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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让我望你多一会


钟晟鸣万万没有料到,两年前他如溪水之于大海一般奔赴而来的蛇口,而今却成了他生命中又一个驮载青春的驿站!r

一天上午,钟晟鸣被叫到何总办室。何总说,钟晟鸣最近总是出现魂不守舍的样子,不利于业务工作,所以,他希望钟晟鸣主动辞职。其实在这个早上,何总已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公司所租住湾厦村宿舍姓陈的房东打过来的,陈房东在电话里指名道姓要何总炒了钟晟鸣,原因不用何总过问,带一种志在必得的态度。如果何总不同意,他这栋楼房就不再租给公司使用,或者大幅提高租金。何总并不是租不了其他地方做公司宿舍,只因一下子转移几十个人到其他地方,费时费力,是不必要的支出。懂得权衡利弊的何总只好同意了陈房东的要挟。然后,他以业务不适为由,让钟晟鸣自己辞职。r

事实上,由于遭逢了苎麻夏布和林莱贞事件这两大惨重“滑铁卢”,钟晟鸣这段时间也在思考着辞职一事,不需何总找他,钟晟鸣都准备离开公司了。而让何总惊奇的是,钟晟鸣毫无讨价还价,何总一开口,钟晟鸣就表态说,第二天就会离开公司。双方谈话只用了两分钟。r

当天,钟晟鸣搞好了辞离手续,然后回宿舍收拾行李。其实,他瞬间都可走人,因为他已被停发工资,自己承担了因帕里奥造成的那笔损失,他的人事档案并没调入公司,户口关系等等还在粤西,所以,他与公司基本上没什么正式手续可言。r

夜晚,在公司宿舍,钟晟鸣望着一个红绿相间的胀鼓鼓的蛇皮袋,远行的行李已经收拾妥当,但他全无就此离去之意,他静静地坐在床沿,两眼茫然地望着天花板,然后审视着这狭窄而灰白的四面墙壁,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蛇口,我就这样离你而去吗?r

这六平方米的小房子,此刻越发显得亲切,情在离时最是浓。在这有限的空间,多少次,他拖着从白天的劳碌中走下来,或从远道出差归来的疲惫的身体,一回到这个角落,就可以重重地摊倒在这张吱呀作响的铁架床,他以粗犷的“大”字(张福强硬说是个“太”字),将在外的疲倦慢慢地溶化。不管在外有多辛劳,只要在此睡上一宿,翌日清早,他就马上恢复元气,矫健如初,重回生龙活虎、精神奕奕的状态。在周末、周日,或在子夜,他以难得的闲情,坐在小矮凳上,托着腮帮,美美地欣赏14”电视机里的“悲翠音乐干线”,或静躺于床上,用心倾听小“爱华”所收到的电波中的节目“一切从音乐开始”。夜阑人静,月明星稀,他细耳倾听袁凤英动人心魄的名曲《天若有情》,或深深体味曾露德、俞静所合唱的委婉缠绵的《天各一方》。这像极了年少就读中学之时,在那暑期的深夜,在家里,他睡在床上,聆听着广播电台里播着一篇又一篇优美酣畅的散文。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空间,正方形的瓷砖上,也曾留下过林莱贞的体香,尽管她来的次数不多,而每当他与林莱贞在这个属于他自己的空间里深情相拥时,他心旌摇曳,他认为自己就是一个英勇威武的国王,征服了一块疆土。r

他关上房门,走上五楼楼顶的天台。举目远眺,蛇口的夜景斑燗多彩。他轻轻地嘘了一口气,眼前的一切,让他无限怀恋。东角头山,你记得我的身影吗?他想。多少个清晨,钟晟鸣一个箭步冲上山坡,深长地呼吸早晨的新鲜空气,吐故纳新,然后以头低脚高的方式,一口气地做完100个标准的俯卧撑。他脸不改色,当然,心还在跳。多少个傍晚,他一溜自行车骑到“海上世界”周围,慢慢踱步于海滨,利用口袋里的小“爱华”收放机,不是陶醉地凝听音乐,就是琅声跟读英语读物《温哥华来客》。他不能不感叹这是绝无仅有的一个好地方,既有大城市的喧嚣繁华,又不失因临海而独具的清幽。几回回里,他伫立于细软的沙滩上,蓝天下,和风中,他贪婪地呼吸,看着海上渡轮起航,仰望天上云卷云舒,作为一个从偏远山村艰苦地走出来的农家弟子,有幸在这个如诗如画的海滨小城生活,他拳拳地感激着大自然对他的慷慨馈赠。r

