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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一个月(2)


李铁柱倒是命好,从沈必富家回到九间楼,除了自己疯跑了一小段路,一路上都是被人抬着走的。就是死人被一路抬出山去送葬,顶多也就八个人扛一口棺木,他一个要死不死的活人倒是先后就有七个人抬。

李先生是李铁柱的房头近亲,他包扎好李铁柱的伤口,摇着头对路三爷说:“李济曜上世人肯定是欠了这个短命崽一大笔的冤债,这辈子有得他还了。”

李管家的心头像是挨过几十刀,躺倒在迎福堂的藤椅上一动不动,眼珠子凸得冒出血丝。他这才想起来,林氏死的时候,他心里头的痛是清清楚楚的,可这时候他心里却痛得莫名其妙毫无理由,这才真是要他的命。

李先生说:“还好骨头都没折,伤口已经敷上药,过点时日就会好,就是那烟瘾会把他折腾个半死。”

路三爷对李先生点点头,转过脸对春旺说:“你去一趟沈必富家。”

春旺知道李管家这下连心肝都被李铁柱掏出来了,正不知该如何为李管家做点事,突然听见路三爷让他上沈必富家去,一股热血就涌上心头,说:“三爷,你要我怎么修理他?”

路三爷瞪了他一眼,从衣兜里掏出好几块银元,递给他,说:“去跟沈必富买三两鸦片回来。”

春旺“啊”了一声,很是愕然,以为路三爷还要给李铁柱吃鸦片,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路三爷:“还愣着干什么?”

春旺:“三爷,乡里是不允许带一钱一厘的鸦片进来的啊!”

路三爷:“不能让鸦片进来害人,但是可以让鸦片进来救人。小柱仔是在沈必富家染上烟毒,还得让沈必富帮忙解毒。”

春旺还是不明白路三爷的用意,只好愣头愣脑地出门去。

路三爷让两个能耍斧头拉凿子的家丁去李铁柱躺着的那间厢房,把门窗都钉死了,再让人把厢房的东西通通搬出来,只留下一张掉漆的八柱眠床给李铁柱躺着。他还叫人拿来一条铁链和一把大铁锁套上门环。丫头把厢房打扫一遍,家丁就抬进去几麻袋稻谷糠皮,洒到地上。

厢房收拾妥当之后,路三爷坐到李管家身边,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话安慰他。

路三爷在乡里活了三十几年,奇门怪事见得不少,尤其是在他当上乡族长之后,遭遇过陆阳的天灾病祸,眼见那么多人的生离死别,他始终是看淡人世无常的变卦,心里头通透得像一面清澈见底的水潭。这时年关已近,九间楼却遇上这桩不光彩的倒霉事,他不晓得该怎么消解李管家心头沉积着的冤苦。

路三爷正想开口让李管家去做点事,却听见李铁柱像鬼一样嚎哭起来。他却不着急了,对瞬时间跑进来的一脸担忧的家丁说:“由着他哭叫。”

路三爷又对李管家说:“一会春旺回来了,我让他去准备四色礼和一联大鞭炮,趁着还没过年,你明日就到闻家乡放联鞭炮。”

李管家还是一声不吭,一张脸涨得像一块晾在日头下晒了半日的猪肝。

春旺一回到九间楼,路三爷就叫人去厨房,在一碗田七药材汤里放了点鸦片,又在炒成一碟的饭菜里也放了点鸦片和着,才让春旺拿去给李铁柱吃。

春旺打开房门时,李铁柱没有躺在床上,而是蜷缩在门口浑身不停地颤抖,两只眼珠子翻着白,像个吊死鬼。他原本没再哭喊了,一声不吭地窝在地上,可一见春旺进来,连忙抱住他的双腿,连声哀叫着“鸦片、鸦片啊……啊……我要鸦片……”

春旺蹲下身,把一碟饭菜和一碗汤放在地上,说:“鸦片就在汤里,你吃吧。”说完,他就站起身出了门,把大铁锁锁上。

李铁柱见门被关上,像条从水里掉到地上的泥鳅一样,不停地弹摔自己的腰身,干瘪的手臂一挥,把一碟饭菜翻倒到地上,一碗汤溢出了半碗。他握着拳头捶完地板,又抬起脚踹门,把门板踹得嗙嗙响。

