事灌进去。一路上,他们说的话纷纷掉落在沙塘乡的泥土里。

他们坐在石条上,一声不吭地看着西天边落日的余辉,暗黄的光芒洒满西山上连绵的小山头。他们两人的沉默,是被牵着一头黄牛从马祖地回来的路四方打破的。

路四方看见路老爷和春旺坐在石条上的背影,起初并无留意,他把牛牵到石墩边,蹲下来绑牛绳,等绑好了正想站起来时,他睚了一眼路老爷的侧脸,嚯的站起来,一下子窜到路老爷跟前,说:“老爷!啊!老爷真的是你啊!”

路老爷已经习惯乡里人对他的大惊小怪,平静地答道:“是我,四方,你还惦记着我呀!”

路四方:“老爷,我怎么可以不惦记着你啊!老爷你真的醒过来啦!哎呀,真是老天有眼啊!我说你一个大好人怎么会无端端地躺倒了呢!”

路老爷:“四方,你还是老把你家的老黄牛栓在这里?”

路四方:“习惯啦!老爷!”

路老爷奇怪地问:“这不是你家的那头矮脚牛啊?”

路四方:“老爷,你不记得了啊?那头矮脚牛老了,早就卖了呀,卖给博尾的林牛记,一头牛连肉带骨全给他放进锅里熬。这头桃花牛,是它的闺女呀!”

路老爷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哦!原来是这样!你当着桃花牛的面,就把你对待她娘的话直说出来,当心它拿后腿踢你屁股。你把矮脚牛家几代牛都使唤了,糠水你可要搅稠些。”

路四方笑得有些难为情:“是是是,亏待不了,我疼它比疼我家里头那个女的还要多很多。”

路老爷没再说话,路四方笑嘻嘻地站在他跟前搓着手,有点疑惑地说:“老爷,你脸上涂的是什么药?怎么黑乎乎的。”

春旺这下可急了,直给四方使眼色。

路老爷疑惑地摸了摸脸,说:“我下午才洗的脸,没涂什么药啊。”

路四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春旺,挠着脑门说:“这,这,可能是我看错了!”

路老爷侧过脸看见春旺的神情不对,立马鼓圆了眼珠瞪着他,然后直溜溜地往大里沟走去,春旺急忙跟上他。

路老爷快步走到石板桥中间,蹲下身盯着大里沟的水底看。石板桥下的大里沟有两丈多宽,两旁长着青青翠翠的水草,开着粉的黄的小花。沟水清澈见底,能见到小鱼在水底的泥沙上窜着。

路老爷眼直直地望着水底的一张灰黑长脸。他看见水底那块巴掌大的额头皱着几条深沟,黑幽幽的鼻头挺在长脸上,像是一个小山包横在一块平地上。他把下巴拉得老长,像是挂在嘴巴的下方。

路老爷盯着水底看了一会,突然间浑身颤抖,春旺和路四方连忙伏下身勾住他的身子。

路老爷看见自己的脸跟着身子在水里抖动,沟底的黑脸越来越模糊,模糊到鼻子眼睛下巴全挤搭到了一块。他的两串老泪粗粗地淌落下来,像雨水打到沟底的水面上,把水中的那张黑脸搅碎掉。他突然一屁股坐到石板桥上,放出声来号啕大哭,那哭声飞出去很远很远,飞着飞着又纷纷掉落在沟水里田地间,掉落在刚收割过水稻的泛黄泥田里,像是在下着一场纷纷扬扬的细雨。

春旺默默地坐在路老爷身旁,把两个膝盖竖起来,双手抱住,两眼望着大里沟的水。他的耳朵像是放在一个很远很深的地方,听着近在咫尺的哭声,感觉像是从远远处传来。春旺记得,他以前常和路老爷一起坐在溪坝上或是山头上,听着遥远处吹来的风,或是看着西天边徐徐降落的红日,这样的记忆清晰得像是前一日才发生的一样。

春旺很清楚路老爷的脾性,所以他连一点劝慰路老爷的意思都没有,只是在他身旁静静地坐着,任由路老爷像个小崽那样肆无忌惮地嚎哭。他甚至觉得,路老爷的这一场嚎啕大哭,迟早是要到来的,这下他哭够了,兴许往后更有劲头活下去,他知道路老爷绝不会因为一张黑脸就不想再活下去。况且,一个多月来,路老爷连哭笑的机会都没有。一个人憋了这么长时间,哭一哭也是件好事。春旺从小就听说人有三宝,一宝打哈啾,二宝流眼泪,三宝放长屁,人的身上要是都有这三样事,身子就不会坏到哪里去。

路老爷哭够了,就直愣愣地站起身,把路四方和其他人都吓了一跳,他们以为路老爷想往沟里跳下去,沟里的水虽然还不到人的膝盖那么高,水是不深,但他是一副刚刚苏醒过来的老骨头,怕在水里一震,全身的骨架都会散掉。

春旺也站起身来的时候,路老爷挺直了腰身,昂起脸朝着天,使足劲仰天长啸了一声后,就掉过头来往九间楼跑回去,他边跑边呜呜地哭,一路上让乡里人看得心酸又好笑。

事后,老夫人听说了路老爷趴在石板桥上痛哭的事,羞得愤愤地骂他:“这老傢伙一醒来就不给人省事,年纪比一匹布还长,还像个小崽在外头哭哭闹闹的,不怕给人笑话。黑脸有什么不好?宋朝的包青天包大人不也是黑着一张脸的吗?”

