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也加眨了眨眼睛,慢慢垂下视线。看得出她是为了忍住泪水才眨眼的,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在这种场合忍不住想落泪。
看到她又一次低下头去,我也暂时缄口不语。我想等她打破沉默。
这其中一定有隐情。纵使对父亲生前的行踪抱有疑问,她也不可能只为这点小事便向前男友求助。然而待她道出缘由后该如何处理,我却还拿不定主意。我在心里告诫自己,必须慎之又慎,因为我已经洞察到自己的弱点,就是内心深处怀有莫名的期待,或许和沙也加会再续前缘。
沙也加微微抬起头,眼圈并没有红。她似乎在为某事犹豫不决,一直望着远方出神,但旋又注意到了什么,缓缓收回目光。我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她是在看一对正走进咖啡厅的年轻情侣。个子娇小的女孩穿着短到露出大腿根的裙裤,上身是件袖口宽松飘逸的T恤;高大的男孩则是polo衫搭牛仔裤,两人的皮肤都晒得很黑。
沙也加望着他们,嘴角露出微笑:“跟以前的你真像,衬衫袖子里露出的手腕黑黝黝的。”
“是啊。”学生时代我参加过田径比赛,项目是短跑和跳远。
她转过脸直视着我,“你还记得高中时候的事情吗?”
“当然记得啦。”
“我也是。”说着,她看了看我的胸口,又将目光移向我的脸。“那初中时候的事情呢?还记得吗?”
“有的记得,不过很多都忘了。”
“小学呢?”
“那么早的事情,早忘得差不多了,连同伴的长相都想不起来了。”
“但还是有印象的吧?比如郊游啊、运动会啊什么的。”
“运动会我记得很清楚呢,尤其是赛跑,最后没拿到第一。”
“真的吗?那还挺意外的。”她笑了笑,又问,“那之前的事情呢?”
“之前?”
“就是上小学之前,你有记忆吗?”
“你这可问倒我了。”我交抱双臂说,“有一些模糊的记忆碎片,像是跟附近的小孩玩呀、被爸爸骂呀,不过具体的细节都记不真切了。”
“可是,”沙也加说,“大概的印象还是有的吧?比如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周围是些什么样的人。”
“差不多吧。”说着,我向她微微一笑,“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她重又露出迷惘的表情,舔了舔嘴唇说:“我是一片空白。”
“空白?什么空白?”
“就是儿时的记忆啊。”她轻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那时住的是怎样的房子,邻居都是怎样的人,完全不记得了。我之所以想去那个地方,就是为了找回记忆。”
2
“虽说不记得儿时的事,上小学以后的事情我还是有记忆的。特别是开学典礼时,妈妈牵着我的手,穿过小学的大门,沿着围墙种着一排漂亮的樱花树,飘落的花瓣宛如吹雪般飞舞……”说到这里,望着远方的沙也加摇了摇头,“可是我想不起更早之前的事情,那部分记忆就像完全脱落了一样。”然后她求助般地看着我。
我松开抱着的胳膊,稍稍倾身向前。还没有完全理解整个事态的我,向她露出微笑回道:“那又怎样呢?忘记往事的人多得是,谁也没放在心上啊。”
“因为他们是随着时间流逝慢慢淡忘的。如果我也是那样,就不会耿耿于怀了。”
“你是说你和他们不同?”
“是的。其实我从上小学时就开始为这个问题所困扰了,为什么我没有任何儿时的记忆呢?要是我已经长大成人,想不起读小学前的事情或许还很正常,可才上小学就这样,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个嘛……确实有点奇怪。”
“因为太不可思议了,我曾经问过父亲,为什么我完全不记得幼儿园时候的事呢?父亲回答说,因为那时我还小。但这个解释无法让我信服,我身边的朋友没有一个是这样的。不知不觉中,一想到这件事我就很烦恼。我很想彻底抛开,可又不知道怎样才能抛开,一颗心没个着落,总是莫名地觉得很孤独、很恐惧。”沙也加两手捂住胸口,做了个深呼吸。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我问道。
“一点不夸张!”她自暴自弃地说,“完全是张白纸。连你刚才说的那种记忆碎片都没有。”
“但你家总有相册吧?那里面肯定有你童年时的照片,比如七五三节[2]啊、幼儿园入学仪式啊,看到那些照片没有想起什么吗?”
“父母给我拍了很多照片,所以家里光儿时的相册就有两本,但真正幼年时期的照片却一张也没有,相册第一页上贴的就是小学开学典礼的照片。”
“怎么会有这种事!”
“是真的,有时间拿给你看看,就放在我家里。”
“那你上小学之前的事情,你也没听父母回忆过吗?”
