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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渴望


十万大山地处两广交界,粤西山区盛产龙眼、荔枝和芒果等亚热带水果。巍巍六皇岭下,滔滔凌江河畔,粤西小镇那务掩映于茂林修竹之中,山青水秀,炊烟裊裊。一条笔直的公路穿镇而过,这公路北起广西陆川,南至化州县城,它是那务全镇的交通大动脉。多少年来,一个又一个那务本土的年轻人通过这条公路远赴北京、上海、广州、深圳和海外读书工作,而在此前,这些年轻人大都在当地的中心学府——那务中学接受教育。r

那务中学原名陵秀中学。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钟晟鸣正在那务中学上初中时,那务电影院的电影就展示了关于深圳和香港的故事,说是深圳离香港很近很近,一河之隔,近水楼台,享尽了毗邻香港的优势。大家去不了香港,但去到了深圳,就等于站在了香港的边沿。在那时,一部香港电影《夺命钱》告诉了当地人,什么是喇叭裤,什么是潮流,于是大家都如过江之鲫,群起效尤。八十年代初,香港电视剧《大侠霍元甲》在广东电视珠江台首播的时候,黑白电视机还少得如凤毛麟角,彩电就甭提了,那务供销社是难得的拥有彩电的好单位之一,尽管那仅仅只是14”。很多个晚上,在晚自修下第一节课后,也就是在第二节自修课开始前的15分钟这间隙之中,钟晟鸣和同学们于夜色中一溜烟跑向供销社,小心地走过狭长的里弄,来到珍贵的彩电所在地。然而,供销社的同志们是不喜与外边人一起分享这部当时炙手可热的电视剧的,所以他们关着门看,于是,钟晟鸣和同学们只得用几块红火砖垫在窗口下,依靠着近乎2.0的视力,就这样爬在镇供销社的窗口,隔三差五、贪婪地看完《大侠霍元甲》。大家都喜滋滋地谈论着霍元甲与独臂老人的故事,“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钟晟鸣与同学们都嚎着香港歌星叶振棠演唱的这首振奋人心的经典歌曲,他们都憧憬着香港,憧憬着深圳,憧憬着未来。r

那时候,那务流传着一句时髦的口头禅:“嗨!你好吗?我口岩口岩(刚刚)从深圳翻来(回来)!”r

说的人无不衣着光鲜,穿着裤脚微喇的喇叭裤,头发喷上了定型摩丝,白衬衫打底,戴着时兴的“梅花”或“春雨”牌手表,故意卷起了袖口,拖着崭新的旅行箱,说得若有其事,或以假当真,总言之,好不威风扑面!正如一首顺口溜所描述的:“镶金牙,多笑口;戴手表,多卷袖;白衫打底少系钮。”那时候,到深圳一趟来回,不论逗留时日长短,都是值得炫耀的话题。人们从那些深圳来回的人打探着关于深圳的消息、深圳的玄妙……r

“嗨!你好吗?我口岩口岩(刚刚)从深圳翻来(回来)!”这仿佛是一句无上光荣的口号,无形地裱糊于那务辽阔而湛蓝的上空。r

钟晟鸣倒也学着在人前说过了,只是,由于未曾到过深圳,未免说得别扭,不像那回事。那时候,钟晟鸣就想:“多么的想去一趟深圳啊!”就像很多年后,香港歌星梅艳芳所唱的一句歌词:“多么的想找到真正朋友/倾诉梦想……”钟晟鸣就拳拳地想着,要对深圳倾诉他的梦想。但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镇,年轻人的出路只能靠读书,考上大学,要不,就去当兵。如果两者都没能居其一的话,不是在家务农,就只能是过早地去深圳等地打工了。钟晟鸣后来读到高中时,一些没考上高中的幼时的同学老乡,就过早地进入了深圳的电子厂、服装厂、塑胶厂、五金厂、手袋厂和模具厂,变相地告别了艰苦的种田生活。r

