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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苏百川


  苏百川刚从王一家出来,远远见到巷口有个熟悉的人影匆忙划过,正是大师兄叶深。

  “天心既然已经回来了,此刻难道不是大哥在王府‘坐池子’吗?师父到底去哪儿了?大哥怎么能擅离?”一时间心乱如麻又无暇多想,他提一口真气直跟了上去。

  叶深的脚力实在好,一气走了一个时辰步伐不乱。那苏百川脚下功夫也不落下风,二人隔着一箭之地,一前一后出了西直门,朝城外西北方向的树林而去。苏百川心说:“这是师叔家,大哥在这个时候急着回家?”

  叶深来到门口,环顾四下无人,轻轻推门而进。

  苏百川身体贴着墙根儿,抬头看天。正有一朵云彩温柔压月,苏百川耐着性子,等月亮彻底进去了,整个人从头到脚暗灰了下来。他弓背蹑足,一点点挪了过去。对于这个院子的布局,苏百川很熟悉。三叔又向来好静,家里除了一个聋子老仆人就是那个叫庞知的管家周全着。他从墙角抠下一块砖沫来,有指头大小。轻轻向头顶一抛,不偏不倚正落在院内花丛中,这是一种没有声音的声音,莫非高手极难察觉。

  屋内有高手,可是他们将房门闭着,彼此说要紧的话,并没有留意到这独特的声响。

  叶广昌:“连你也没说吗?”

  “没有”

  “那么,天心知道吗?”

  “师父临走前只留下一张纸条,没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

  “我师兄行事向来谨慎,忽然失踪,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或者预感到要出大事!”

  说罢,刀子一样的眼睛盯住自己的儿子。

  苏百川进了院子,隐在石榴树后面,看到书房灯亮着,透出两个剪影,脑袋离得很近,认出是叶广昌和叶深。

  “那这么晚,你回来干什么?”

  叶深沉默了。

  “池子有人在吗?”

  “我是趁天心回去,王府人都睡下了悄悄出来的”

  叶广昌攥住手里的蜜蜡,眼睛不看儿子,他知道叶深一定会说。

  果然,叶深的呼吸急促起来,心里翻江倒海。

  “父亲,师父去了哪里,我确实不知道。但是,之前发生了一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父亲。”

  苏百川没有夜听之力,他必须尽量靠近窗户。他犹豫了,是现在离开还是窃听师叔师哥的谈话?

  叶深叹了一口气:“二弟苏百川,也会武功。”

  叶广昌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禁单手攥紧了拳头。

  低声喝问:“你说什么?”

  叶深:“苏百川会武功,师父秘传了他十年。”

  叶广昌眼冒凶光,叶深只觉得一股寒意骤然扑来。

  “我早就觉得,百川这孩子,举手投足间,颇有武者风范。原来真是我师哥在算计啊”

  “师父传武给百川,或许有他的用心,未必是在算计什么啊”

  “你懂什么?你先说,这件事你如何知道的?”

  “是三弟看到了,还和百川动了手。后来师父就回来了。”

  “马之良怎么说?”

  “师父,师父说‘一代不如一代’。让三弟罚跪了。”

  “‘一代不如一代’?他这是话里有话啊!”叶广昌冷笑不迭。

  “这之后,师父就离开了,我不知道与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叶广昌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地踱步,时而看向叶深一眼,时而低头蹙眉,他的心中盘旋着一个重大决定。

  叶深:“父亲。您这是⋯⋯”

  叶广昌忽然转身:“儿啊,事到如今我不再瞒你了。父亲正在谋划一件事,早晚要告诉你的。”

  “什么事”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如实说。”

  “父亲请讲。”

  “你想不想得到“‘春云十三展’?”

  “啊???!!!”叶深大惊……

  苏百川还在石榴树后面一动未动,他思忖了良久,觉得窃听师哥的家事,有违君子之道。决定返身回去。待他压低身子刚要离开,忽听身后有人轻喝了一声:“谁?”

  苏百川心中叫苦,原地站着没动。就听到了抽刀的声音,庞知已然逼近。

  庞知:“转过来。”

  苏百川背对庞知,想着脱身的法子。

  “朋友,你是‘夜里大’吧?请转过来说话。”

  “夜里大”是黑话,庞知把他当贼了。苏百川有心解释可实在说不清楚,况且一旦师叔和师哥出来,那误会就深了。可庞知也认识自己,他不能回头。庞知见他不动,笑着走近,单手扶住他的肩膀,发力压下去,想把他按倒,不料苏百川借力发力,“啪”得将他胳膊弹出,当即脱臼了。

  庞知大惊,单手递刀就扎,苏百川听到刀风,身体略一躲过刀尖,一个上步,用肩跨斜着一顶,将他顶倒在地。庞知也不慢,原地翻起,再看那“贼”已经出了院墙。非爬,非跳,非轻功,而是从几乎垂直的墙面,跑了出去。

  这样的功夫,令庞知瞠目结舌。他双腿发软,身体如雕塑般凝固了……

  此时,叶广昌和叶深闻声而出。

  叶广昌:“什么人?”

