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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渡船(1)


李铁柱骑着马走出沙塘乡,一路踱到沙塘溪渡头滩,就连人带马上了渡船。

他望着浑黄的溪水,心里却没有半点伤感,但也没有欣喜。眼下发生的一切,他似乎没有一点感觉。他对离开沙塘乡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对即将去往哪里也不上心,仿佛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

他从衫兜里掏出一封信,那是他临走前,路三夜交给他的。路三夜让李铁柱到陆阳县城去寻翠妍的外公陈陆彬老爷。

他看了一眼拿在手里的信,忽然扑哧笑了一声,就把信件撕碎,一挥手撒进溪里,破碎的信纸漂浮在溪面上。

过了沙塘溪,他一路往西北奔去,没有进入陆阳县城,而是在县城东面折向西北,奔往河阳。

当日午后,他跨着马走进河阳县城,一眼就看见满街的人来车往,心里忽然很是激动。他觉得河阳县城远远要比沙塘乡更让他心花怒放。

他捏了一把怀里揣着的四十两银子,两脚往马肚子上一蹬,就往一间楼面精致的客栈踱去,当即住下。

河阳县城处惠州府辖地的最北端,县城坐北朝南,北面靠着北山丛林,南面是一派平坦的田地,田地被数条小河切成几大块。

河阳是闽南人和客家人的杂居地,相比起临海的海路阳,这里多了一些山里人的风俗习气。

李铁柱在客栈租下一间客房,便问客栈掌柜说:“掌柜,河阳正字戏万誉班的戏院在哪里?”

客栈掌柜老早就听出他不是本地人,说:“后生仔,陆阳来的吧?”

李铁柱:“那狗地方我再也不回去了。”

掌柜笑了笑,说:“陆阳可是个好地方,倒给你说成狗地方,那你是想来我们这里做山内人?”

李铁柱:“我想去正音万誉班学戏。”

掌柜:“你是唱戏的?”

李铁柱不乐意地瞪了他一眼,可掌柜倒是没有斜眼看他的意思。他不乐意地说:“你到底知不知道戏班在哪里?”

掌柜指了指街外,说:“从这条街往西走,一直走到最后一个路口,往左拐,再走两百来步,你就能看到万誉班的招牌。”

为了显摆阔气,李铁柱赏给掌柜两枚银元,掉头就出了街面去。

他没有直接去找戏班,而是绕了道走进街圩里,买了一大坛子的上好老黄酒,又买了五斤烟叶,两条大鱿鱼干,才又绕回原路,前往戏班。

以往的河阳正音万誉班,在滨海平原上的各个正字戏班里头,是排不上一流的。可近几十年来,万誉班使出一些新招数,深受惠州府各县民众的热捧,变得大红大紫。李铁柱想都没想就往河阳跑来,全是因为万誉班的名声太响。

万誉班的新招数,是率先演出提纲戏,把一些老剧目里头那些典雅深奥的唱词抛弃,老艺人只要把特定的吹打牌子和表演排场滚得烂熟,便可对付各出剧目的演出。

万誉班的提纲戏以擅长演《三国演义》的连台戏见称,把正字戏的生、旦、外、占、末、丑、净、夫、小、杂的十种表演行当,变为红生、乌面、白面、正生、武生、白扇、正旦、花旦、卿王、公、姿、丑十二行当,还把正字戏的“滚白”和“滚唱”表演极致,尤其是在剧情紧张时,“滚白”和“滚唱”一似江河直下,越滚越快,变成“畅滚”,虽有烂编烂演之嫌,却是古朴、粗犷而沉浑,通俗易懂又新鲜刺激,深受民众喜爱。

让万誉班大红大紫的,更是新鲜刺激“点戏”渐成风气。戏班每到一处演出,由当地主事头人点戏,戏班如不能演出被点中的戏出,就要扣掉戏金。

万誉班先是为了糊口,在箱囊中备下大量演义、小说,以便随点随演,有正音曲、昆曲和一些乱弹杂调,又有跳火圈、跳剑窗、吊辫的绝活,盖因为了灵活应付。后来,万誉班所到之处,屡屡叫好,因之万誉提纲戏便应时而生。

