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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陶士均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后花园的方杌上,苏百川读着这几句词。他眉毛轻蹙着,心事深重。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午后阳光透亮,上下两句在纸上的墨迹色泽有细微的差别。苏百川的目光在“酒”和“西”字之间来回游走,那“酒”字的“酉”部,第一笔微微向左倾斜,潇洒有醉态。而“西”字则刚正遒劲。运笔和走锋,颇不似一人手……苏百川寻思:“大格格给自己写这些,总有七八封了,要么是‘回文诗’,要么自写一句送过来,要么是单抄名句上阙。姑娘心迹,若隐若现的。似这样整句抄来,尚属首次。与她的学养和性格,很不对榫。”苏百川胡乱想着,心里乱糟糟的。

  叶深微笑着,悄然来到他的身后。

  “舍不得,放不下吧?”

  苏百川苦笑道:“大哥又取笑我。”

  叶深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二弟,你送的玉很好,我们都很喜欢。”

  苏百川:“一点心意。不足我们情分之万一。”

  叶深叹气道:“天心昨晚哭了,说舍不得你。”

  苏百川强忍着伤感:“长不过五六年,短不过三两年,我就回来了。请大哥一定照顾好师父,还有师妹。”

  叶深坚毅点头:“放心。分内之事。”

  苏百川点点头。

  二人正说话,陶士均提了一桶水走过来,似乎没见到二人一般,抄起葫芦瓢,只低头浇院中花草。

  叶深:“你定下何时动身了吗?”

  苏百川:“查了《玉匣记》,后天是黄道吉日。我想后天一早动身”

  叶深:“怎么走?”

  苏百川:“坐火车去上海,再从那里乘邮轮”

  叶深点点头:“师父知道了吗?”

  苏百川:“还没说。等怹回来。”

  陶士均忽然冒出一句:“二哥,就算你舍得我们,师父舍得你吗?”

  苏百川尴尬一笑,没有说什么。

  叶深:“师父是什么人?他老人家不会为难二弟的。再说了,他这一腔的抱负,多难得。不是咱们这些舞刀弄枪的人,比得了的。”

  苏百川惭愧低头:“大哥别这么说。”

  陶士均嘴角一笑,继续低头浇花。

  叶深站起身看着陶士均:“三弟,你浇完水回屋换衣服,和我一起去“池子”换师父回来。”

  陶士均慢慢站起身,木然点点头。此时叶深发觉到,他的右手手背处缠着纱布。就大着步走过去,关切问他“你手怎么了?”

  陶士均掩饰道:“没事,不小心磕破点皮”

  叶深没有在意,又转身对苏百川说:“二弟,你今天和我们一道去王府吧”

  苏百川摇摇头:“不必了。本来我和大格格之间,也没什么的”

  叶深:“难得人家对你一片痴情,你即将远行了,道别总该有啊,这是礼数!况且王爷和福晋都待你不薄的”

  苏百川踌躇:“我……”

  叶深:“二弟,你既然决定走,这种事,就不能拖泥带水啊。不然,两边都不好。”

  苏百川收起信:“好吧”

  正说着,吴妈走进来,风风火火地喊:“大少爷快去,厨房的灶台塌了”

  三人都是一惊。连忙都随着吴妈去了厨房,陶士均根本没动。

  灶台是用五层青砖砌成,里面还灌了泥浆和稻草,最为牢固结实。谁想竟然硬生生掉了一块角。地上碎了一摞碗碟。

  叶深:“怎么回事?”

  吴妈:“不知道啊,刚才还好好的,我就放了一摞碗,一转身就塌了。你说奇不奇?”

  叶深:“厨房都谁来过?”

  吴妈:“就我自己没别人啊。”她忽然想起什么:“哦,昨晚三少爷说饿了,自己进来找了回馒头。”

  叶深看了看裂缝处,淡淡地:“没事,明天等我回来重砌一下。”

  吴妈:“这灶台多结实啊,我看拿油锤砸也不至于砸成这样的,怎么就……”

  叶深:“好啦。时间久了就是这样的。这事儿就别跟老爷说了,我明天回来弄好了就是。”

  吴妈只得点了点头。

  叶深和苏百川心中有数,只是都没说出来。那分明是“通天拳”的掌法,贯通内力击打所致。看起来只微微裂开一道缝隙,里面的青砖早已被震断了,勉强被稻草衔着。待吴妈放了碗碟之后,自然垮塌。

  师兄弟三人并肩走出家门。叶、陶二人是去替换师父和天心。而苏百川则是去向王府道别。陶士均的右手有意缩紧袖子里,躲避着二人的目光。

  刚刚走出菩提巷,陶士均忽然就停住了。

  “哎呀,我忘带茶叶了。”

  叶深笑道:“忘就忘了,那边什么茶没有?”

  陶士均:“不行,我的茶,都是自己配的,我得回去拿。”

  叶深无奈:“那好,我们等你。”

  陶士均:“大哥你先去吧,别让师父着急。二哥陪我回去,好吗?”

  苏百川没有多想:“好。”

  叶深觉得三弟反常,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吩咐说:“快点来啊。”

  陶士均说了声,知道。

  二人目送叶深远去。苏百川和陶士均转身往回走。

  苏百川:“三弟这么讲究啊。喝茶也要自己配的?”

