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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大灾(1)


自从大灾年时离开沙塘乡,程万里为提亲之事带着程若文再次走进九间楼,已是时隔一年之后。

几个月前,路家祖宗的尸骨遭到北山匪帮的劫抢,弄得路家连迁坟的吉日良辰都错过了,路氏子孙只能另选一个好时日,把祖宗的尸骨下葬。

这些时日,路三爷心里一直憋闷着,没想到程万里竟然会来,心里顿时有了些许愉快。可是,程万里想要让程若文入赘九间楼,这又成了一大难事。路三爷始终不同意程若文入赘,程万里心里不乐,但没让路三爷看出来,只说是程若文能娶到他心爱的翠妍就好。

路三爷终于全门心思打理翠妍的婚事,对那个背后暗算沙塘乡路氏的人,暂时放到了心底,只等时机到了再好好追查。

老夫人心里对程家始终有芥蒂,对路老爷说:“程若文是程家的三儿子,我们家翠妍是堂堂路家大小姐,怎么样都不至于嫁给人家的老三。”

路老爷:“贵珍他爹也是陆阳县城的大富商,他怎么就可以把女儿嫁我的三儿子?”

老夫人一听就着急了,说:“这不一样!程若文上头还有两个长兄,而且,他还是程万里的小妾生的。”

路老爷:“你就听三儿的,没错!而且,我看程若文确实能成器,还对翠妍很痴情,翠妍往后的日子,不会差。”

老夫人:“你就不能劝劝三儿?”

路老爷:“三儿心里明白得很!”

程家父子离开沙塘乡以后,在外头晃荡了三两日的李铁柱才回到家里。他从九间楼下人的嘴里听到程家父子来求亲的事,当即气得满脸涨红,像一阵风一样刮到迎福堂堂屋,大声嚷叫地对路三爷说:“三爷!三爷你不能把翠妍嫁给程家那个短命崽。”

路三爷喝住他,说:“闭上你的狗嘴!谁教你这样损人?”

李铁柱急得两脚沾不着地,说:“三爷,三爷你为什么要把翠妍嫁到海阳去?”

路三爷:“嫁到海阳去有什么不对?”

李铁柱热泪滚出眼眶,哭着说:“翠妍嫁到海阳去,那我要娶谁?”

路三爷这下倒不知道该说什么,闭了口气,才缓下心来,说:“小柱仔,翠妍是你小妹,长大了就要嫁出去。”

李铁柱一屁股坐到地上哭,说:“可是我说过我要娶她啊。”

路三爷蹲到他身边,说:“小柱仔,各人有各人的命,你有你要娶的人,翠妍有翠妍要嫁的人。”

李铁柱:“翠妍为什么就不能嫁给我?”

路三爷:“翠妍乖巧,得找个生性的人嫁。你都比她大一岁,还整日晃荡没个正经,别说翠妍,别个的女子谁敢嫁给你的。”

李铁柱:“我是没个正经,可我对翠妍好,我心里就想着她。”

路三爷想拉李铁柱起来,可他死活赖在地上,一会捶手一会蹬脚。

路三爷:“小柱仔,你好好生性做人,三爷给你相门好亲事。”

李铁柱:“我不要,除了翠妍,我谁都不要。”

李铁柱的哭嗓大,家里头的人都听见了。三夫人下楼来的时候,正好见到李管家气汹汹地奔进来。

李管家拿着一根石榴擂杆想往李铁柱背上擂,被路三爷连忙挡住。

路三爷斥骂他说:“你就只知道擂他,做爹的是这样管教儿子的吗?”

李管家气得直发抖,大骂说:“我要擂死这个短命崽,我生坨屎都比生他好!”

李铁柱却蹦起来,大声叫喊道:“你当你比坨屎好!你连坨屎都不如!”

李管家咬牙切齿,气得头皮发麻,整个人蹦跶起来,喊叫着说:“三爷你别拦我,我今日不埋了这个短命崽,我老李就是一坨屎。”

路三爷大喝一声:“都给我闭嘴!你们还当我是三爷吗?在我跟前踢踏什么!老李你先给我出去。”

李管家被路三爷闷头一骂,整个人傻呆了,站着一动不动。

李铁柱却蹦起身来,一边往外跑一边回头大骂他爹:“你这个老不死!你想擂死我!我还让你断子绝孙!”