路三爷和李管家还有春旺三个人坐在迎福堂的堂屋里,听着李铁柱像被狗啃过一样的嚎叫声,一声不吭各顾各地吸旱烟。

李铁柱闹腾了半个时辰,终于停住嚎叫。

路三爷对春旺说:“你跑了一日,早点去歇下吧。”说完,他站起身,抬起手捏住李管家的肩头,说:“小柱仔始终是你的儿子,这个永远都改变不了。做儿子的不生性,做爹的也没脸面。凡事别只顾着发愁犯苦,要往好的地方去想,我一定会让李铁柱戒掉大烟。”

春旺吸下一口烟,又从鼻孔里喷出来,说:“三爷,这烟瘾能戒得掉吗?”

路三爷:“天底下,戒不掉的只有是人都要吃饭拉屎,能抽得上,就能戒得掉。这三两鸦片,和在饭菜和药汤里给他吃一个月,逐日减量。”

李铁柱躺在地上,嘴角还冒着丝丝白泡,他在裤裆里拉放了一摊屎尿,满屋里发着恶臭。他是在夜打三更时,才在无法忍受的烟瘾中感觉到肚子饿得肠胃都绞在一起,疼得他牙颤颤。屋子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他挨着肘子,在地上爬着摸找被他打翻在地的饭菜。他的手掌刚压住一摊饭菜,就一把抓起来就往嘴里塞。一口饭菜下肚,他两眼立即发亮,像是能在黑暗中发出绿光的猫眼狼眼。

他像狗一样趴在地上狂抓乱爪囫囵吞咽,好几下梗得脖子发直。他抓不着饭菜了,就伸出舌头在地上添,不能放过一丝一点的鸦片气味。他又想起还有一碗汤,立即又摸找起来,找到后一骨碌往喉咙里灌。

夹在饭菜中的那点鸦片,虽然不能让李铁柱过瘾,却像是给他抓到一条救命稻草。他吃喝完,觉得整个人稍稍舒坦了一点,但是烟瘾还涨在脑壳里,搁得他脑筋硬生生地转不动。他微微闭上两眼,嘴角竟然放出一阵莫名其妙的嬉笑。

第二日清早,春旺打开房门时,被扑上来的李铁柱吓了一跳。

李铁柱一把夺过饭篮,窜到屋角里立马狼吞虎咽起来。

春旺实在看不下去,转身出了门,又锁上那把大锁头。

李管家是在吃完早饭后,跟着李氏房头的里老一起去了闻家乡。他亲自登门,去给老妇一家送上四色礼和两锭十两的白银,当面谢罪。之后,他又在老妇家门口放了一联大鞭炮。

闻家乡的乡里人见九间楼的李管家上门来放鞭炮,全都围到巷头巷尾看热闹,把巷子两头堵了个严严密密。

李管家耳朵里听着闻家乡人的话,却当作是什么都没有听见,一张灰脸丝毫不改颜色,连鼻息都憋住不喘一下。可是,他的心里头却早已翻江倒海。他放完鞭炮,就跟着李氏里老灰溜溜地跑回乡里来。

闻家乡的人都说,李管家跑出闻家乡的时候,像一只过街老鼠一样躲躲闪闪东蹦西跳的。

路三爷把李铁柱关在房间里,禁足了一个月,才把他给放出来。他一走出门口,浑身散发出来的恶臭,几乎可以淹掉整个沙塘乡。

他直条条地立在门口,不单戒掉了烟瘾,浑身还长出一圈肉,脸颊泛红两眼水汪汪,跟一个月前被抬回来九间楼那时候的样子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放出李铁柱之后,春旺带了几个家丁把那个房间清洗了一通。他们每人都要拿一条布巾卡在鼻孔下,绕到后脑摧紧一圈,才能走得进去那间房屋,但还是被恶臭熏得眼珠子涩痛,直冒咸泪汁。

那时候已经是天寒地冻,路三爷和李管家不由分说地赶着他往大里沟走去。

路三爷对李铁柱说:“你这身子要是在乡里洗,弄脏了乡里,一百年都洗不干净。”

可是,天已大寒,大里沟的水已经浅了一截。于是,他们又把他赶到沙塘溪边。

路三爷对站在溪边的李铁柱说:“把衫裤全脱了!”