沙塘乡几乎隔一两年就会请河阳万誉班来演一回戏。每天夜里,都会有乡里的几位总理坐在戏台下和乡亲们一起看戏,每当乡亲们看到大声叫好时,就会有一个总理跑到戏台边放一联赏金炮,炮声一响,戏班台前幕后的人马就会更加来劲,鞭炮声响得越多次,他们当夜得到的赏金就越多。

李铁柱来到正音万誉班的院门时,被领班的老伙头挡在门外。他抖一抖提在手里的酒坛和茶叶鱿鱼干,说:“老师傅,我是来拜师学戏。”

老伙头睚了他一眼,说:“我们这个院门口,一日到黑都有人想要来学戏。我们万誉班现在是人强马壮,不需要学戏的。”

李铁柱一听就着急了,说:“我以前就是演戏的,在陆阳演白字戏。”

老伙头:“白字戏是白字戏,我们万誉班是正字戏。”

李铁柱把酒坛和礼品放在院门的台阶上,立即在门口兜起台步,当街晒出拿手好戏《荔镜记》,演出陈三拾到荔枝手帕,谋入黄府那一段。

老伙头定睛看着他演了一会,露出少许赞叹的神情,可当李铁柱收住手脚时,老伙头却当即折身进了院门,然后把两扇大门板重重关上。

李铁柱吃上一记闭门羹,心里头怨气横生。他提起酒坛子,正想往台阶上摔下去,可想了一想,就朝着紧闭着的大门板骂了句“臭唱戏的!”骂完,他把地上的礼品提到手上,摇着屁股往客栈走回去。

他一路走回客栈的时候,狠下决心,发誓这世人再也不要登台唱戏,再也不要给别人当成猴子看热闹。

他回到客房后,身子一拐就倒在床上,没两下就呼呼的睡着了。

第二日清早,他一翻起身就去找掌柜结账。

掌柜问:“你昨日才刚来的,这么快就要走了?”

李铁柱气呼呼地说:“不住了,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掌柜说:“后生仔,昨日你是不是连门都叫不开啊?”

李铁柱不屑地说:“我看那戏院太破烂,本大爷不稀罕进去。”

掌柜又笑了笑,说:“后生仔,你心气太盛,戏院里太多规规矩矩,你这样的人,是待不住的。”

李铁柱瞪了他一眼,说:“本大爷就是心高气盛,戏台上装傻子扮婆娘的活,就留给那些窝囊废材去做。”

掌柜给李铁柱结完帐,把房租押金退还给他,把一个七钱二分的壹圆银元和一个二角五分的银辅币递到他手里,说:“后生仔,我送你一句话,江湖水深,后生慎行。”

李铁柱根本没听进去掌柜的话,直接到马厩里牵了马,把酒坛子和烟叶还有鱿鱼干摞到马背上,就骑着马往西南面的惠州府赶去。

李铁柱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沾上女色。自从他回到沙塘乡戒掉鸦片烟瘾之后,倒是对鸦片再也提不起兴致,但是身子里的一股憋劲,却让他心痒痒。

他骑着马走进惠州府的街市时,已是夜色渐浓。州府的街市,比起河阳县城要热闹得多,虽已入夜,街上依然灯红酒绿,一派金迷纸醉,让他看得眼花缭乱。

他从小就听乡里人说过好多关于惠州府的趣事,如烟馆如云海,赌场如街圩,青楼更是如仙境。这回,他亲眼见到满街上的花花绿绿,心窝里莫名其妙地扑腾起来,满脑子里想的,全是那青楼的仙境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他一路上寻了好久,来到西湖边上,眼前已经没了路。他又沿着西湖边的街市一直走,最后才在一处街角看见一个醒目的招牌,上面写着“怡香楼”三个字。

