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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去或留?


“Time and time again, I ask myself,/ 问自己,你到底是在哪里?你在哪里?”r

1993年夏,全国各地荧屏都在播放着这一首响遍神州大地的高亢激昂的歌曲,它是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中刘欢所唱的主题曲,剧中主人公在异乡纽约打拚的故事,震撼着全国人民的心。人们都在想像着纽约的街景,倾听华盛顿唐人街的轶闻。说来也巧,有一天钟晟鸣踩着自行车经过“海上世界”广场,居然看到那里停放着一辆林肯加长轿车。本来,这个牌子在中国也不鲜见,但偏偏那车明晃晃地镶嵌着“LA 1937”这一车牌号码。LA是Los Angeles(洛杉矶)的英文简写,这分明就是美国洛杉矶的车牌。它是用船运来中国的吧?怎么会有一辆洛杉矶牌照的小车出现在蛇口街道上?看着这车,他启动了想像的翅膀,联想到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他于是对剧中人的成功,以及他们异乡打拚的生涯产生了无尽的向往。r

“Time and time again, I ask myself,”有一天,一个清瘦的汉子以有点蹩脚的英文,高声地哼着这首歌,走进了招商(蛇口)国际贸易有限公司的大门,他将一件衬衫脱下,搭在肩上,他一边用右手食指晃着套上了奔驰车匙的大钥匙圈,做圆周运动,一边对前台小姐黄丽娟说:“我找钟晟鸣!”r

“你贵姓?”黄丽娟客气地问。r

“姓张!”他普通话不够标准。r

“姓长?”黄丽娟听得不太明白。r

“不,姓张,嚣张的‘张’,但是,我不嚣张。”r

黄丽娟有点想笑,又问:“什么名字?”r

“幸福的‘福’,强奸的‘强’,好记了吧!但我不——”r

黄丽娟一惊,脸“刷”地红了。r

“哦,张福强。”黄丽娟说着,将他带入接待室。r

“出货路经蛇口,所以来看看你。”张福强对钟晟鸣说。r

“出货?”钟晟鸣问,然后轻声道:“机械表芯?”r

“醒目!”张福强叫道,“我一直等你答复,但你不想做,放着这样的财路你不走,那就算啦,我不会勉强你,我也完全尊重你的决定,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尊重你。呵呵!怎么啦?你的脸色不大好啊!跟以前不同了,有什么心事吗?”r

这一声不问犹可,一问,就激起了钟晟鸣内心的千重浪。钟晟鸣的心,马上让刺痛了起来。他赶忙起身调整了一下自己的位置,让自己的背对着接待室的大门,他不希望外面的同事看到他的脸。福强啊福强,他想,我儿时一起在河中潜泳的好兄弟,他乡遇故知,宛若亲人。福强啊福强,你为什么现在才出现?在那么一段空虚绝望的日子里,我孓然一身,无依无靠,如果当时你就在我身边,我可以对着你抱头痛哭。可是,我一人独处他乡,一场场的泪水流干,我独自饮泣,从苎麻夏布之殇,到与林莱贞的惨烈分手,我痛苦的心有谁知?……r

钟晟鸣垂下了头,向张福强讲述了之前与林莱贞的故事,说完,就伏在桌子上,低声地缀泣起来。r

“顺其自然吧!”一向带着欢声笑语的张福强,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一拍钟晟鸣壮实的臂膀,叫了起来:“算了,当作少见多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有妞明日睡。女人如衣服。别理她,旧的不去,新的不来。”r

“你说得倒轻松,”钟晟鸣漠淡地说。r

“不!我做得到的,我也是这样做的!你看,我女朋友不缺啊!”张福强生怕钟晟鸣不相信,认真地表白说。“不要因为一棵树木,而放弃了一片森林!别再喊了!”张福强寓意深远,笑吟吟的,眼睛深不可测。r