但是,往昔已矣不可再。正是这么一个让他心驰神往的圣地,他心为之碎,神为之伤,业为之殒。痛定思痛,痛何如哉?忘记是一种精神疗法,他不得不忍痛割爱,奔向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此后,目前这美好的一切,都将嵌入他悠长而浓重的记忆之中。r

这个晚上,他在宿舍里特意又自行做了一顿饭,他将8两米洗好后放入电饭煲,然后杀了一条鲫鱼,用不锈钢碟装上后,放了姜块、生葱、酱油和花生油,不需加盐。等到饭快将熟时,在饭面上放一个带三角叉的不锈钢垫,再将鱼放入饭面,盖上电饭煲盖。过一会,饭与鲫鱼同熟,一揭开盖子,水蒸汽伴随着鲜嫩、香喷喷的鱼香味,扑鼻而来——这是罗振锋教他的烹饪方法,简单实用,让他胃口大开。然后成为他多年以来的一道拿手好菜。一顿饭,就可以这样简单、美美地享受了。r

碗筷洗过,晾干装好之后,他在湾厦村口约来了快递公司的熊立波。这是招商(蛇口)国际贸易有限公司与之进行月结的一家快递公司,由于属钟晟鸣经手的业务,那么,就是钟晟鸣与他进行月结的快递公司。他将800元的快递费交给了熊立波。一星期前,他将一包棉麻混纺纱样品,交熊立波寄给了巴基斯坦拉合尔的一个客户舍拉兹先生,快递费刚好800元。r

“还没到月结时间,你就付款了?”站在村口的熊立波不解地说。r

“不,我已经就从招商(蛇口)国际贸易有限公司离职了。”他说。换言之,他完全可以不声不响地离开,他现在可以不用支付这800元的快递费,熊立波会全然不知。当然,畅风快递公司可以向招商(蛇口)国际贸易有限公司索偿,但在这个业务员各自为政的业务体制之中,钟晟鸣如果一“走佬”,他就可以省下了这800元费用,而由公司买单。可他不,即便在第二天就要离开蛇口,一切细软执拾完毕,他也忘不了要支付熊立波这一合该支付的费用。宁可负我,不可我负天下人,他常常对自己这样说。r

“你走好!一路顺风!”熊立波收下现金,先是惊诧,然后十分感激和敬佩地握着钟晟鸣的手,经久不放,以致钟晟鸣的手让握下了五个深深的指印。r

然后,他约来了蛇口万通船务有限公司的业务员黄武勇,将5套三正三副的空白提单交还给了黄武勇。至于其它其叠空白盖章的保险单据正本,钟晟鸣已通过邮局寄返,完璧归赵。r

至于对深华工贸公司的夏布出口许可证代理费,由于招商(蛇口)国际贸易有限公司的名字已经打印在出口许可证之上,所以,1500元的代理费已经产生,即使改证,也免除不了这一费用,而公司不会承担此一费用,钟晟鸣只好自掏腰包,在之前一天通过邮局将款汇给了深华工贸公司。r