李管家腰身坚硬,脸色青绿,心窝里憋痛好一会,鼻孔猛吸一口气,一串鼻血才混着唾沫喷到红斗砖上。

前一年,翠妍第一眼见到程若文时,心房就老扑腾。而今却将为夫妻,她心里更是热得翻滚。她已经算不清楚,程若文那张俊俏的脸,曾经在她的梦境里出现过多少次,让她时常在夜半时分梦醒过来。每当程若文的脸出现在她的睡梦中,她总要对程若文思念一番,有时甚为煎熬,既是觉得心窝滋甜,又感到寂寞无边。她和程若文相思熬煎快一年,忽然就要结成夫妻,两人心里甜得像是开满一山坡的七色花朵。

翠妍出嫁的时日定在是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正好是在沙塘乡每年一度的圆年祭典之后。这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一传开,在海陆阳传为一时佳话。有些人替路三爷不值,觉得这堂堂九间楼的大小姐,不应该嫁给程家的三儿子。但也有人赞叹路三爷的大度,说程若文虽然不是大儿子,但程家门风甚好,尤其是在前一年的陆阳灾荒,程家四处救死扶伤,五乡四里的乡亲莫不感念。

婚嫁按照海陆阳两地礼俗,取体面便利之处举行。此门姻亲,虽由程万里亲自前来九间楼说亲,所有仪礼还是由两家照办顺妥。

程万里回到海阳后,便着媒人婆上路家说媒,再拿着翠妍的生辰庚帖回到海阳程家合婚,由程家乡老将程若文和翠妍双人的生辰算命合婚,正好两人生肖时辰无冲克。

合婚相宜之后,路三爷带着李管家前去海阳程家踏家风,以行到程家察看家庭之礼。路三爷返回九间楼后,随即行议聘和开聘之俗礼,在十二版红折帖上开列程家聘礼和路家妆奁数目。聘金尾数以“四”为吉利,取世世相传的好兆头。

程家的聘单红帖由媒人婆送到路家后,程家就按择定之日担酒前来送聘定婚,将聘金和芝麻、茶叶、猪脚、饼等四色礼送到路家。

路家受聘后,回送糖豆、糯米粿和使君子吉祥草,并宴请宗亲一番,再分发定婚饼给亲友各家。随后,程家将择定婚期写在红帖上送至路家,路家就备办嫁妆。

这时候,北方战乱的事已经传到海陆阳一带,乡民们对此众说不一。风调雨顺的好年景,让海陆阳一带五乡四里的乡民过上忙碌而实在的日子,前一年的灾荒已慢慢在乡民的心里远去。茶余饭后,他们常闲说北方的战事,可寻常的日子却不曾受到一点影响。

九间楼上下都忙着备办翠妍出嫁的各种事,李管家更是忙得不亦乐乎,唯独李铁柱满心窝都是恨,眼里看见什么都恨得牙颤颤,但他又闹不成事,不能拿了谁来出气,又见不着翠妍,干脆就成日在乡外疯跑。

他还是大闲人一个,在乡里乡外溜达着,心里老盼着能见上翠妍一面。可他越是想见上,越是见不着,心里憋闷得不行,又常常跑到乡公屋瞎坐着吸旱烟。

有时,他会撞上在沙塘乡白字戏班演旦角的路昌茗,两人就有一句没一句地瞎聊半日。

路昌茗年少时候,是沙塘白字戏班的一支旗,演起花旦来妩媚动人,演起彩旦来蛮横娇野撩人心房,还真让人以为他就是一个女家子身。随着年岁渐大,三十好几的他,确实不再适合演起娇滴滴的小花旦,除了偶尔担纲演起飒爽英姿的刀马旦,常常干脆就把妆化老了,演起老旦来。

在沙塘乡白字戏班,李铁柱的戏角也毫不逊色。

李铁柱打小就怕跟着他爹李管家学做活,可也安不下心念读书册,一日到黑只知道在乡里乡外疯跑。十二岁那年,他死活赖在家里,跟他爹说,要让他去乡里的白字戏班跟路昌茗学唱戏,他说自己没心机做活,又没记性念书,就到戏班学唱戏。

李管家实在拿他没有办法,心想让他去学戏,兴许将来倒是能有一个吃碗饱饭的本事,于是就顺了他的心思,让他去跟路昌茗学戏。

李铁柱到了戏班,学戏的本事倒是比很多人都强,单是那张鹅蛋似的长圆脸就活生生是块当戏子的料。他念词的腔调五花八门,演起小生来彬质绰约,演起武生又铿然俏俊,台步一走整个人就是活灵活现,戏头路昌茗没几日就喜欢上这个小嫩崽。