到了八十年代末,有一位早早外出深圳做生意的那务人张福强,他是钟晟鸣邻村推心置腹的好朋友。张福强小学没毕业,就跟着父母去深圳,在南头关外宝安固戍开了一间“化州白切鸡饭店”,馆子顾客盈门,经常日进斗金。r

张福强自小就酷爱看小人书,《哪吒》、《诸葛亮》、《鸡毛信》、《西游记》、《小兵张嘎》和《渡江侦察记》等等,里里外外翻了个烂。他“鬼点子”多,会耍小聪明,却不喜在校读书。小时候一次帮家里“割禾”(收割水稻)时,隔离农田的青壮年阿飞五戏谑张福强:“听说你诡计多端,我今天倒想看看你有什么本事!”r

“怎么个说法?”张福强笑笑。r

“这样,我现在站在我的禾田里,我看你能不能将我哄到那田埂上。”阿飞五指着五米远的一处高高的田埂说。r

“哄到了怎么着?”r

“哄到了,我就帮你割一亩田的禾!”r

“说话算数?”r

“当然!”阿飞五信誓旦旦。r

“谁做证人?”r

“我父母!”阿飞五指着在自家稻田里忙着的父母说。他父母就点了点头。r

张福强看着,忽然犯难了起来,良久也没有说话。阿飞五忙问何故:“怎么样?没办法了吧?”r

这时候,张福强抬起头,哈哈一笑说:“这个难度太小了,我想跟你玩一个难度大的!”r

“怎么个玩法?”r

“这样吧!”张福强说,“不如你就站到那个田埂上,我将你哄回你稻田里。你信不信?三分钟之内,就可以将你哄回去!”r

“如果哄不回去呢?”r

“我就帮你割三亩田的禾!”r

“好!那你准备帮我割三亩田的禾吧!我今天就要看看,你能耍什么新花样!”阿飞五一边嚷着,一边走到那个田埂,笑眯眯地蹲了下来。r

这时候,张福强猛地跳了起来,仰天大笑一阵,然后将自己的镰刀,递给阿飞五说:“好!你现在要帮我割一亩田的禾,我得休息一下了!”r

“你不是——”阿飞五蒙了。r

张福强说:“你刚才不是说,我如果将你从你的禾田里哄到这田埂上,你就帮我割一亩田的禾吗?”r

“唉呀!我中计了!”阿飞五后悔不迭地说。然后,只得乖乖地拿起了镰刀。r

秋收后,张福强家就不再务农,举家大小前往深圳,带着关于张福强的种种动听的传说。r

到深圳后,长大了的张福强有一次独自回乡,他花了一千元,专门从深圳“打的”回来那务,既为赶时间,也为风光一番。当时,这位那务人在镇上吸引了众多乡亲的目光,那辆挂着深圳牌照的红色捷达“的士”,在那务镇转悠了好几个圈,张福强恨不得那“的士”在车顶开个天窗,那么他就可以将半个身子伸出车顶,对旁边的老乡微笑摆手。尽管事实上并未如愿,张福强只是坐于“的士”之内,将头伸出车窗,却已俨然像足了一位国家元首在检阅着三军仪仗队。r

然后,张福强走出车来,将他的上衣脱下来搭在左肩上,露出一件前后印有红色“深圳”字样的白短袖。他腰间别着一台润迅Call机,这仿佛是他身体内长出的一个硬梆梆的人体器官。他手里拿着在那务镇首次出现如砖头般黑漆漆的蜂窝电话(“大哥大”),在路上跟乡亲们说话“拉家常”的时候,他不时握着手提电话指着某个方向或某个地方,或者豪情万丈地指向天空,像是班荆道故,不时拍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周围密密麻麻的人们都停下了活,他们的视线全都随着这“大哥大”的移动而移动,甚至旁边开车的司机们,也忽然停下了车,有的车的手刹还忘记了拉,目光不约而同地盯着张福强手里的这一黑色“宝物”,而张福强机不离手,手不离机,于是,那台手提电话顶上的黑色天线,就等同于他多出来的,或者说是延伸出来的一根形同竹丝鸡爪般细小的手指。他俨然是那务小孩子们在银幕上看到的佐罗。很多人曾经保证地说,只有年少时看到过电影电视剧如《桥》、《加里森敢死队》和《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那些小孩子们才萌发出这么一种万般羡慕的感想。孩子们想像着佐罗的威武,见证着张福强的风光。r

