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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丢下笔头,拿起锄头


钟晟鸣年幼一懂字,父亲就教他念过一首古诗。一日三餐,钟晟鸣如果掉落一粒米饭,父亲就罚他站在餐台边,念这一首古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然后,父亲一脸认真地补充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父亲的这些话语,一直萦绕着钟晟鸣的耳际。渐渐地,钟晟鸣每次吃饭都从不浪费一粒米饭。r

父亲原是小学教师,后来改行做乡村医生,每天不论早晚,只要哪里病急有需求,他就背着十字药箱奔走于村舍、田埂或山腰之中,为方圆几十里的农民除恙,济世救人。常常,父亲还抽查,要钟晟鸣背诵这首诗:“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发方悔学已迟。”r

“你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得到国家分配,吃上‘国家粮’,才有好日子过,否则,一辈子都会在家务农。”父亲这些话也如暮鼓晨钟,天天在钟晟鸣脑里荡漾。r

20世纪70年代,南方八月,烈日当空,光线闪耀得让人不敢睁开两眼。在那务镇长岭大队低矮的山岭间,蝉儿在树林里“吱吱”直叫,声音一浪接一浪,也一浪盖过一浪。龙眼、荔枝、芒果和香蕉树,都让晒得蔫了叶子。在离城边村东北方向一公里处的充里垌,是一大片金黄色成熟的稻田。“咚咚”的打谷子声响中,各家都忙着各家的农活,这是在乡下俗话所说的“割禾”。一些家犬陪着主人,趴在田头的树荫下耷拉耳朵,吐着舌头。r

在其中一块一亩见方的大稻田里,钟晟鸣赤着脚板、捋起裤管、佩戴草帽,正弯腰操镰刀收割水稻,每割一把稻穗,就整齐地摆好在身旁。紧跟在他的身后,是哥与嫂不断拉着的一个上宽底窄的正方形大谷桶,双手一把一把地抓起钟晟鸣割好的水稻,挥向右肩上方的空中,再奋力地斜砸在大谷桶内的边沿,沉甸甸的稻谷于是纷纷脱落,夹着部分稻杆,跌下桶底。至于已经脱净谷粒的稻杆,哥、嫂就将其放在身后,由姐将其一一绑好,像个稻草人,一个一个地立在田间。r

钟晟鸣与哥、嫂、姐,早上六点就起了床,吃过母亲一早就煮好的白粥早餐后,就扛着锄头,挑起谷箩,一起来到了田间。这是分田到户的年代,各家耕种着各自的田地。这天已是钟晟鸣连续第十天割禾了。每年暑假,为了更快地将水稻收割完毕,钟晟鸣一家都是集中起来,天天连续地收割,哥、嫂、姐与钟晟鸣各有分工,钟晟鸣就只是负责割禾。r

钟晟鸣家里一共耕种了11亩田,分布在城边村附近东南西北6个不同的地方。r

这本来是时值摄氏38度左右的夏天,加上稻谷、稻杆的热力烘托,到了中午时分,特别是在下午两点,则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地面温度几至摄氏70度。钟晟鸣头发中的汗水流下了脸颊,只在他弯腰的时候,汗水才改变流向,一串一串地滴至一行又一行的水稻之间。自从上午割到现在,他的腰慢慢地不听使唤了,而且已经进行了连续不断的九天劳动之后,更是百上加斤。但钟晟鸣一声不吭,这些农活,早晚都得由自家人完成,迟做不如早做,早点干完,就早点轻松。再说,哥、嫂与姐,不也是一样地干活吗?全家人毫无半句怨言,也没什么可以埋怨,都群策群力,众志成城,一心只想尽快将农活干完。r

钟晟鸣记得,他刚才的衣服是干干的,现在一下子又湿了,而且他也清楚,再过一会,他的衣服将重新变成干的。一天之中,不知会有多少次这样的循环往复。他站直了身子,将草帽取下来煽了一会风,复又戴上。然后将灰竹沙布质而且沾满了泥浆的蓝色长袖上衣脱下——虽是盛夏,但处于烈日下收割时候,谁都不能也不敢穿短袖,否则手臂会在最快的时间里让晒黑甚至晒焦。有人斗胆试过只穿长裤不穿上衣,以及只穿短袖来割禾,自以为这样更凉快,结果,没有衣服覆盖的脊背让晒得黑古隆冬,骨骼突出,像古树盘根,还让人恐吓说皮肤癌就这样开始生成,他们才穿上了上衣。也因为这,加上母亲的一再叮咛,耳提面命,钟晟鸣才打消了不穿上衣来割禾的念头。r