“你说什么?别再‘喴’了?什么叫‘喊’?”钟晟鸣不无疑惑。r

原来张福强对香港白话颇感兴趣,近期看得香港电视特别多,就学着将“哭”的白话说成了“喊”。钟晟鸣心想,“哭”跟“喊”,从字形和定义上,两方面都有天渊之别。这“喊”说得,真让人不明就里。他就啼笑皆非地纠正说:“说‘哭’就哭嘛!却说‘喊’,还以为是放开喉咙叫呢!‘喊’是不流眼泪的。这个字的香港白话定得,真是乱来。”r

然后,双方的话题,就进入了夏布业务上。钟晟鸣将夏布业务的来龙去脉详细地讲完之后,说:“我实在是苦无良策了。你‘鬼点子’多,看看你有什么高见?”r

张福强问:“你将这韩国客户手签的合同给我看看?”r

钟晟鸣就回到座位,从抽屉里拿来合同。张福强端祥着右下角“Mr. Scott Kim”的名字说:“我相信,你的英文临摹能力应该也很强。你这单业务,其实有一个办法:货物《检验证书》由你自己依照韩国客户的笔迹来签发,装柜出货后交单银行,先收回了货款再说;与此同时,你在深圳市进出口商品检验检疫局申请商检,主要内容就是证明这批货物质量合格,规格是1200扣,而不是600扣,这就形成货物跟合同要求相符,这是相当有力的证据,以防止对方索赔。”r

由于张福强最近也搞外贸,所以对进出口业务已熟悉不少。钟晟鸣听着,眼前一亮,但复又担忧地说:“商检,我可以办得到;可是由我来代表韩国客户签字,这个办法当天我也曾考虑过,但这不是弄虚作假吗?不符合法律,不行不行!”钟晟鸣说。r

“听说,深圳还有很多进出口公司也出口夏布,他们出货都很顺利。这些公司验货时,不少也是由经手的外贸业务员代表韩国客户来签发这样的《检验证书》,然后交单银行议付、收款。这些外贸业务员多数是吉林延边人,会讲国语和韩语。他们也是弄虚作假,但从来没事。”r

“可是,韩国客户的确没签过货物《检验证书》,当他从他们银行手里拿到这一份《检验证书》时,尽管我可以写得笔迹跟他的完全一致,甚至经得起司法鉴定,但是,毕竟不是由他自己签发的,当然,我也绝对可以收得到这笔货款。可是以后呢?当他发现我这样的做假行为时,他还会下单不?不会的。我的目标是全年的千万美元订单,而不是冒险去出掉这第一批货。”钟晟鸣解释。r

“先出掉这批再说!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张福强重申。r

“除非对方修改信用证,取消货物《检验证书》由其来签发这一软条款,或者,除非对方再来一次深圳验货……”钟晟鸣说。r

“信用证有没有效期的?”r

“有,但已过期。”r

“你当时应该叫对方展期,将信用证有效期延长;现在既然信用证的有效期已过,那应该叫对方重新开证。”张福强对外贸说得有些门道了。“反正,如果是我,我才不管那么多,先出掉这一批货再说,走一步,看一步。”r

“但弄虚作假,违反了合同法的公平自愿原则和诚实守信精神。”r

“你都让他害得崩溃了,还谈《合同法》?谈《合同法》,那他为什么不再来验货?根据你们之间的合同,他不来验货,就意味着他违反《合同法》了!而你的货,可是好好地一直备在仓库,等他随时来验的!他却不来啊。”r