此事,多年来在镇上一直传为美谈,甚至成为激发年轻人读好书或做大生意的榜样。r

在钟晟鸣家里,父亲常常提醒钟晟鸣说:“你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才像张福强那样威风,否则你就只能入厂干活,过苦日子了。”父亲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但入厂,你又能做什么呢?没技术。”父亲于是敲着钟晟鸣的碗,严肃地告诫钟晟鸣说:“你学什么‘从深圳翻来’?如果读不好书,考不上大学,落得个在家种田,我看你就天天从那务翻来了!天天从那务买农药,买尿素,到你那一亩三分地去刹虫、施肥了!”r

要知道,钟晟鸣当时面对的是80年代的高考,考试更要凭真本领。跟90年代高校扩招迥然不同。怪不得有人调笑地说:七、八十年代的高考录取率是10%左右,而到了后来,录取率已提高到了110%!也有人说,这就成了后来读大学“毕业即失业”的分水岭。r

钟晟鸣听着,心里深以为然,是的!不好好读书,去了深圳,拿什么来生存个来着?所以他就暗暗使劲:即便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偷光,也一定要高考及第!r

一个夏日傍晚,在那务中学外边的大公路,钟晟鸣下得课来,吃过晚饭,与三五同学走在公路旁,边散步边谈学业。当时刚下了一场雨,天空格外蔚蓝,远处六皇山腰正飘荡着氤氲的白雾,空气异常清新。马路上的乡亲在赶路,有的骑着自行车,有的步行。不时有农民慢悠悠地牵过刚从田里上岸的大水牛,水牛“哞哞”直叫。r

这时,钟晟鸣身后一辆长途大巴徐徐驶来,透过车窗,钟晟鸣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是他年幼时一起到河里捉鱼摸虾的好朋友张福强,那是那务人的偶像张福强。多时不见,相互间在水一方,钟晟鸣对他思念有加,但相见又只是在这匆匆的一瞬,钟晟鸣忙习惯性地问他要往哪去。只是话一出口,他就明显感觉到此举纯属多余。r

客车加速离去,“隆隆”马达声中,张福强迫不及待地从推开右边的车窗,探出头来,他向钟晟鸣挥挥手,大叫着回答说:“去——深——圳——”r

声音哄亮,其分贝之高,完全盖过了客车轰鸣的引擎之声。而确切地说,这声音在宏亮之中带着震颤,以及一种不可名状的喜悦与光荣,这是骄傲之声,这是耀扬之声。哦!深圳!深圳!这是多么富有吸引力的名字啊!望着客车逐渐远去的影子,望着它疾驰中扬起的尘埃,钟晟鸣与同学们在马路边一动不动,翹首而望,驻立良久。他与同学们都在艳羡地说:“什么时候,我们也能像张福强那样骄傲地踏上远去深圳的长途大巴,到那个繁荣发达的城市去走走、去瞧瞧啊?”r

“先读好书再说吧!”大家异口同声。r

从此,钟晟鸣更加坚定了目标:以后要去,也一定要往深圳那地方去!r

皇天不负苦心人。高考之后,钟晟鸣以优异成绩考上省城广州一所著名外贸院校,毕业后虽分配回了粤西,但远方深圳特区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在感召着他,他所了解到的关于深圳的新闻,一事一物,一花一草,他都像一个好战的士兵听到了远山那边“隆隆”的战鼓声,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多么渴望着能有机会到深圳特区去闯荡,去打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