李铁柱觉得很是尴尬。

李管家一抬腿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气急败坏地喊叫说:“让你脱掉衫裤你听见了没有?”

李铁柱无奈,只好当着他们的面把衫裤都脱下,赤条着身子颤抖抖地立在溪边。

路三爷从家丁手里拿过一把青草药,在上面淋下一坛子纯白酒,递给他当刷子,说:“跳下去洗洗,洗干净了再爬上来。”

李铁柱吓得两眼发绿,打着颤说:“三爷,这大冷的天,我跳下去了还不冻死在水里!那你们还救我做什么?”

李管家又想踹他,叫嚷着说:“你这个短命崽早就该死翘翘了。”这下,他被路三爷拦住了。

路三爷对李铁柱说:“不让你洗个清醒,你长不了记性。”说完,他冷着脸盯着李铁柱看,一副铁面无情的神态。

李铁柱咬了咬牙,大叫一声就蹦到溪水里去,浑身被冰冷的溪水刺得钻痛。他泡在溪水里一边刷洗,一边鬼哭狼嚎。

李氏是沙塘乡除路氏人家外的第二大姓。

沙塘乡南北片共有两千八百六十四户人家,共有一万六千七百六十多口人丁。路姓宗亲有两千四百九十一户人家,加上随时出世和减掉随时过世的人,路氏单姓人丁就有一万余九百八十多口人丁,剩下的由李氏占去两百二十三户人家,再剩下的主要是林姓和陈姓的人家,还有姓沈姓闻姓赵的小户人家。

沙塘乡原本是路姓单姓乡里,路氏宗族是沙塘乡最早入居的官宦世族。一世祖路天衡从福建甫田来到循州府当刺史前,原本是南宋进士,后随宋高宗南渡,被朝廷派到循州执掌一方民生。从一世祖往下,到元明至今,历代都有子孙考取功名,被朝廷任命为各方官要。

路氏人丁如此兴旺,全赖从一世祖传承下来的祖上,大都娶下不少于两房的夫人。路氏宗亲的族田族地虽然历经改朝换代,却是一直在扩张,以致后来,许多外姓人家不断来到乡里当佃户当长工,一代代传承下来,就在沙塘乡生了根而后又发了芽。

从明末开始,乃至本朝近数十年,又有好些外姓人家来到沙塘乡,在沙塘圩及周边租下店铺,做起各种各样的营生,如林氏米酒坊、陈氏肉饼铺、李氏裁缝铺、李氏织网铺,赵氏金银纸锭铺,还有再外一点的闻氏打铁铺和陈氏编竹铺。

沙塘圩是周边五乡四里最大的街圩,百来丈长的街市被中间的一个大土埕割成东西两撅。每日清早,除了本乡里的小商贩,还有很多临近乡里的小商贩,带来各色物什,在大土埕摆出小摊,卖鱼的鱼档,卖猪肉的猪肉档,乃至牛肉、羊肉、狗肉档,只要乡里人要吃的东西,一有尽有。

大土埕四围,还落座有数家熟食店,如粿条粿粽铺、牛杂铺,以及两家路氏人家开办的简陋茶馆酒肆,供乡里乡外的人消遣闲聊。街市两边是两排面朝面的双层骑楼,东西两头各有一座大理石条砌成的大门楼牌坊。骑楼门面做生意,里屋和楼上住着店铺的主人家。

几十年前,沙塘乡兴建沙塘圩时,震动陆阳五乡四里。许多外乡人甚至是陆阳以外的外地人,都纷纷慕名前来观赏一番。两排四段的骑楼店铺门面前,均有一排大方石块叠成的大石柱,粗大得连两个大人张手环抱还无法相接。街市一路铺上宽三尺余的大石板条,每三条合成一行,从东头的牌坊一直排到西头的牌坊。铺面一律是石条切磋,再添置上木板门和木窗,大窗口敞开对着石板条街面,里头摆着各色物品。骑楼二楼朝着街面的一壁墙面,刻着各种活灵活现的戏剧人像、花虫鸟兽的浮雕,木窗沿上雕琢着精美的花纹。

这一条街市的店铺,路氏人家占了大半,剩余的店铺就是外姓人家租了路氏宗亲的族产和路家财东的铺面来营生。外姓人家除了一些佃户长工住在财东家里,其余的几乎都围绕着沙塘圩安家立宅,如李先生的净生堂药草铺,就开在东头牌坊外挨着的自家房屋里,而李氏祠堂就建在街市北面的乡里外沿。