“是的,我可以再要求他来验货,但是让我摸仿他的笔迹,这个不行。”r

“你真是一根筯!你没记得当初你到固戍时,在我的饭店旁边,我当着你和罗振锋的面说了什么?”张福强用手敲着桌子,批评钟晟鸣说:“抓到才是贼哪!”r

钟晟鸣摇了摇头,苦笑一声,还是不敢同意张福强的做法。r

“算了,不再提这个。你也别这么伤心了。我说一个有趣的故事给你听,是关于我的,帮你调节一下心情。”张福强开始转移话题。r

“你的什么有趣的故事?”钟晟鸣斜睨了他一眼。r

张福强就接着说:“是这样的。早两天,那是下午时分,我在家里,正准备洗澡。忽然,我听得隔壁大叫‘抓贼呀!’的喊声。我毫不犹豫,出门就追。那个小偷刚好冲出邻居的家门,沿着楼梯往下跑。我就猛追,邻居在我后面跟看跑。我一路追着小偷,从三楼追到楼下。在楼下的广场,小偷回过头,一看见我,小偷就惊呆得摔倒了。这小偷其实长得比我还高大,但小偷让我的气势吓住了,他毕竟是偷东西嘛!我冲上前去,将他的右手一把拧到背后,小偷就动弹不得,束手就擒。但小偷忽然笑了起来,对我说‘看你的下身!’我想我的下身有什么好看的,不是跟你的一样吗?别耍花招。但正是小偷这样一提醒,我才看了一下我的下身。天哪!我穿着上衣,下身居然没穿衣服,下面真是吊儿郎当的——因为当时是一听到‘抓贼呀!’的叫声,我就冲出去了,当时刚刚脱掉的裤子,就来不及穿!原来小偷不是让我抓的,是让我这种情形给惊得傻了,所以跑不起来的!说不定在他的小偷生涯中,从没被不穿裤子的男人追过。不久,周围就聚集了很多人,大都掩口笑了起来。我赶紧将小偷交给别人,从地上抓起一张报纸,掩住下身,一溜烟冲回家穿裤子去了……”r

“你真是……”钟晟鸣在愁眉中露出一丝苦笑。r

“你如果想加入来做机械表芯,现在还是时候,有大把钱等着你来挣。我们就缺你这样的外贸专业人士。我的拍档也还在等你。”张福强仍然不失时机地鼓动。r

“但是,我反而想劝你们收手,悬崖勒马。”钟晟鸣回答。“还有,你说的沙头角的地道,如果是真的话,你得赶快掩埋。”r

“这……”张福强为难。r

两人在接待室内好一阵叙旧。r

送走张福强后,钟晟鸣埋头做一套活性炭的出口报关单证,向报关组登记申领了《出口收汇核销单》。Mr. Scott Kim与他的苎麻夏布业务已经告吹,但向他下了一个20’柜的活性炭订单,信用证已经收到,只是里面不要求由Mr. Scott Kim签发《检验证书》这一条款,也就是不需要Mr. Scott不远万里地飞过来验货。货是由江西玉山活性炭厂生产的,只要钟晟鸣备好货,就可出口了。r

在去年9月出差安徽省嘉山县的半个月间,他与明光工艺玩具厂朱乡明厂长的交往可谓同甘共苦,推心置腹。任职20年的朱厂长是一位中年汉子,这家工厂没有进出口经营权,所以一直为省内外的外贸公司供应各色工艺玩具鞋和长毛绒玩具。最近,工厂已经与美国洛杉矶商人朱天瑞合作成立了中外合资公司,名称定为中美明扬玩具有限公司,拥有了进出口权。根据合资章程,明光厂希望而且需要外派一名外贸业务员长驻洛杉矶,不再依靠省市外贸公司作为中间商,他可将洛杉矶定为明光玩具厂打入美国市场的“桥头堡”,以洛杉矶辐射整个美国,以扩大明光厂在美国的外销业务。这一名外贸业务员,必须诚实守信,英语突出,熟悉国际业务。在安徽嘉山这样的小县城,外贸业务员不多,即便有,其工作能力也不怎么令人满意。朱厂长一下子就将这最合适的人选,锁定在钟晟鸣身上。r

而在外派洛杉矶之前,这名外贸业务员必须在安徽嘉山呆足三个月或更长时间,要先熟悉工厂生产程序,更主要的是必须掌握长毛绒玩具原材料及成品的成本核算,以期跟外商洽谈时,看样估价,看价定样,都要展示出一个对长毛绒玩具相当在行的形象,才利于业务的开展。r