“嗯……”沙也加侧头思忖着,“倒不是完全没有,像出生后过的第一个女儿节、新年什么的都提到过。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我五岁那年差点走失的事,听父母说,当时他们急得脸色大变,到处找我,最后发现我在家里的储藏室里睡着了。”
“他们说起这段往事时,你也没有任何印象吗?”
“就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呢。”她轻轻叹了口气,“就连父母提起的时候,也不是那么津津乐道的口气,只平淡地说有过这回事而已。”
“有过这回事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思索着。沙也加毫无儿时的记忆的确很奇怪,而她的双亲没有留下任何关于那段时光的记录,同样令人费解。不管什么样的父母,在小孩刚出生的头三年里都会铆足了劲拍照,甚至为此专门购置相机的也不在少数。
“话说回来,你以前一个字都没跟我提过呢。”
“遇到你的时候,我对这种状况已经习以为常了,更确切地说,我已经放弃了。只是我没有儿时记忆的意识一直都在,和你交往的时候也从未忘记过。”
我叹了口气,放在餐桌上的双手时而交握,时而松开。她所说的事委实超出了我的想象范围。
“也就是说,你认为由于某种特殊的缘由,你丧失了童年的记忆?”我整理了一下思路问道。见她点头,我又问,“而你期待这个地方有寻回记忆的线索?”我指了指桌上的地图。
“因为我很眼熟。”她说。
“对什么很眼熟?”
“这把钥匙。”她拿起黄铜钥匙,“这把狮头钥匙我见过,不过不是在上小学以后,而是之前。我觉得如果从这把钥匙着手调查,一定能找回我的记忆。”
我再次交抱双臂,靠在咖啡厅的沙发上,不自觉地低吟了一声。
“我不是很理解,这件事对你有这么重要吗?当然,我明白你一直为此感到烦恼,但现在你不是已经习惯了这种状况吗?那这样就可以了呀。我虽然有童年的记忆,可是根本不值一提,有没有这种东西,对今后的人生并不会有多大的影响啊。”
沙也加用力闭上眼睛,又慢慢睁开,似乎在努力压抑内心的焦躁。她说:“对现在的我来说,这是十分必要的。”
“为什么?”
“我最近才发现,自己欠缺了很重要的东西。反复思索原因之后,我终于想到儿时记忆一片空白这个疑点。”
“你怎么会欠缺什么呢?”
“确实欠缺啊。”她固执地说,“我知道的,也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个有缺陷的人。”
听她说出这种意想不到的话,我不禁有些不知所措。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焦急地问,“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她摇了摇头:“我不想在这里说。”
“那什么地方可以说?”
“如果去这里应该可以。”说着,她把手放在那张地图上,“只要去了这里,找回记忆,我就会把一切告诉你,相信你也会理解的。所以我才希望你和我一同前往。”
我挠了挠头。“你这话听得我一头雾水。”
“对不起,我也觉得自己说的话莫名其妙,但眼下我只能说到这种程度。”她又垂下头。
依我推测,沙也加存在某种精神上的烦恼,为了彻底解决问题,才把寻找失去的记忆当成了救命稻草。我不是不想帮她这个忙,但如果不了解她的烦恼所在,也不可能轻易插手。
“我不能和你一起去。”我说,“我觉得我不是妥当的人选,应该还有其他人比我更合适。”
“我这么恳求你都不行吗?我已经坦白到这个地步了。”
“可是你并没有完全坦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如此烦恼,我全都一无所知。不过或许这样也好。”
她欲言又止,是疲于解释,还是觉得再说也白搭,我无法判断。她伸手去端茶杯,但杯里早已空空如也。
我们俩都沉默下来,周围的嘈杂愈发分明。我望了一眼刚才那对小情侣,他们正在愉快地嬉笑。
“好吧。”隔了半晌,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或许我不该来找你,你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不可能再对前女友的烦恼一一奉陪。”
“你有烦恼可以随时找我商量,只要不是这种性质。”
“谢谢你。不过,如果不是这种性质,恐怕我也不会向你求助了。”说着,沙也加露出落寞的微笑。
她把地图和钥匙收进包里,欠身站起。我伸手去拿餐桌上的账单,不料她也同时抓了起来,一时间形成僵持的局面。
“我来付吧。”
她摇了摇头。“是我找你出来的。”
“可是——”我用力想抢过账单,就在这时,我看到了沙也加的左腕内侧。那里蜿蜒着两条与表带平行的紫色伤痕。我松开了手,不知该说什么好。
可能她也注意到了我的视线,把抓着账单的手藏到背后。
“我去结账了。”她迈步走向柜台,左手依然藏着。
我在咖啡厅门口等她。她左腕上的伤痕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或者应该说,乍见时的震惊久久无法消失。
沙也加回来了。她低着头,表情像个害怕被训斥的孩子。
“多谢招待了。”我说。
“不客气。”她的声音低不可闻。
我们并肩走出酒店大门。我本想步入地下通道,她却停下了脚步。
“我搭出租车回去。”
“是吗?”我点点头。但我们并没有就此道别,而是面对面站着。三个身着西装的男人从我们身边走过。我向她走近一步,“你不担心你丈夫知道吗?”