李铁柱乃沙塘乡民李氏子孙,犯下过错得由沙塘乡约及李氏家规双办。

沙塘乡立约乃数百年前的事,一直沿袭至今,务在乡里人中相劝、相规、相友、相恤,有善者与众扬之,虽微不弃;有犯者与众罚之,虽亲不贷。抑强而扶弱,除奸而御盗,解纷而息争,由是众子弟以礼相轨,僮仆以法相检,乡族赖以睦,鸡犬赖以宁,百谷果木赖以蕃,沟渠水利赖以疏。乡里人谁人犯事,小则密规之,大则众戒之,不听则会集之日,直月告于约正,约正以义理诲谕之,谢过请改则书于乡史。

沙塘乡约里亦明文定下,路氏子孙犯事,严厉按乡约论处,如路氏子孙有谋害人命者,则以命抵命;如路氏子孙有犯奸淫者,不论男女一律浸猪笼处死。一概入居沙塘乡之外姓人家,违纪乱约者,一律与路氏人丁同等论处。按事轻事重,惩罚分明,轻者罚处银两或禁闭,重者则逐出沙塘乡,永世不得复返。

沙塘乡对外姓人氏最为严厉的处罚,是罚以重金或永远逐出沙塘乡。外姓人氏如有奸淫犯科谋财害命等重罪者,则按乡约处置后,由路氏族人交与官府发落。

路氏宗族乃官宦世家,清廷授予特许,凡路氏子孙犯事者,均可按乡约家法自行处置;如有家国重刑犯者,县衙府衙亦不得处置,需由沙塘乡族人交与官府逐级上押,最终由省府发落。

李铁柱站在李氏祠堂里时,已是在从沙塘溪洗刷完毕,回到家里又冲了一趟热水,擦上一身药酒,换上了一身新衣衫。

路三爷对李氏里老说:“小柱仔犯下两条乡规,等你们自家处罚完,我再跟他说。”

李铁柱被李氏的两个后生杖罚五十下之后,就趴在长条凳上一动不动了。

路三爷走到他身旁,当着李氏诸位年长者的面,说:“李铁柱犯下两条禁约,一是无礼戏弄妇女,犯了淫乱禁约。二是吸食鸦片,犯了毒祸禁约。乡约明文:凡沙塘乡不论路姓或他姓人丁抽食鸦片者,当决逐出沙塘乡,三年内不得再踏入乡里一步,三年后如要重返乡里,则永不能再复抽鸦片。”

李铁柱被杖罚之后,在家里躺了十天十夜,才被逐出沙塘乡。他离开沙塘乡的那天清早,已是第二年的三月初五。

路三爷把李铁柱叫到迎福堂堂屋,递给他两条黄纸包裹着的银元,和四锭十两的银子,又给了他一封信,说:“你带着这封信,去丰陆盐米行找我岳父陈老爷,他会给你找个事做。三年后,希望看到你生生性性地回到乡里来。”

李铁柱一声不吭,收下银钱和信封,就抬了屁股出门去。

坡仔树乡口围聚了好些人,都是来看李铁柱的热闹的。

让乡里人异常诧异的是,李铁柱骑着一匹棕色壮马,洒洒脱脱地坐在马背上,不但衣冠齐整,脸上还很是神气。他从直街一路摇晃到乡口,那样子全然不像是被逐出沙塘乡,倒像是一个新官走马去异地赴任。

他骑着马走过石板桥后,回过头望了望那一拨站在坡仔树的乡亲,恨恨地在心里暗想:“总有一日,我要让你们在这里敲锣打鼓,恭迎我李铁柱回乡。”

乡里人都说,路三爷真不该对李铁柱这个刺流子这么好,不给足他教训,他还真拿捏自己是个人样。但路三爷并不理会乡里人怎么说,他只是不想让李管家心里太苦。

李铁柱离乡后,路三爷对李管家说:“不必太过担心小柱仔,就算你留他在沙塘乡,迟早也会把你折腾得死去活来。他不是能安生待在乡里的人,得让他到外头去捣鼓,经历一些世面,等他知道乡里的好,就会回来的。”

李管家向来相信路三爷的话,心里倒真是看开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