一会之后,钟晟鸣将临时脱下的上衣用双手一拧,“哗啦啦”地拧出了一股水,这水主要来自于衣服的脊梁位置。然后,他再将上衣穿上,继续低头收割。而过不了多久,他却又感到背脊的衣服干得又点痒,而且在腰椎处,由于让禾杆擦伤了皮,所以隐隐作痛。他就又将上衣脱下,用力向空中一拌,只见一粒又一粒硕大的白色盐巴,“扑索索”地坠落田间,在浅水和湿泥里坚硬得久久不曾溶化——张福强还曾笑着提醒过钟晟鸣,这样抖得盐多,可小心下一造不长禾苗了。此刻,他再将上衣穿好时,两腿已不能像刚才那样直立与肩同宽了,他两脚就分别向两边拉大了一些距离,以一个“大”字形状顽强地支撑着全身的体重——张福强曾站在田头坚决地对钟晟鸣说,那不是一个“大”字,至于是什么字,他要让钟晟鸣自己猜。r

这时候,钟晟鸣将镰刀丢在田上,双手叉腰,两眼迷茫地望着前面一大片似乎永远也收割不到尽头的苍茫的水稻。这些水稻,当初栽种秧苗时,他希望它们越多越好,希望能有个大丰收,而现在收割时,钟晟鸣觉得总是割不完,就像面对一片浩潮得无法逾越的海洋。一开始收割水稻时,他两脚立定,低头弯腰,然后不断移步,将水稻先从右边割到左边;等割到下一行时,又不断地从左边割到右边,周而复始,循环不止。每天的太阳,最先是晒着头顶的;然后到了脊背;最后,是晒着屁股的。哥、嫂在身后不停地抽打稻谷。烈日加上稻谷烘气,持续向钟晟鸣袭来,他汗流浃背,腰酸背痛。他心里在苦苦地想:这个世上,还能有什么活儿会累得过收割水稻吗?如果我以后能够免除收割水稻这样的艰辛活儿,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所以,他也在想,什么时候,我,以及我们一家人,可以脱离这样“脸对稻田背朝天”的艰苦的农村生活啊?今生今世,难道我就一辈子就只得在稻田里打滚吗?r

“晟鸣,在想什么?快点割禾啊!”嫂子在身后催促了他一下。r

“唔!”钟晟鸣又埋下了头,弯腰干起来。他忽然觉得了进一步的劳累,只好用右手支撑在右膝盖之上,用左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然后继续收割。他这样弯腰抹汗,是想洗去刚才站着偷懒的样子。但是,他终于产生了一种筋疲力尽的感觉,双腿一软,竟然就席地坐在了田间。他回头看到姐对他笑了一下,给他鼓励。他就赶紧站起来,继续收割。r

“啊呀!”钟晟鸣突然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是在刹那间的一次不听使唤,雪白锋利的镰刀齿口,斜斜地割中了他左手无名指一二节的外侧,一股鲜血喷薄而出。哥赶忙走过来,看了他的伤口,马上转身到几米远的山边摘了一种当地俗称“五月蚁”的草药,捻碎铺到他的伤口,然后找来一块小布,帮他包扎,心疼地叮嘱他要“注意”。在这有汗有水的时候,最担心的就是伤口感染成为“破伤风”。血,慢慢让止住了,但他逐步感觉椎心的疼痛。像这样割伤手指,每年夏收,钟晟鸣都曾遇过,只不知是第一天还是最后一天罢了。他最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出现,但始终是因心力交瘁,稍一失神而就无可避免地遇着了。r

“还要注意一些水洼里的蚂蟥!还有蛇!”哥提醒大家说。r

说起蛇,水田里多半是水蛇和草花蛇。这里乡间剧毒的“金包铁”(金环蛇)、“银包铁”(银环蛇)和眼镜蛇(“过山峰”),多半不会逗留在稻田里,它们大都蜷卧于较为干燥的山边。要说水蛇,钟晟鸣倒曾有一次最近距离的接触。去年的暑假里,他和张福强一起到田里抓鱼,曾经为了追赶一只躲进水洞里的大螃蟹,他将手伸到水洞里。那水洞就碗口般大,洞的一半是水。当他手指伸入洞里的时候,他感觉到一种摸着几块鳞片的外壳,他素来清楚螃蟹的壳绝不是这个样子,他猛地心里一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抽出手来,心里大叫一声“水蛇!”拨腿跑开。水蛇没有追出来。他知道,蛇通常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但他还是怵它几分。而那蚂蟥,同样地行踪不定。它们往往蜷伏于低洼的一汪水里,或者依附着稻禾根部,那你的脚一入水,它就过来吸住你的脚。当你发现被蚂蟥袭击成功时,你已让吸了一大堆血不算,要将它死命地拨掉,还得惊恐万状地抽掉一大块皮,让你鲜血淋漓。据说,曾有大人们收割水稻时,忙得将小孩放在田埂玩耍,不幸让蚂蟥钻进了小孩的屁股,只得惨受医院开刀之苦,才免除了后患。所以说,在稻田里安安稳稳地收割完一造的水稻,还真不是一件易事。r

下午两点多,太阳依旧猛烈,如果你举头望天,你绝对会感觉到一阵可以将你击倒的晕弦,不管是疾风还是微风,似乎都已忘记了这一大片村落的存在,一天之中到此为止,所逐步积蓄的酷热,仿佛此刻正在田间开始最大程度地爆发。r