接着,他独个去到上海酒家面前那隔着太子路的一片红树林。他没有现身到酒家面前,他生怕以前见过的员工认出了他,他只是隐身于红树林之内,往酒家这边遥望。其时,夏夜的空气,带来了海边潮湿的味道,风透过红树林,吹入了他的衣襟,马路边灯影重重,太子路上人车已然不多。已经临近打烊时间,但酒家的迎宾小姐仍在上班,酒家内里的员工还在忙着,但不及白天的穿梭程度。而今,就像“城头变幻大王旗”,他看到迎宾小姐已经换了人,不再是林莱贞,也不再是与林莱贞同等职责的另一位迎宾小姐,那位捉鱼的厨师,又从里面走到了酒店前面的鱼池,网起了一条大鱼。这是多么熟悉的地方!那面迎风猎猎飘扬的印花旗帜,不知插到了哪一座山岗,它已经在钟晟鸣眼前消逝。偶尔,里面的宾客们用完餐后,出门离去,迎宾小姐就翕首弯腰,款款相送,“先生慢走!”这温柔之声不绝于耳。旁边太子宾馆的入座率接近满员,一楼商场的大门快将关闭。此地此刻,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当初的人儿已不知身处何方,她现在会在哪里?在干着什么?他问自己,但他根本就找不到答案。夜色更浓,站在红树林深处里凝望着这一切,他内心涌动着如绞肉刀割一般的愁绪。“再见了,上海酒家!再见了,我心目中的林莱贞!”他在红树林里喃喃自语地说。r

这个夜里,他辗转反侧,睡得不好。第二天,他一早醒来,就顶着雾气上路,他背着蛇皮袋向蛇口汽车站卜卜而行。行李很重,他心更重。他舍不得离开,但又不得不离开。他在这里谋不到户口和住房,更谋不到他心中的爱。他只得带着支离破碎的心,无限惋惜地离开这一处伤心地。他一边走向车站,一边贪婪地回望身后的建筑,他试图将这熟悉的一切深深地植入脑海。他不知道,何年何日会再返蛇口,也不知道是否此去经年,甚至一去不返,所以,临行前的这一刻对他弥足珍贵。晨风清凉而潮湿,简直是一听清谅的饮料。胳膊有点累了,当他看到挂着蛇口——广州字样的一辆长途大巴时,他站定了。他知道,当他跨上这车的那一刻,就将彻底地告别了蛇口。r

“你去哪?”他走上汽车门的时候,一张似曾相识的鹅蛋脸向他打招呼。r

他想起来了,她是潜龙歌舞厅的迎宾小姐张美群,她刚好也在车上。他记得,那天晚上,他到舞厅那里与张福强见面谈事,在门口与她一见如故,两人互有好感,当时她就对他启动了身体语言,肘弯传情。r

他答道:“我去广州,你呢?”r

“我要从广州回湖北,搭广州——武昌的火车。”她说。r

“你是在蛇口上班吗?”她关心地问。r

“一直是,但今天不是了。”他说。r

“怎么回事?”她一边说,一边招呼他在身边坐下。r

就在这时候,一位年轻人提着面包和矿泉水走上车来,他是为张美群送行的,一走上车门就对张美群说:“吃早饭啦!”而当他看到张美群与钟晟鸣正谈得火热,他内心不由得生出一种强烈的妒火,就“刷”地在张美群旁边的座位坐了下来,然后不好语气地对钟晟鸣说:“你是谁?我是她的男朋友。”r

如此亮明正身,言下之意,钟晟鸣得靠边站。刚才一听口音,钟晟鸣就知道他是潮汕人,特别是他们说吃饭(Chi Fan)的时候,总是说成(Chi Huan),所以潮汕人一开口说普通话,就让人听得出籍贯来。潮汕人就是相当团结,打架的时候,一听口音,不论以前是否互相认识,都全部涌上来帮着对付敌方的。钟晟鸣无心惹事,想不到如此与张美群一次随意的说话,就惹得她男朋友一顿燥热。怪不得第二次他去潜龙歌舞厅,他正准备与张美群说话时,张美群却一见到钟晟鸣过来,就慌慌张张地避开他,往楼上走。原来,她这潮汕籍的男朋友当时就坐在不远处的大厅之内看着,于是,她焉敢再与其他男人说话?她男朋友不在的时候,她就与钟晟鸣说得满面春风;而当她看到男朋友在场时,她就瞻前顾后了。罢罢罢!在蛇口,钟晟鸣觉得真不走桃花缘,他其实也一直不知道张美群已经交上了男朋友。现在,他只好迳自坐到客车最后的位置去,倚窗而坐,离张美群她俩好远好远。r

