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够啊。”
乐非盯着镜子中倒映出来的人影，匀称的身材，饱满硬朗的肌肉线条，冷漠不带一丝温度的面庞，修剪整齐的黑色寸头。
他撇撇嘴角，心中有些气馁地想到：
“本来以为自己虽然一直打不过‘头儿’，主要还是因为那家伙实在强的不像人类，实际上自己应该还是挺厉害的，没想到随便遇到一个革命军就被人打的还不了手，虽然没能看清那女人的真实面貌，但是年级应该比我要小上一些，我真是太弱了，这22年来我到底在干些什么。”
郁闷地打开卫生间里淋浴的开关，热水从头顶的喷头里洒下无数道热腾腾的水线，水珠与肌肤相碰，一团团缭绕的热气蔓延开来，镜子慢慢地被蒙上一层细密的水雾，乐非的倒影也随之变成一团模糊不清的肉色水彩。
——弱。
无法回应‘头儿’的期待，无法成长为他的力量。
——太弱。
被人如同机器一般摆弄，被人当做罪犯一般对待，被人当做牲畜一般饲养。从一出生，命运的轨迹就被人安排妥当，颈后被植入如同狗链一般的脑波芯片，每天都要接受先知的洗脑，面对执法者的质问，连自己的名字都无法从口中说出，能回答的只有那一长串编号，甚至在不久的将来，还要领着号码牌去和不认识的女性完成“交配”。
——软弱。
一个公民如同一条死狗般被人从广场拖走，自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咬牙忍耐；面对欲夺取自己性命的革命军，只能靠言语来讨饶性命，用“智慧”来掩盖自己无能的事实吗？别开玩笑了！
乐非心烦意乱地抓着头发，洗发水的泡沫一团团地顺着淋下的热水从头顶流下，极为迅速的，泡沫和热水混为一体变成更为浑浊的液体遍布乐非的全身。
“这些习以为常的事情，没想到，在拥有思想之后确实如此难以忍耐，痛苦、孤独、枯燥，这样的感觉，让人新鲜的不敢尝试，或许，没有‘觉悟’才是幸福的吧……”
想到这里，乐非甩了甩头，水花四溅，泡沫横飞，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此时的想法并不正确，他终归是被眼前挫折影响到了，这样下去，他会被击垮。
必须想一些别的事情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早知道在那时候就不应该把戒指踢开，应该像个正常公民一样挡在她的行进路线上然后被一脚踢开，没先到对方的心思也是这么细密，就这么一点小动作都被逮到了；而且从对方的话中可以推测出，白银之邦里面似乎还有很多被称为‘密探’的家伙混在平民之中，诶，自己以后还是要多加小心啊。”
回忆起方才所发生的意外，随着乐非的自我检讨以及重梳思绪，总算是暂时摆脱了低沉的心情。他伸手摸了一把湿漉漉的镜子，看了看自己冷漠的表情，努力地调整着脸部的肌肉，如同指挥着手下士兵的将军一般，不让这张脸上显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不管是愤怒，还是疲惫，这些东西，只要留在心里就好。
每个公民一天只有两次淋浴的机会，起床和睡觉前各为一次，每次最多10分钟，超过时间就会立马停水，所以乐非也是抓紧这段时间完成个人的清洁工作，当他刷完牙吐出最后一口涮口水后，10分钟的时间刚好用完。
洗完澡，换上一套政府统一颁发的连体睡衣，乐非安安稳稳地躺进一个小小的单人床内。
白银之邦的公民住宅，只是两个加起来不足60平米的小房间，除了卫生间便是一个狭窄的通道，而床铺则是安置在其中的一面墙内，形状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横过来的“凹”，而在床的上方墙壁上，除了刻满各种诸如“思考，既是重罪；文化，带来毁灭。”之类的先知语录之外，正对人脸的部位还有一个小小的电子屏幕，每个人入睡前都要盯着先知的那张老脸、听着他的淳淳教导。