这一日,九间楼清早小崽哭,傍晚老头又哭,成为沙塘乡经久不衰的一大笑话。

三夫人的病一日重过一日。每当身子疼痛得不行,她就拿一块布条塞在嘴里。痛得难以忍耐时,她的牙齿咬破了布条,脸色铁青,但还是不哼一声。路三爷看着她那张只留下无尽苍白的脸,觉得她还是那么甜美动人。

小崽出世后的第十二日,俗称十二朝,按乡里习俗,该为他修发洗身。也是在这一日,三夫人连拉屎放尿都失禁了。她时而晃悠,时而清醒,每次清醒过来,就急着见路三爷和小崽。

只要路三爷不在,招香就守在她身旁,一闻到她身上有异味,便立即取温水给她清洗身子。

十二朝修发的头三日,路三爷已差陈水喜到陆阳县城给他岳父陈陆彬通报。陈水喜来到丰陆盐米行时,寻不见陈陆彬老爷,便把十二朝送庚的事告诉他的小夫人张氏。

张氏眯瞪了会眼珠子,说:“好,你只管回去,老爷回来了,我就告诉他。”张氏嘴里说着,心里盘算着自己才不把路家请送庚的事告诉陈陆彬。

直到十二朝前一日,陈陆彬老爷坐在盐米行的掌柜上,嘟哝着嘴说:“都什么时候了,路元状竟然连个句话都不来,是不是不要我这门亲家啦!好歹我也是小崽的外公。”陈老爷以为路三爷没请他,所以在十二朝那日,他没有亲自来到沙塘乡,也没有给外孙送来衣衫、被褥,但他背着他的小夫人张氏给外孙送来了一对银手环和一对银脚环。

路三爷收到岳父陈陆彬老爷的庚礼时,对路老爷说:“我应该亲自去请岳父,那个小婆娘肯定没有把话带给他。”

祭神宴客完毕之后,路三爷请乡里最年长的剃发匠给小崽剃胎发。老夫人抱着他坐在木板凳上,板凳一头放着一盆洗头的温水,盆边放几棵葱,一面铜镜,葱主聪,镜主明,合谓聪明。

满头白发的剃发匠小心翼翼地给小崽剃完发,梅花便把剃下的胎毛塞进一个红布袋里,包扎好了挂在摇篮上,又把那盆洗过头毛的温水泼弃在品心斋门口埕的老荔枝树干上。

路三爷的两位长兄早逝,家中无婶姆,老夫人便坚持要亲自上阵,用背中把孙儿背上,遮一把裂缝的雨伞,颠着小脚绕九间楼走一圈,还边走边用手中拿着的一根裂尾竹梢杖不停敲打过道。老夫人这是在给小崽壮胆,经走这一圈,往后他长大了,胆量就够大,不畏人生之途长远,遇事可不恐不慌。

老夫人背小崽走完一圈,就把他背上楼去见三夫人。三夫人这日一直昏迷不醒,老夫人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儿媳,两条老泪直流。她对小崽说:“孙儿啊!你要快快长大,让你娘看着你长成个俊男子。”

当日午时,九间楼宴请前来送庚的房头近亲主妇,在迎福堂里吃擂茶。老夫人坐镇堂屋,张罗几个丫头招待一屋子热闹腾腾的女人吃茶。

堂屋里临时摆出的几张八仙桌上,摆着四桶茶水,两盘配菜,一桶炒米花,一大碟炒地豆,还有一大锅的咸香饭。

老夫人坐在主位上笑呵呵地叫唤着几个丫头,让她们给阿婶阿姨添饭添茶添配菜,总之不能让在座的女人把碗吃空了,不然就是怠慢了客人。

相比热闹无比的迎福堂堂屋,品心斋堂屋里清净自然,只有路三爷和路老爷坐在八仙桌旁,两人自斟自吃一砵老夫人专门给他们父子俩备好的擂茶。

路老爷说:“那一屋子女人凑一起,会把你看得头昏脑胀。”

三夫人是在夜打三更时醒来的,她一醒来就感到全身剧痛。喝下范大夫的祖传秘方药汤,缓了好一阵后,她才迷糊着眼睛问路三爷:“我爹今日来了吗?”