  庞知面如死灰:“没,没看清。”

  叶深连忙去追。

  他快速来到门口,空无一人。又向院外两头张望,亦没有人迹。就慌了起来,又生怕父亲遭遇歹人偷袭,只得再度返回院中。就在他刚才站立的屋檐下,头顶三尺之处,苏百川手扶栌枓,脚踩阑额,像吸盘一样牢牢吸住。见他走了,飘然而落,低头急速而去。

  叶深黑着脸走回书房,见到父亲正在给庞知接断臂,吃了一惊。

  “膀子断了?”

  “脱臼了”

  叶广昌狐疑:“那人蒙着面?”

  庞知摇头:“没有。”

  叶广昌冷笑:“没有蒙面的人进到我的院中,三两下把你打倒了,全身而退。真是奇闻啊!”

  庞知:“老爷,我……”

  叶广昌:“庞知,我知道你岁数大了,拳脚不比当年,可是没想到,你竟然老成了这样?”

  庞知:“老爷这样说,我无地自容。可是那个人的武功真的太诡异,我见都没见过!”

  叶广昌哀怜地看着他:“好了。你回屋去,缓缓神儿吧。”

  庞知扶着膀子,失魂落魄地走了。

  叶广昌:“你也没看到人影?”

  叶深低下了头。叶广昌目光深邃可怖。

  叶深:“父亲,江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高手?”

  叶广昌:“也许是庞知大意了吧。”

  叶深:“时辰不早了,我要走了。离开‘池子’太久。我怕出事。”

  叶广昌:“刚才给你说的事,你还没表态。”

  叶深:“父亲,请恕孩儿,不能从命。”

  叶广昌:“你难道不想要绝学?”

  叶深定了定神:“想。如果师父传给我。”

  这样的回答出乎他的预料又似乎在情理之中。他了解自己的儿子,决定今夜不再深谈。只淡淡说:“深儿,你太憨厚老实。你不了解通天拳,更不了解一个父亲的心。”

  “爹,孩儿劝您一句,通天拳门里有门里的规矩,绝学给谁都是定数。您都这个岁数了,难道还要和我师父争什么?”

  叶广昌惨笑一声:“争什么?我还能争什么?”

  叶深发现父亲笑得很古怪。果然叶广昌拉过他的手:“把手给我。”

  叶深不自觉把手递给叶广昌,叶广昌拿住他的腕子,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腹部,只一摸,叶深的脸色顷刻变了。

  叶深:“父亲?!你的肋骨?”

  叶广昌惨笑:“少了两根。那时,我才十八岁。”

  叶深震惊不已:“这是怎么回事?是您自己不小心?还是,还是他人所为?”

  叶广昌停了许久,缓缓道:“你先回去吧。今天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讲。”

  “父亲?”

  “走吧。”

  叶深只得深深一揖,转身而去。

  剩下一个孤独的老人和萧索的夜……

  叶深沉重地走了,心如刀绞。寒风吹干了他脸上的眼泪,不久又流了下来。

  叶广昌走进了耳房小屋,见庞知独自在喝闷酒。也坐了下来。二人并不答话,你倒了我喝,我倒了你喝,将心事消磨。

  许久。

  “你有儿子吗?”

  “有一个15岁的闺女,在乡下老家。”

  “闺女好啊。贴心。”

  “我离家太久了,恐怕她都不记得我长什么样儿了。”

  “将来她会理解你的。你一身本事,放在乡下,糟蹋了。”

  “我有什么本事啊?就算有,也不中用了。”

  “不是你没有,是刚才那个人,杀掉了你的信心。习武之人,一生追求的无非‘不败’二字。这让我想起通天拳,很奇特。通天拳要的,并不是打败对手,而是在简单的招式之间,瓦解敌人的信心,斩杀他们的才华。都说‘春云十三展’厉害,可谁也没有见过。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无论是谁,只要遭遇了,在十步之内,已经不用打了。”

  庞知愣住,细细揣摩他的话,叶广昌忽然瞪大了眼睛。

  叶广昌:“坏了。我有不好的感觉,刚才和你动手的,是通天拳的人!”

  庞知惊得胳膊一疼:“老爷,这,为什么?”

  叶广昌:“或许他是跟踪深儿过来的,又能在几招之内击败你。能伤你就能杀你,可他没这么做。”

  庞知倒吸一口冷气:“有道理。难道是马之良?”

  叶广昌:“除了我师兄,陶士均,甚至是天心,都有这个可能。”

  他眼睛忽然不动了,想到了一个最不情愿的名字。

  “我最不希望的,是老二,苏百川。”

  庞知大惊:“苏百川有武功?”

  叶广昌已经不想多说,疲惫起身:“早点歇了吧。”

  他起身要离开,庞知急忙道:“老爷,如果真是马之良的门人,那一定是他们有所察觉了。如此以来大事就应暂缓。我们要尽早拦住徐闯。”

  叶广昌看了他良久:“恰恰相反。开弓没有回头箭。拦是拦不住了,索性,赌一把大的。”

  叶广昌说完,把酒盅拿在手中,缓缓递到嘴边,一点一点把酒都吸尽了,长吐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