车上渐渐坐满了人。r

过了一会,隆隆马达声起,客车徐徐启动。r

起风了,这是夏日之晨的微风,而客车之起动则加大了风速。这风吹动了钟晟鸣的头发和短袖恤衫。风啊风!他想,你能吹走我此时此刻的愁绪与依恋么?客车驶出招商路,再作90度转弯,于是,招商大厦、花果山大厦、蛇口体育场和四海公园,都在车窗外渐渐地抛之脑后。这美好的一切都将归入记忆。哦!远去了,蛇口。曾经的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几百个日日夜夜,在此落地生根,朝夕与共,触摸着这里的一草一木,呼吸着这里的清新空气。但从此以后,与你各奔西东,距你渐行渐远,天各一方,君问归期未有期。他想,今生今世,当谁问他,是哪个地方最让他魂牵梦绕也最割舍不下的时候,他会激动而又哽咽地回答说——“蛇口”!r

司机忽然觉得车内很闷,于是打开了车头的音响。原来是演绎过《一双旧皮鞋》的刘美君的凄凉的嗓音,在演唱着让钟晟鸣耳熟能详的一首歌曲《让我望你多一会》——r

“再让我望你多一会,/ 含泪笑,/……”r

是的!好一声“含泪笑”。这时候,钟晟鸣忽然从胸口的袋子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他作的一首小诗——r

《临别赠 L》r

临行前,我对你说——/我将奔向遥远的朔方,/当秋意渐浓,寒气向你袭来时,/我对你的惦挂,/将化碧空中那雁阵一行!r

临行前,我也对你说——/我还将飞赴遥远的大洋彼岸,/当你又重拾,我俩曾几度牵手漫步的海滨时,/我对你的祝福/将融入那重重拍打沙滩的海浪!r

临行前,我还对你说——/若干年后,我的魂灵会升至天堂,/当夜阑星熠,世人延颈企望,/看到苍穹闪烁的群星时,/其中有我,/那是我死不瞑目舍不得你啊!/那是我对你再度回首时/我的角膜我的瞳仁在闪光!r

他黯然将这首诗撕得粉碎,然后站起来,向窗外散发——他要将这饱含深情的字句留在蛇口。随即,细碎的纸屑,纷纷扬扬地飘落于车后,然后再让晨风扬起,飘向树梢,飘向半空……r

当车子快将驶离蛇口的时候,钟晟鸣忽然要求下车。r

他提着行李,走入了路边的一个小小的荔枝林,然后走上小山坡。由于天色尚早,来往车辆行人不多。他站在荔枝树中,凝望着东滨油站、四海工业区和大南山顶,他内心波涛汹涌,嘴上一言不发。他戚然四顾,从南油至深大南门之间,也就是南海大道向东这一带,是空旷、辽濶的海田、沼泽地,蒿草丛生,一大群鸟儿飞跃其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起的虫儿被鸟吃——他忽然想起张福强曾对他戏谑的这两句话,嘴角就茫然一笑。不久,在氤氢的雾气里,在潮湿的草被上,对着横跨南海大道之上的“招商局蛇口工业区”这一块朝夕常见的偌大的绿色牌匾,对着蛇口这一块绿色土地,他突然双膝一弯,两手着地,就硬生生地跪下了。他以额头触地,口中念念有词。好长一段时间之后,他抬起头,仍然跪着,俯身以双手掬起一把泥土,站起来,用塑胶密封袋装好,外加布袋精心包装,再小心地放入行李之内。他仿佛是秦牧笔下《土地》文中虔诚的掬土者。过了一会,钟晟鸣站起了身,怀着无限依恋,再次环顾蛇口,然后,只望着蛇口陆路上的必经之道,看着上面“招商局蛇口工业区”这几个宋体大字,噙着泪花,口中在唠叨:“再见了!蛇口!再见了!蛇口!再见了!蛇口!……”r

“呜——”当天晚上,广州——南京西的特快列车T109轰鸣着驶出广州火车站,加足马力向北驰去。在列车中部车厢一个下铺的床上,在靠窗的位置,坐着失神地眺望窗外的钟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