  陶士均胡乱答应着,刚转过一个弯,忽然脸色不对了。

  苏百川:“怎么了?”

  陶士均:“二哥,不是茶叶的事儿,是另一件。”

  苏百川笑了:“你是弄坏灶台的事情?”

  陶士均低头一笑:“比这些重要多了”

  苏百川点点头:“所以你故意避开大哥?”

  陶士均没有回答,算作回答。苏百川索性不再说话,等他问自己。

  巷子里的两个行人渐渐走开了,陶士均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苏百川:“二哥,我们的感情怎样?”

  苏百川:“这还用说,情同手足。”

  “好,我问你一件事,请说实话!”

  “三弟,你这是怎么了?你想知道什么还用这样……”

  “你能说实话吗?”

  “好,你问。”

  “你真的是要留洋?而不是,去别的地方?”

  苏百出苦笑:“真的是留洋,你就问这个?”

  陶士均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春云十三展’,你会吗?”

  苏百川大惊,不由倒退两步,下意识看了看周遭,生怕被人听了去。

  苏百川压低声音:“师弟,你疯了?”

  陶士均面无表情:“你会吗?”

  苏百川僵硬一笑,掩饰道:“我,我怎么可能会?我不懂武功的,师父连你们都不教,我怎么能”

  陶士均从腰上拽下那块玉牌,眼中含泪:“二哥!!!请说实话,不然,我砸了它。”

  苏百川大惊:“三弟,你这是何苦?”

  陶士均:“再问一遍,师父是不是把绝学传给你了?”

  苏百川面色苍白:“没有。”

  陶士均:“我不信,师父瞒住所有人,背地里教你武功,不就是想传你绝学吗?”

  苏百川错愕而不能言。

  “后院的水车,就是为你买的吧?为了在你练武的时候,掩人耳目。我告诉你,其实你的秘密,两年前我就知道了。”

  苏百川大惊。

  陶士均:“不过二哥,我从未跟任何人说起。还有那天夜里,就在哑巴家门口,你和人动手。我也见到了。”

  苏百川惭愧地低下头。

  陶士均眼里冒血:“师父为什么要这样做?”

  苏百川无法回答。

  “他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教你,就像对待我和大哥一样。一方面不许你学武,一方面又偷着教授。这到底为什么?”

  苏百川:“三弟,别怪师父。他一定有难言之隐。”

  陶士均含泪:“他好偏心啊。真的好偏心”

  苏百川:“三弟……”

  陶士均:“二哥,我今天给你说开了吧。我不管师父出于什么原因要这样瞒大家。只是“春云十三展”是当世绝学,在门内只传一人。如果师父想把绝技传你,我没话说。但若是被你带走,我绝不答应。”

  苏百川:“三弟,我真的不会“春云十三展”。

  陶士均:“我那天都听到了,他说了,你是他的底牌,是通天拳的命门”

  苏百川急道:“可是师父说我历练不够,要再看我五年”

  陶士均:“我没听到”

  苏百川:“三弟,你相信二哥,我学的东西真的和你们一样。对于绝学,我真的一无所知”

  陶士均:“我不信,除非,你和我搭手。”

  苏百川看了他半晌:“你疯了?要跟二哥动手?”

  陶士均含泪道:“二哥,你别怪我。为了今天,我等了两年。要是再不面对,就没机会了。”

  “三弟,我是不会和你打的。”

  “你没有选择。”

  说罢,前脚虚步,右拳藏于身后,单掌伸出。

  苏百川:“三弟,我再说一遍,我不会和你打。”

  陶士均厉声道:“你不打,就是心里有鬼。”

  苏百川斥责道:“师弟,你忘了通天拳的祖训了吗?‘武者,乃不祥之物,君子慎用。我之拳头不许加在同胞身上。敢有同门相残者,自废武功。’”

  陶士均:“绝学如果被带走,通天拳,还传得下去吗?”

  苏百川:“你放肆!”

  苏百川忽然怒斥,具长者风范。陶士均一懔。

  陶士均:“你练了这么多年‘二五更’的功夫,不想跟师弟过过手吗?是瞧不上还是不敢?”

  苏百川平静一笑:“你想激怒我?没用的。士均,我不会跟你打。”

  苏百川话未说完,陶士均单掌已到面门,苏百川大惊,连忙后撤半步。尚未喘息,陶士均原地回旋一脚照着他胸口蹬去,苏百川起双肘格挡。接连数招,苏百川腾挪躲闪,就是不还手。他越是如此,陶士均越是一招快似一招,一招狠过一招,二人从巷口打到了巷尾,又从巷尾打回巷口……

  那叶深走后,回想到陶士均的反常,现在又单留下了苏百川,老成持重的叶深似乎预感到什么,急剌剌返身往菩提巷跑。方才来到巷口,就见到了一场兄弟间的恶斗。那苏百川虽然只在招架,可单从身法和速度上就能看出,二弟的武功远在三弟之上,叶深如同活见鬼一般,险些惊掉了下巴。

  叶深大喝一声:“干什么?”

  二人闻声一惊,苏百川顺势一推,将陶士均弹出丈外。二人见是大哥,都顺从地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