钟晟鸣一直是在电话中得悉明光厂的发展,现在,朱厂长的电话,也是在一声声地催着他,问他愿不愿意到洛杉矶发展,反正由钟晟鸣决定,朱厂长单等他一声“同意”的回话。r

“一个全新的国度,在那地方我能生存吗?”他心存忐忑地问。r

“就算狗,只要会跑都不会饿死!”朱厂长引用《卡门》中的波希米成语说。r

“让我考虑一下,让我考虑一下。”钟晟鸣不住地念道。r

深圳范围内存在着中央和全国各省市外贸领域大大小小的分公司、办事处,所以,深圳外贸进出口总值,一直雄居全国之首。招商(蛇口)国际贸易有限公司每天的出口,货如轮转,在深圳偌大一个外贸战场,招商(蛇口)国际贸易有限公司简直是一所国际业务领域的黄埔军校。这所黄埔军校,活跃着众多的外贸将领和战士。r

白天上班,钟晟鸣忙忙碌碌。到了晚上,他就常常跟着黄丽丽到雷公岭参加聚会、祷告。整整一个月过去了,他自我感觉,也没什么新奇的事情在他身上发生。耶酥基督什么时候降临在我身上?耶和华什么时候拯救我脱离苦海?耶酥基督会不会赐我深圳户口和住房?伟大的主啊,能让林莱贞回心转意吗?他不断反复地问自己。他有时候又难以自制地想念起林莱贞了。r

天,还是那个天;钟晟鸣,还是那个钟晟鸣。r

“恳请是因为懦弱,祈祷是因为无能。”他忽然想起一位诗人的语录。r

“宗教,它是疲惫者的拐杖,它是干渴者的饮料。”他也曾在一本书内看过这样的话。r

他曾读过高尔基的《母亲》,说是青年工人巴维尔每次外出进行革命活动时,母亲尼洛夫娜就在家里为他的安危虔诚地祈祷,希冀这样能得到上帝的保偌,然而,当母亲终于发现这样于事无补后,她毅然舍弃了祷告,继而自己拿起革命宣传传单,挺起腰杆,也走上了街头。r

逐渐地,钟晟鸣减少了基督聚会,不再时常到雷公岭去唱颂歌。只在自己的单身宿舍内,他偶尔会独个地祈祷。与此同时,他脑中又越来越频繁地涌现林莱贞与“棕发男”的形象,仿佛少年维特看到夏绿蒂正紧紧地拥着阿尔贝特的手,在花团锦簇的花园里开怀大笑散步。于是,沉默忧伤的少年维特,就产生了锥心一般的疼痛。r

日出日落,潮涨潮退。钟晟鸣的心情又开始出现一种莫可名状的难受,就像一根强有力的弹簧被强制性地压了下去,而压得越紧,那种反弹的力量就越强。他仿佛一位在烈日下于茫茫沙漠中艰难跋涉的苦行僧,正口干舌燥地对一口井或一片绿荫产生幻想。林莱贞啊林莱贞,他想,我知道我见不到你,也听不到你那悦耳的声音,但是,任何关于你的信息,哪怕是你的名字和电话,一旦被我看到和听到,都会给我莫大的欣慰!他终于发现,要想成功地忘记她,这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他根本就没办法做得到,而他觉得自己当初在《通讯录》本子上涂掉她的资料,那是多么愚蠢的行为。于是,他一边诅咒着自己,一边拿出在涂改液盒子里配套的稀释水,小心地点抹在《通讯录》那乳白色的涂改液之上,将其慢慢地稀释掉。涂改液的气味微微剌鼻,但他浑然不觉。不一会,林莱贞的姓名、地址、电话,又赫然重现于他的《通讯录》本子上。莫非,刻骨铭心的记忆真的就没法涂抹得掉?他问自己。他一边凝视,一边默念着这些文字。而这样的凝视和默视,已开始又带给他淡淡的慰藉与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