李铁柱知道自己学戏的本领好,心里头自满得不行。那时候,他在戏班还是个学童,不敢过于张扬蛮横。待到他长成十六岁,演起风度翩然的薛仁贵,在戏班里担纲主演之后,他那些癖性和骄横便让戏班上下的好些人反感。平日里排戏,他也是不上心,出入戏班连招呼也不跟旁人打一个,有时还连个人影都寻不着,路昌茗只好常常让旁人代他先把戏排下去。

戏头路昌茗时常也能管制他,不至于让他太过撒野。但他是戏班的好角,乡里乡外的人也都爱看他的戏,来人请沙塘白字戏班的时候,总是要叮嘱路昌茗说:“一定要让那个小柱仔来登场!陈三就得让他演才够味道。”如此,戏班才一直容忍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仔。

李铁柱虽不是大户人家的子弟,但好歹也是九间楼大管家的儿子,乡里人虽然爱笑话他的吊儿郎当,但也只是对他开开玩笑而已。

李管家是个大好人,乡里乡外的人都知道,但大家只是不明白如此憨厚老实的李管家,怎么会生下一个吊儿郎当的刺流子?

碍于路三爷的面子,李铁柱纵有千万处的不是,除了李管家,旁人也不好对他严声厉斥。就是戏班的戏头路昌明,骂他的时候不多,套近他的心思倒是不少。

路昌茗毕竟是戏头,掌管戏班人马的生杀大权,所以李铁柱一直对他敬有三分,戏班里也只有他的话,李铁柱才愿意听。

有时候,老觉得自己在乡里宛若异物的李铁柱,反倒能在跟路昌茗闲聊的话语中,找到一点点的慰藉。

有一夜,路昌茗很是感触地对李铁柱说:“小柱仔,把你留在我们乡里这个小戏班,实在是委屈了你!以你的才气,就是到陆阳的正字戏班当个角,也定能响当当的。”

李铁柱:“戏头,你要让我离开沙塘乡,我还舍不得呢!”

路昌茗觉得奇怪,问:“这沙塘乡有什么是你舍不得的?九间楼的家业再大,也还是姓路的。况且,你也不是块当管家的料,你就是唱戏的命。”

李铁柱满不在乎,说:“我才不稀罕什么九间楼的家业,我稀罕我心里头舒服。”

路昌茗:“窝在这乡里头,一年到头也就是到五乡四里唱几回戏,你心里头就舒服啦?”

李铁柱:“戏头,你不知道我心里头舒服什么!”

路昌茗以为李铁柱是在故弄玄虚,觉得他真是年少见识少,反倒怜悯起自己,说:“你现在很多事还想不明白。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样,觉得外头也就是另一个沙塘乡这么大,外头的天也只是沙塘乡顶上的天这么大,愣是错过大好的年少铅华。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要是心眼宽远一些,走出沙塘乡去,现在就不止是个小戏班的戏头了。”

李铁柱根本没心思听路昌茗嗟叹往事,他心里头想翠妍想得难受至极。他越想心越痒,就想回去九间楼晃一晃,看看是否能见到翠妍一眼,就站起身拍拍屁股说:“我得回家去了,肚子饿哇。”

路昌茗看着李铁柱离去的身影,嘀咕着说:“路姓的人死活不肯走出乡里半步,你一个姓李的,倒也是这么死心眼。”

那时候,李铁柱根本听不明白路昌茗的话是个什么意思。他满心窝里,想的都是翠妍。他一想到心爱的翠妍很快就要嫁给姓程的,心里就苦不堪言。他一个年方十七的小后生,还没能想出把翠妍抢回家的法子。他爹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也弄不明白癞蛤蟆为什么就一定不能吃天鹅肉。

前些日子,李管家曾提起过要给他相个媳妇,他却哇哇大叫地说,除了翠妍,旁的什么女子他都看不上眼,翠妍要是给姓程的娶走了,他就要让李家从此断子绝孙,直把李管家气得脖子粗圆,涨红得像是染过色。