他转入街角,发现街上一路排开,有好些家挂着此类招牌的春花夜店。于是,他一溜看过去,最后还是决定掉回头,来到最早看见的挨着西湖畔的怡香楼,且断定这座透着红亮的木质雕花大楼,就是干那号子事最好的地方。

他抖身下马,门楼前的马童立即为他引马而去,一个龟婆扭着大屁股走下台阶,二话不说就拉起他的手往里走。

他正要跨入门槛的时候,忽然想起什么,对龟婆说:“我那马背上有好酒好烟忘了拿。”

龟婆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又二话不说地拉着他绕到怡香楼的马厩里。

他解开马背上的布袋,从里头提出一个完好无损的酒坛子,又提出一袋烟叶和两只大鱿鱼干,对老龟婆说:“今夜,我请你们掌柜抽烟喝酒,把鱿鱼干拿去烤了好下酒。”

龟婆笑眯眯地看着他,终于开口说:“敢问公子来自哪里?”

他瞄了她一眼,爱理不理地说:“陆阳沙塘路氏,姓路。”他故意把最后一个“路”字说得特别重。但他张嘴说话之前,还没想到自己有此一谎,就在顺口说出的时候,才给自己改了个姓。

龟婆连声说:“原来是路家公子,如雷贯耳!如雷贯耳!”

惠州的青楼分三六九等,怡香楼是人人皆知的上上等。进来怡香楼消遣寻乐的,大都是惠州府有头有脸的人,就算非官非商,也是肚子里有几斤墨水的文人骚客。

龟婆听李铁柱说拿一坛老黄酒和一袋烟叶就想请掌柜,便料定他只是一个刚断奶的小毛崽。她虽然没在李铁柱身上看出身份,却还是没有怠慢他。再说,沙塘乡路家来的人,说不定他是哪个大财东的崽。她很是客气地把他领进了大堂。

怡香楼大堂香气弥漫,各色布帘轻柔微飘,一众浓妆艳抹的花女子站在灯烛荧煌之下,聚拢在主廊,招摇着手里的绣花巾,正在招揽客官。

李铁柱从未见过如此场面,看得两眼迷蒙。他看着站在主廊上的那堆花女子,以为是云雾缭绕之中的仙女下凡。

龟婆嗲声叫唤说:“莺儿,带路公子上房。”

站在主廊最前面的女子莺儿身影绰约地飘忽到李铁柱跟前,挽了他的胳膊就往楼上走。

李铁柱两眼傻呆,被莺儿拉着走,脚下像是踩着海绵,软乎乎轻飘飘的。

莺儿见李铁柱的腋窝里裹着一坛酒,还提着两只大鱿鱼干,笑得抿紧的小嘴发出嗤嗤的声响。

待客厢房的门窗屏风上挂着轻薄的红布帘,在浑黄烛光的映照下,透着一种迷漫香馨的气息。

李铁柱在黑木圆桌旁坐定,心神才定下七八分。

莺儿对他说:“路公子,我看你这样子,是专门赶远路来的吧?”

李铁柱心想,这些碎花子全是精灵鬼,一眼就能看出个大概,于是觉得自己应该装得高深莫测一些才是,说:“莺儿,本公子今夜请你喝酒,还有鱿鱼干下酒。”

莺儿:“路公子,我们怡香楼,还真是鲜有自带酒菜的客官哦。”

李铁柱不悦,说:“你别担心我进来了不花银两,本公子该花的还是照花,这些东西带在身上是累赘,今夜就想喝了吃了,明日眼不见为净。”

莺儿又嗤嗤地笑起来,说:“我去给干娘说说。”

莺儿正想出去,李铁柱又叫住她,说:“你给你干娘说,本公子请你干娘和你们家掌柜一起喝酒。”

莺儿点点头,出了厢房,下到大堂找龟婆,把李铁柱想烤鱿鱼干的事说了一番,龟婆说:“你先上去,我让伙房的人给他烤。”

这时,人称雅姿娘的老鸨刚好走来,听见莺儿的话,觉得很是新鲜,问:“是哪家公子自带了鱿鱼干来?”