“什么?”
“如果我们两人结伴同行,这件事不会传到你丈夫耳中吗?”
“噢……”仿佛解开了一个死结一般,她的表情放松下来,“我会尽量小心的,而且那个人至少半年内不会回来。”
“这样啊。”无数念头在我脑海中盘旋,我又犹豫了。
沙也加抬头望着我,“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了?”
我舔了舔嘴唇说道:“下周六你有空吗?”
她顿时松了口气,“有空。”
“那你周五晚上给我打个电话吧,具体情况到时再说。”
“好的。”她眨了几下眼睛,“谢谢你。”
我瞥了一眼她的左腕。她注意到我的眼神,便用右手握住那里。我移开了视线。
“你不搭出租车回去吗?我可以送你一程。”她的声音比刚才开朗了不少。
“不用了。”
“好吧……”
我迈步向前,沙也加则留在原地。当我穿过酒店前的马路回头看时,发现她依旧在目送我。我朝她挥了挥手。
3
蓝天上飘着一朵很有立体感的小小云彩。“天气好像热起来了。”我拉上蕾丝窗帘,嘟囔着起了床。头有点沉,显然是昨晚白兰地喝多了。但想到今天要做的事情,头脑立刻清醒起来,再没有半点睡意。
醒来时是早上七点,这么一大早就起床,平时简直不可想象。简单地活动活动身体后,我开始慢悠悠地洗脸、刷牙。尽管刻意放慢了节奏,也只花了十五分钟就全部搞定。早饭我不打算吃了,准备八点就从家里出发。
把报纸的边边角角都瞄了一遍,又看了会儿电视新闻节目,总算快到八点了。可要出发时我才发现行李没带齐,最后落得手忙脚乱地出了门。
开车沿环七大街南下,在高圆寺从辅路上了甲州街道,之后一路西行。因为是周六,天气又很和煦,出门旅行的人似乎很多,前后都拥挤着一看就是周末出来兜风的车。
过了环八大街,又开了几分钟,路左方出现一块写着“ROYAL HOST”的招牌。我把车停到停车场,走进店里。沙也加就坐在靠窗的位置。
“让你久等了吧?”看到她面前的茶杯已经空了,我问道。
沙也加摇摇头,“是我到得太早了,我还以为路上会很堵。”
昨晚我们在电话里商定,她先搭出租车到这里,再由我开车载她过去。
我点了咖啡和三明治,她又追加了一份冰淇淋。
“今天天气不错,真是太好了。”我望着窗外的天空说。
“是啊,不过听天气预报说,晚上会变天。”
“哦,是吗?”
“是啊。我打电话问了长野的天气预报。”
“你想得真周到。”
看来那一带天气多变啊,我思忖着,不经意地瞥了眼她身旁,那只LV提包装得鼓鼓囊囊的。昨晚我已经跟她说过,我们准备当天来回,这么短的时间,一个女人也需要带这么多东西吗?我不禁有点迷惑。不过问这个问题也很突兀,我还是闭上了嘴。提包旁放着一个纸袋,里面装的应该就是相册。昨晚她在电话里主动提出要带给我看的。
服务生过来送上我们点的东西。我就着咖啡吃三明治,时不时瞄一眼沙也加。她正用浅底的小勺吃冰淇淋,那伸出粉红色舌头舔冰淇淋的模样和以前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我朝她的左腕投去一瞥,发现她戴的手表和上次不一样,皮质的表带很粗。我猜想是为了更好地遮住伤痕。
吃完早饭,我们出发了。沿着甲州街道继续西行,不久调布高速公路入口的指示牌就出现在眼前。
“我带了CD,放来听听吧?”
驶入中央高速,车速稳定在一百公里后,沙也加客气地问道。我车上安装了CD播放设备。
“好啊,什么歌?”会不会是Yuming[3]的歌呢,我心里想着,出声问道。以前她常放Yuming的歌给我听。
喇叭里传出皇后乐队[4]的歌,但不是原唱。沙也加说,是乔治·迈克尔[5]唱的。
“其他还听些什么歌呢?”
“邦乔维[6]之类的。”她回答。她的爱好全变了啊,我在心里感叹。这也难怪,毕竟我们之间有那么久的空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