乐非干脆闭上眼，心中默念着《世界历史》的内容，温习着今天所学到的东西，在10年来养成的精确的生物钟的影响下，他很快就陷入沉沉的睡眠。
“好想变得更强。”
这是入睡前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
“那就来我这里吧。”
这是朦朦胧胧间听到的一声轻语。
乐非睁开眼睛，看着周围混沌一片的景色，各种色彩狂乱无序地搅浑在一起，一些模糊错乱的影像如同游鱼一般穿梭在自己的周围，脚下没有任何立足之处，眼前也没有任何可以作为参照物的存在，自己就这样悬浮在空中，不知道是上升还是下落，不知道是停止还是漂浮。
他努力地想要改变姿势，却发现这不过是徒劳无功的努力，自己如同失重一般，连上下左右都分不清，改变姿势又能有什么用？
“我是在做梦吗？”
乐非如此想到，能够如此清晰地进入到这种状态里，对于他来讲还是第一次。
“或许也不是第一次，说不准只是现在能够清晰的感受到，等到醒来就会重新变得模糊。”
“快来我这里吧。”
又一次，听到这个声音，它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不单单是指其物理层面的那份，藏在声音中，某种呼之欲出的情感准确无误地传达进乐非的心中。
“是在呼唤我吗？”
乐非在心中可以明明白白地感受到，在那个遥远而飘渺的呼唤中，有着让自己感到无比安心无比亲切的质体。
“啊，没错，来吧，来到我们这里吧！”
狂喜，急切……如同亿万人的狂吼，乐非完全无法用语言来形容那语气中的情绪质感。突然激变的语气如同一张金属砂纸般摩擦着乐非的灵魂，让他脊背发寒。
不过近在咫尺的声音，提醒着他，那个东西，正在靠近。
或者说，已经来了。
两条交错上升的白蛇从乐非背后那灰蒙蒙的空间中突然冲出，它们互相缠绕绕，如同麻花一般纠缠在一起却又永不相交；它们身形庞大，哪怕冲出数百米高的长度也不见其尾，似有无穷无尽。
“哈，这不是DNA的双螺旋结构模型吗？‘头儿’教过我的。没想到这东西会以这种形式在我的梦里出现。”
乐非仔细观察过两条白蛇后，更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虽然说，梦境里一般都是一些极为荒诞的情节和事物，但是身处其中的人们一般也都是混混沌沌，很难察觉到其中的违和以及不可思议的地方；即使个别人能够意识到自己身处梦中，也往往难以拥有清晰严密的逻辑去分析判断，其极限最多也就是主观去影响一下梦境的构成。
但是这一次，乐非完全可以肯定自己正处于一种非常古怪的状态：他可以有条理的检查自己的记忆，他可以清晰根据眼前的事物进行判断分析，但是他却不能通过想象来影响这空间的一丝一毫，而且他知道，白银之邦的公民可不像大灾变以前的人们那样拥有数不尽的娱乐项目，自己除了读书以外，不太可能拥有足够鲜明的素材碎片来构建如此真实的梦境。
就在乐非漫无边际的思考之际，梦境再一次悄然变化，空间里所有的色彩逐渐褪去，变成无边无际的空白；两条白蛇则像是海绵一般吸取了空间褪去的色彩，逐渐变得漆黑无比；同时，两条蛇之间逐渐多出一个个模糊的人形，如同碱基一般对称地排列着。
乐非，也是其中一员。
他努力地抬起脖子想要看清对面那人的相貌，然后如愿以偿，他看到了：
和乐非相对的另一人，也是抬起头来看向乐非，然后微微一笑，动了动嘴巴做出说话的动作。
那人，竟然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你来了。”
虽然没有声音发出，但是乐非却能清晰地明白对方的意思，如同镜中的自己，突然活了过来，却依然心意相通。
一瞬间，黑色蔓延上身，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瞬，乐非只记得那人化身为一条巨大无比的黑蛇，将自己囫囵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