龟婆:“雅姿娘,他说是陆阳来的,沙塘路氏人家的公子。”

雅姿娘更是觉得新鲜,说:“这么大老远跑来的啊!我还听说,沙塘乡路氏家规甚严,子孙都不得进烟花楼呢!”

龟婆笑着说:“他还说,要请你和我一起喝酒。”

雅姿娘抿嘴一笑,说:“那一会你就先上去,人家盛情请客,我们哪有推辞之理。”

龟婆遵照雅姿娘的吩咐,在一个多时辰之后才走入厢房,这时李铁柱已经喝得飘忽了。

陪李铁柱喝酒作乐的,除了莺儿,还有一个叫月琴的花女子,她们俩也已经喝得满脸涨红。

李铁柱一手搂着一个花女子,见龟婆进来,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说:“干娘,你怎么现在才来?我!我!我李铁柱候你多时了!”

龟婆一愣,心想这路公子怎么一下又变成了李铁柱,就说:“李公子,我刚不是在忙嘛!你看,我一忙完就蹦你这里来了。你这番盛情,我哪里敢不来呢?”

李铁柱伸手往衫兜里掏了几下,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塞到龟婆的手里,大声叫喊着说:“本大爷今夜就是来花费的,你们要让大爷我玩得尽兴。”

龟婆手里握着十两银子,连声说:“一定让大爷尽兴,今夜的酒你直管喝个够,你想怎么玩,我就让她们陪你怎么玩。”

龟婆刚见到李铁柱时,从他的穿着还有马背上提下来的东西,料想他不过是个土崽仔。他进来怡香楼时,也知道要在大堂拿银子换堂子钱。所以,龟婆料定他是个刚出家门的新嫩崽,是出来玩个新鲜的,可没想到他出手竟然如此阔气。

李铁柱离开九间楼之前,路老爷还塞给他一袋几十个的银元。他一路下来,还没有花掉几个银元。他拿了一锭十两的银子给龟婆,还有三锭揣在衫兜里,这让他在怡香楼吃喝玩乐的底气十足。

龟婆立即吩咐跑堂的给李铁柱加菜,见莺儿和月琴已经喝高,又叫多两个花女子上来陪他喝酒。

李铁柱酒至八九分醉,忽然听见楼下大堂有一个女声在说弹词。伴着琵琶、月琴的齐声弹奏,那女子哀怨地唱着一曲《风月梦》,道:“俏人儿,你去后,如痴又如醉,暗自泪珠垂。到晚来,闷恹恹独把孤灯对,懒自入罗帏。偌大床红绫被,如何独自睡!越想越伤悲。天边孤雁唳,——无书寄。书客漏频催,反复难成寐。最可恨蠢丫环说我还不睡,——不知我受相思罪!说我还不睡,——不知我受相思罪!”

李铁柱听得如痴如醉,嘴里咬着鱿鱼丝却一动也不动,两眼迷糊地看着圆桌上的菜肴,忽然想起翠妍,眼泪不知觉地直滚下来。

龟婆和四个花女子都不知道李铁柱怎么了,全都一脸奇怪地看着他。

风尘楼宇,常有痴男醉儿吟诗落泪,她们已是见怪不怪!但李铁柱这番伤情的模样,倒真是让她们全吃了一惊。

楼下那女子又唱道:“我为你把相思害,我为你把相思害,哎哟,我为你懒傍妆台,伤怀,我为你梦魂常绕巫山——巫山外。我为你愁添眉黛,我为你愁添眉黛,哎哟,我为你瘦损形骸,悲哀,我为你何时了却相思——相思债?”

李铁柱悲伤至极,忽然蹬直身子,左摇右摆地在厢房里频频踱步,兴致一来,不顾楼下弹奏的是弹词,亮开嗓门就唱白字戏文,是一段《荔枝记》中《睇灯斗歌》,唱道:“阮今唱歌乞你听,待恁坐听企也听;待你坐落走起,待恁起来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