路三爷扶着她的身子,说:“来啦!岳父给奇秀送了一对银手环一对银脚环,都戴上了。”

三夫人嘴角微微笑起,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珠子老盯着他看。

十二朝后的第二日,老夫人开始张罗给孙子取个好名字的事。

一日午后,路老爷坐在品心斋堂屋的摇椅里,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他仿佛是回到一个多月前那个被雷劈中的清早。他拿着烟斗在品心斋门口埕散步,忽然,春泉井的井沿上飞来一只鹦哥鹉。

鹦哥鹉一停下就咯咯地唱起顺口溜:“九间楼里路才秀,一生郎当无成就。三日两夜捣死人,十里青愁无止休。”

路老爷不明白鹦哥鹉在唱什么,他十分欢喜地走过去,惊喜地叫道:“原来你没有被炸死啊?”

鹦哥鹉唱着说:“原来你也没有被炸死啊!”

路老爷:“我福大命大,一个小雷公怎么炸得死我呢?”话才说完,他就听见天顶上有隆隆的声音在响,突然心生惧怕。

鹦哥鹉咯咯地笑着说:“别胡说!别胡说!小心雷公把你屁股也炸黑。”

鹦哥鹉变得这么没礼貌,路老爷心里好不欢喜,问道:“你这一个多月给什么人养了?变得如此刁蛮无礼?”

鹦哥鹉摇着头:“没人养!没人养!”

路老爷突然明白过来,说:“难怪,原来是没人养,现在倒变得有野性子了!”他伸出手,说:“回来吧!”

鹦哥鹉却忽的一下展翅飞走了。

路老爷望着空荡荡的天顶,感到失落。他一转身,湿漉漉的眼睛看见春旺正直溜溜站在他跟前。

春旺:“老爷,鹦哥鹉被炸焦了。”

路老爷气愤地说:“胡说!”

春旺:“是真的,老爷。”

春旺突然抬起手,拧着一团烤焦的肉给他看,他吓得一抬身醒了过来。

路老爷醒来之后,对那只被雷公炸死的鹦哥鹉很是想念,想得满心窝都空荡荡的有些凄凉。他回想了一番梦里的那只鹦哥鹉,对它的无礼一点都不责怪,而且抱着深深的感激,毕竟它是救了自己一命,那可是救命之恩啊!他很努力地想记起那只鹦哥鹉在他梦中唱的一首顺口溜,可是除了“路才秀”三个字,其他的一个字都没想起来。

路老爷越想越是觉得“路才秀”这三个字很有意思。

当夜,满天的暗黑一爬上九间楼的屋顶,路老爷和老夫人坐在轿子里,被家丁抬出九间楼的大门。路三爷跟在两台轿子后面。他不喜欢坐轿子,更不愿意让人给他抬轿。

小崽要在九间楼里待足一月,满月后方可出门,被老夫人留在三夫人的身边。

两台轿子在大石母山脚下落定,月牙正挂在南天边。

老夫人一双小脚踱到大石母的石龛前,说:“孙儿啊,阿嫲今夜要给你取个好名字,让人叫起来,连那地府的小鬼也没听过,阎罗王的生死薄里也找不着,让我的小孙儿长命百岁!”

路老爷:“孙儿就和我亲,你们谁也喊不醒我,就他能把我喊醒,孙儿的名字让我来取。”

老夫人:“你肚子里那点墨水,挤出来还不够写一撇,你能给孙儿取什么好名字!”

路老爷不满意地说:“我心头的墨水,一肚子都装不完,已经溢出脸上了。”

路三爷插了话,说:“娘!的名字也是爹取的,小崽的名字,也让爹取吧。”

老夫人:“你还信他?他当时给你取了个什么名字,叫元状,我就说不行,这状元掉过头来了,可能就是乞丐!可他就是不听我说。”

路老爷:“那三儿现在是乞丐吗?”

老夫人:“要不是你把三儿的名字取颠倒了,三儿早就考取功名了。”这下,她觉得话说得过头了,才停住嘴。

路三爷从小不爱去书房,更害怕念书。他宁愿一日到黑四处瞎逛,也不愿意被书房里的先生逼着念之乎者也。

用外乡人的话说,沙塘乡的官就像篮子里的油麻一样多,数都数不过来。念书进考功名去做官,是沙塘乡子孙历来的首要之事。可乡里外出做官的子孙,鲜有落叶归根的。他们过惯城里的日子,最后大都是举家迁出了沙塘乡。

路老爷有三兄弟,两位长兄全都考取功名在外做官,也是把一家老小都带了出去。路老爷因为不爱念书,才留在了沙塘乡,而且是心甘情愿的留在沙塘乡。

老夫人心疼路三爷没有一官半职,曾为他不爱念书的事差点操碎了心,还跟路老爷差点闹翻天,怪他好取不取,偏偏取了个歪名字。

路老爷则不以为然,觉得路三爷不爱读书更好。路三爷是他唯一的儿子,他怕路三爷要是也考中功名,有朝一日会离开沙塘乡。要真是那样的话,他会觉得他们家留在沙塘乡里的根就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