十一月三日,是沙塘乡每年举乡上下大谢天地神佛和祭拜乡族宗祖的大日子,乡里人叫大圆年,以示一年的辛苦劳作告结,祈求能在下年有个更好的年景。

每年的谢神和祭祖,是沙塘乡最热闹的时日,比过新年还要隆重一些。这一年的年景甚好,乡里作物两季丰收。路三爷想起前一年的灾荒年景,让沙塘乡年年喜庆的圆年祭典都变得暗淡无光,作为乡族长的他,心里对祖宗和乡亲不免感到愧疚。这一年,他本来就想让乡亲们好好热闹一番,加上翠妍即将出嫁,更是要喜上加喜。

圆年祭典的各项事宜均由乡里各房头总理牵头操办,路三爷掏出自家银两,包办邀请乡外的各路戏班进乡,请来陆阳西秦戏班和河阳万誉正字戏班演前四夜的谢神戏,后四夜由自家乡里的白字戏班演给祖宗看。他还着人去请归善的五福狮、河阳感仔狮和陆阳竹马戏。

沙塘乡正字戏班要包演后四夜,乐得路昌茗的下巴老贴在胸前。每年的圆年戏,都是路昌茗在乡里大施拳脚的时候,今年路三爷免不了要给戏班的人添礼金,他当戏头的当然能拿最多。

秋收已过,乡里人空闲了下来,戏班人马自然也有闲暇排戏。路昌茗每日吃过晚饭后,就到戏班人马的各家去串,先去打鼓的路进金家,叫路进金要记得把他那敲锣的儿子也带上。他又到吹唢呐的路木强家,叫他先把唢呐洗洗,也把喉咙清一清。然后,他又去旦、生、占、丑、婆、公、净各家。他喊完人,就去乡公屋把排戏的土埕扫一遍,又把那些锣鼓、花枪、木刀统统搬到凉亭里,每夜都盯着他们排那几出拿手好戏。

李铁柱是戏班的台柱,但他老是闹情绪,排戏的时候常常见不着他的人影,路昌茗有时只得自己凑合着替了他把戏排上。他虽然不敢跑到九间楼找李管家发作,但心里头还是十分恼火。

老祖庙的大红灯笼全挂了出来,夜里把整个大土埕照得红亮红亮的。天一黑,好些人就蹲在大红灯笼下摸暗宝,青龙、白虎输赢都要摸一把。老人们也舒坦,一圈圈的人围成几摊打马吊,也有玩牌九。这时节,田地里的活都干完了,就是该赌赌钱搞搞热闹好好过日子的时候。

十一月三日清晨,碣石卫玄武山上的佛祖金身,被乡族长路三爷带着人马迎回乡里来。

佛祖一入乡,早已恭候在乡口的英歌舞队顿时腾起,舞者均会南派武功,一路施展拳脚。乡里乡外的后生也混入其中,在直街拉起一长条迎接佛祖的人流,热闹欢腾。

英歌舞演出的是梁山泊一百零七名好汉潜入大名府,营救卢俊义的段子,舞者一律画上正字戏色彩明亮的脸谱,身着白襟环花束袖箭衣和红裤,头戴山鸡尾双龙武生冠,脚著带铃草鞋,腰佩写着梁山泊英雄姓名的腰牌及其耍弄的小武器。

乡里各户人家都在路边安了一张大红八仙桌恭迎佛祖,八大壮丁抬着佛祖轿由东往西走进直街,乡亲们一律在置放供品的八仙桌前跪拜上香。一路上,一联联鞭炮被点着后扔到佛祖轿前,在地上蹦蹦跳跳炸响一番,炸得路上留下一长串的红炮纸。

英歌舞迎着佛祖来到老祖庙门口埕后,就到戏台前的大土埕上表演。候在老祖庙门口埕的五福狮和感仔狮先后表演。

感仔狮,乡里人又叫合嘴狮,因其狮面扁平,鼻子凹蹋,嘴巴不能开合而得名。感仔狮其貌不扬,但在狮班中位尊最高,其它狮队在路上与之相遇时,须向感仔狮行参拜大礼,绕侧而过。因此,感仔狮先于五福狮在乡民跟前演出。

舞五福狮,俗称舞猴仔狮,一个头戴戆绍和人头像的舞者摇着一把蒲扇摇摇晃晃上场,把一头沉睡中的猴仔狮捉弄醒。猴仔狮头无角,短胡须,细耳朵,额中间刻着一个“王”字。威武灵动的狮头眨巴着眼睛,用木板做成的狮嘴唇一张一合,发出“啪啪”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