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书屋 > 官场 > 大地主全文阅读 > 第15章 大灾(3)

第15章 大灾(3)


翠妍看着戏台上,心里却有些七上八下。她只要一想起李铁柱,心神就似乎会跳动起来。

李铁柱一登场,俊俏的模样跟平常判若两人,全没了那股散漫劲,倒是活像个知书达理的书生。同场的还有演富豪之子林大鼻的,和演黄府闺秀五娘的。

戏台上,陈三偶遇五娘,立即唱道:“彩云飞散锦屏空,窈窕花仙迎晚风。彷佛嫦娥下凡界,却惹后羿喜欲狂。”李铁柱声腔圆润,唱调清亮,一副痴情郎的神情活灵活现,让翠妍心里像是被钻进了一条虫子。

李铁柱脸一侧,竟看见台下的翠妍挨在老夫人身边,心中的情水爱潮顿时翻滚,更是把陈三这个痴情儿的戏,演得淋漓尽致。

白字戏没有大袍大甲戏,却用一出陈三与五娘悲欢离合的文戏,让台下看戏的乡亲们执手拂面,纷纷落泪。连贯的曲牌联套,辅之渔歌小调,戏子轻盈柔美的台步,幻化成一曲轻歌曼舞的悲情戏,让台下的乡民时而欢喜时而伤感。

当夜,翠妍一直陪着老夫人看到曲终散场。她看着戏台上的李铁柱,竟然觉得李铁柱似乎就是她日思夜念的程若文。

热闹欢腾的八日八夜终究过去了,为了让热闹一直延续到翠妍出嫁,路三爷请皮影戏班在乡里演出,分别在乡里的东南西北四角轮演。

皮影戏班的陈老板按两夜一连,在乡里上演几大连戏,有《高文举连》、《祝英台连》、《秦雪梅连》、《吕碧英连》等。

路三爷让皮影戏班在乡里转走多处,是为了让乡里各角落都能闹一闹。

皮影戏又给乡里人实实在在地增添乐趣。陈老板唱起《高文举》中王金真的历路曲时,拉腔特别长,把向有“十八嗳”之说的“嗳”拉得让在场的乡民连连喊绝。陈老板的皮影唱腔多为曲牌连缀体,常常滚唱、滚白,行腔高亢。听熟唱词的乡民会跟着陈老板和唱,尤其是每到拉腔唱“嗳咿嗳”时,就是不懂唱词的乡民也能跟着拉起来,唱声连连,笑声阵阵。

皮影班唱文戏时,响弦、椰胡、大吹、三吹等文畔交相玄响,唱武打戏时,鼓锣钹等武畔又纷纷敲起。

乡民们人头挨人头,看着红木窗框夹着的白布上牛皮影景变换,高约六寸、五官轮廓分明的牛皮影人时而翩翩舞动、轻盈飘转,时而说变蜈蚣,刹地蜈蚣蠕动,说变雄鹰,雄鹰忽地飞翔,腾云驾雾,上天入地,出没自然。

生对眉、旦对脐、净对肩,陈老板功力深厚,一人包办多角,刚刚捏着鼻子以假嗓唱花旦,马上又粗着喉咙唱乌净,装完正人君子的说教,立即又做小丑用口白把乡民们全都逗得东倒西歪笑成一片。

用乡里人的话说,陈老板长着三头六臂,演起皮影戏来手口并用,出神入化,浑然天成,简直就是一个老戏精。

翠妍出嫁在即,路老爷还是扮着一副无心牵挂任何事情的模样,可他心里头,也是浮着一层沉沉的不舍。他总是像条游魂一般,在九间楼里外飘荡着,有时听说外头发生了个什么事,他就会从藤椅里弹起来,叼着烟斗托着鹦哥鹉出门去。

他总是觉得,人命有轮回,人尚在世的时候,所做的事一样有轮回。他年幼的时候不懂事,年轻的时候刻苦耕作,到年老了就应该不再管任何事,让自己的儿子路老三接上他的事,也轮回上一趟。

他觉得,沙塘乡的祖祖辈辈能在这里扎根下来,靠的就是这种代代人相轮回的法子。这世道就是,不是一个人想做多少事就做多少事,田里地上能够一年四季年年耕作,永不停息,可是人的性命只有几十个年头,真正能挥锄犁田的日子就更少。

年纪轻轻但又能像路老爷一样无所事事的,沙塘乡里就只有李铁柱了。

用老夫人的话说,李铁柱就是懒人屎尿多,能瞎闹的事少不了他,正经的事却一件都寻不着他的身影。用他爹李管家的话说,李铁柱就是一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一日清早,李铁柱又对他爹李管家说:“爹,你去跟路三爷说,我就要娶翠妍!”