然后,哥提议说,大家休息一会吧!话刚说完,哥就一头倒在田边的树荫之下,睡着了,为防烈日穿过树荫而继续暴晒,他只用草帽盖住了头。哥不存心找得到一个更阴凉的地方,只是迫不及待,想尽快躺一会。九天!连续九天的极度的疲劳重重地覆盖着哥的脸庞,长兄为父,家庭的重担,过早地让他清瘦的身躯负荷得太多太多。r

嫂与姐就斜坐在大谷桶的桶边,用帽子扇风。钟晟鸣坐在一把锄头的木柄上,这锄头作挖水之用。r

这时候,钟晟鸣远远地看到,烈日之下,一位妇人戴着竹制斗笠,挑着担子向他们走来。她用印花青色大毛巾的一半,从脖子后伸入到上衣与脊背之内,目的是为了吸走脊背上的汗水;而毛巾的另一半,或者说是毛巾的三分之一,就搭在左边的胸口前。每走一小段路,她就将毛巾推上来擦拭脸颊上的汗珠。妇人的竹制扁担微弯,中间让肩膀磨得光滑。扁担两头,都有一个铁挂钩,一头挂着一个谷箩,一头挂着一个竹篮。谷箩里盛着白粥和米饭,竹篮里面装的是碗筷和菜肴,包括蕃薯、芋头、黄瓜干,还有用开水烫熟拧干的美味的蕹菜。r

钟晟鸣对大家说:“阿婶送午饭来了!”r

然后,大家就坐在田埂上吃饭。阿婶一边擦着汗水,一边心疼地看着他们。她走近钟晟鸣身边,着紧地说:“你一定要好好地读书,考上大学啊!不然,你就一辈子都这样在家耕田种地了。”钟晟鸣用力咬着牙,噙着眼泪回答说:“是!”阿婶忽然发现钟晟鸣左手的无名指包上了臃肿的一块布,她略一迟疑,但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于是坐下到钟晟鸣的身边,问:“痛吗?”r

“不痛了。”钟晟鸣说。r

“怪不得我刚才出门前,忽然间一阵心悸,原来是你割到了手。”阿婶回想着说。r

“你刚才真有一阵心悸吗?”钟晟鸣不解地问,他还真想不清这是什么缘故,如果说十指连心,痛,是痛在他自己的身上,但阿婶怎么会有一阵心痛?难道,是因为儿女是母亲的心头肉,是这样的一种缘故?他想。这时候,阿婶就只呆呆地看着他的手指,没有吭声。她让钟晟鸣把碗筷先放在田埂上,小心翼翼地拿过他的手指,仔细地察看起来。一会,她松开了手,让钟晟鸣继续吃饭。她原先只用来擦脸和背脊的毛巾,忽然从背后全部抽了出来,慢慢地擦拭自己的眼眶。r

“我等下回家就杀一个鸡,做你最喜欢吃的‘白切鸡’,我会把油煎得香香的,等你们晚上回来吃一顿美味的晚饭。”阿婶说。r

说起“白切鸡”,钟晟鸣就垂涎三尺了。家里饲养的是本地鸡,毫无饲料和激素成分。此外,母亲善于用花生油、豉油、沙姜和蒜头等材料煎出香飘四季的香油,白嫩结实的鸡肉蘸上浓郁美味的香油,会让钟晟鸣胃口大开。想到晚上会有一餐好口福,他顿时转愁为喜,身上又充满了使不完的干活的劲。r

“当兵,以后退伍回家,没分配工作的话,还得耕田。”哥走了过来说,“所以,不要想着考不上大学,就去当兵。你无论如何都一定要考上大学!你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只有读好书,考上大学,分配了工作,有了知识和文化,才能改变你的命运。我们全家就看你的了。”r

钟晟鸣一边咬着萝卜干喝白粥,一边心领神会地点头。r

连续十天,一家人都是这样在田头吃的午饭。早出晚归,中午不返家,两头见星星。r

吃饭后,下午时分,在这最后一天余下的时间里,钟晟鸣强忍着手指割伤之痛,坚持到夜里九点,借着星光,割后了最后一把水稻。在稻谷脱粒并整理好禾杆之后,哥拉着双轮车,上面驮着大谷桶和满满几箩的稻谷,钟晟鸣和嫂、姐在后面推车,将稻谷这一秋收果实拉回家里。r

在这么一个十天不间断的田间劳作之后,哥、嫂、姐往往累得“发痧”,要卧床休息两天。而钟晟鸣,就晒成了一个让人们刮目相看的完完整整、彻头彻尾的非洲黑人。走在村子里,他像一大块直立移动的人状“朱古力”。再过一些日子,钟晟鸣全身的皮肤,就像蛇皮一样自然而然地脱落。十几天后,暑假结束,正值每年九月一日返校上课之时,师生们都以为又新来了一位籍贯隶属于非洲刚果或者索马里的中学“插班生”。r

像这样“丢下笔头,拿起锄头”的暑假生活,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他经历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