李管家一巴掌扇到他的脑门上,骂道:“你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知道你有几斤几两重吗?三爷什么时候亏待过我们?你还起这号邪念!要是给外人听见,我这张脸就贴到茅坑的屎堆上了。”

李铁柱也是万分恼火,大声叫嚷着说:“我就是要娶翠妍,别个女的我都看不上眼。”

李管家拔起竹条就往李铁柱的屁股上抽,李铁柱手脚麻利,三两下就蹦到门口,倒是累得李管家直喘粗气。

李铁柱说:“你这是倒八辈子霉的死脑筋!”说完,他两手拍拍屁股就出门去。

李管家气得两排牙齿直打颤,站在门槛上瞪着眼珠子说:“我要是再听到你说这样的混账话,我就把你倒过头来插进屎坑里憋死。”

翠妍出嫁前的一切礼数,都由路程两家顺当利索地一项项办妥。

三夫人请来给翠妍接生的麻婆,为翠妍挽面整容,俗谓开面。

前一日午后,媒人婆也坐在马背上,领着花轿锣鼓八音队,从海阳一路赶来路家迎娶,一直到夜打三更才走进沙塘乡。

翠妍已经解下垂在腰上的粗大辫子,在头上盘起发髻,带上凤冠,挂起霞帔。她拜别爹娘公嫲时,已是天时快要亮起来的时候。她趴在三夫人的腿上不住地抽泣,眼泪打湿了三夫人的裤裙。

老夫人也坐在一旁,喜极而泣,两条老泪肆无忌惮地流窜。路老爷和路三爷见不得女人哭歪鼻子,两人默不作声地坐在堂屋里,头对头净吸旱烟。

从沙塘乡回到海阳的路途遥远,花轿在大门口埕停下没多久,程家人马就按算定的良辰吉时,在九间楼大门口埕奏乐鸣炮。

这时,三夫人和老夫人才翠妍相拥作别。三夫人和老夫人都不能陪着翠妍出门去,两人躲在屋子里哭得两把眼泪随处抹。

翠妍无兄弟亦无姐妹,由房头近亲堂兄弟和堂姐妹扶送她上轿。她临上轿前,朝四处找寻了一下,朦胧胧的一片人影围在周边,却没有见到李铁柱。

翠妍的大红花轿被四个壮丁一路抬到程家门口。那一程,程若文满心欢喜,像是飘上了云天。他身心畅快,看见什么都觉得美妙无比。

翠妍的花轿刚停在他家门口,他就迫不及待地手执白扇连敲轿顶三下,又抬脚踢了三下轿门,兴匆匆地打开轿门。

翠妍一直坐在被日光照得红通通的轿子里,门帘被打开的时候,眼前忽然一亮,心里不由惊怕起来。她知道这是大好的日子,可一路过来她却心跳不已,欢喜和惊怕一直缠绕着她。

从小到大,翠妍还没有离开过家人一步,如今却是远离了爹娘,要到一个陌生的家里过日子,心神不由地恍惚着。

好命婆将头盖红布的翠妍扶出轿门,一路牵着她步牵入厅堂。

翠妍听见好命婆给她做起四句吉祥话,说道“合欢花灿双辉烛,亮艳榴开百子图。莺声日暖鸣金谷,麟趾春深步玉堂”。

接着,一路拜天地、拜祖宗、再拜父母和伯叔上辈,最后夫妻对拜礼毕,翠妍才被送入洞房。

当夜,程若文在酒席上喝醉了,翠妍焦急地在新房里等了大半夜,也不见他回来,桌上放着的一碗糯米甜丸做成的合房丸,已经冷得凝成一个大硬块,两支红蜡烛的微光一直在忽闪。

翠妍出嫁当夜,李铁柱在篮子乡的路家鱼塘喝罢七八两白酒,便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天快要蒙蒙亮的时候,他隐隐约约听见一阵阵的锣鼓呗呐声,才懒散散地爬起身,浑身的酒劲还没散尽。

他一路恍惚回到沙塘乡,两脚刚踩进乡公屋的大横门槛,就听见戏班的人都在说,刚刚在九间楼大门口埕,海阳程家的人来娶翠妍,那架势真是一个热闹。

李铁柱这才知道,翠妍在天亮前已经被海阳程家娶走了。他当即在公屋院子里放声大哭,边哭边叫喊着说:“我,我忘记,我忘记拿把刀,把那个姓程的短命崽,剁,剁成肉浆!以,以后,以后我一定要剁烂他。”

李铁柱哭喊叫骂完,立即撒起腿猛跑,从乡里南边往东一直跑到坡仔树,又一路往沙塘溪跑去。

他跑得口干舌燥胸口憋闷,还是咬着牙没停下来,直到两脚麻软才一下瘫倒在土路上。他躺在土路上四脚朝天,嘴巴张得像是堤坝上被水冲开的一个豁口,一直波浪翻滚地哭个不停,哭到他感觉两脚又有了气力,又爬起身来,继续一路追去,跑到沙塘溪渡头滩,两腿一跪两眼就冒黑。

春旺受路三爷之命,带着家丁去追李铁柱。李管家却两条腿直溜溜地躺在眠床上,整个人一动不动。他气得全身刺痛,眼皮肿胀眼珠子钻痛。

那一大早,春旺带着人一直寻到沙塘溪渡头,才把跪在地上昏死过去的李铁柱抬回沙塘乡。

春旺回到九间楼便对路三爷说:“小柱仔软得像摊黄泥,竟然还能跪在地上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