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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句振臂(上)


第二章 冤句振臂r

菊花新:r

浩瀚黄尘蔽穷天,一庭冷月凭栏杆。霜风乘暮寒,渡边关,冰冻河山。r

孤鸿翔鸟各纷飞,长风破浪应与谁。青春愁不寐,壮士泪,飞溅南北。r

隆冬的夕阳从白杨林光秃秃的树梢里穿透出来,绵软无力地照射在一毛不长的沙地上,滚滚黄河水冲刷过的痕迹到处都清晰可见,一望无际的黄沙在呼啸的北风中翩翩起舞。远处的曹州城被一种躁动的气息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黄沙和贫穷使这个没落的中州古城变得更加凄凉。大街上充斥了蓬头垢脸、衣不遮体的乞丐。一旦有人在他们面前走动,这些乞丐就会像一条条臭虫似的爬过来,伸出那双青筋暴露、污秽不堪的手,将行人吓得匆忙逃窜。r

晌午时分,有一身材魁梧的商人牵着马慢腾腾地从大街的西头走来。看他扎着棕色的头巾,满脸的胡茬,浓密的倒八字眉毛下面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就像两把闪闪发光的匕首令人望而生畏。在他身后跟着一个英俊潇洒的少年,肩上背着包袱,看见满大街伸长了手的、瘦骨嶙峋的乞丐,不由觉得毛骨悚然,打住了脚步。“叔,他们太可怕了。”少年忍不住躲到叔叔身后,紧紧抱住他的腰声音颤抖地说道。r

“存儿莫怕,看他们都饿坏了,把包袱里的几个馍馍给他们吧。”商人取下侄儿肩上的包袱,伸手进去,拿出几个馍馍递给伸手而来的小乞丐。小乞丐接过来,正要往嘴里塞,冷不丁地被旁边的乞丐闪电般跑来,一把抢了过去,又迅速放进嘴里,小乞丐痴痴地看着自己空空的手,不禁放声痛哭。商人干脆解开包袱对小乞丐说,“莫哭,莫哭,还有,还有。”r

刚打开包袱,乞丐们便蜂拥而至,一包馍馍被抢一空。商人看着那些没有得到馍馍的乞丐失望痛苦的眼神,悲戚地说:“你们不要抢了,我黄巢今天保证让大家饱餐一顿。”说着,就大步流星向街头的饭馆走去,后面跟了长长的队伍。r

黄巢拍打着饭馆的大门,大声叫道:“快开门,买馍馍了。”r

随着一群狗的狂吠乱叫,大门开出一条缝,里面探出一个人头,问道:“客官要吃点什么?”r

“大白天的为啥关着个门?”r

“客官没看见那满大街的乞丐?若不关好门,我这小店早就被他们抢空了。”r

“我要馍馍。”r

“客官要多少?”r

“有多少就拿多少。”r

“好嘞!”门又关上了。r

不一会儿,门又开出一条缝,“就剩两筐了,不用数了,三两银子。不过,我警告客官,小心被街上的乞丐们抢走。”r

“废话少说,统统拿出来。”r

饭店伙计十分谨慎地开出一扇门,将两筐馍馍递了出来,黄巢将银子交给伙计,门便嘭的一声迅速合拢。等黄巢转身,发现自己已经被蓬头垢脸的乞丐们所包围,他便招呼大家道:“一个个的来,保证大家都能吃饱,都过来吧。”热乎乎的馒头一个个递到乞丐们的手里,他们或蹲在一边,或躲藏在一个角落里狼吞虎咽地吃着。r

黄巢拉着侄儿黄存的手悄悄离去,走到半路突然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大声说道:“黄大哥好气度,又散钱赈济灾民,今天发财了?”r

黄巢转身一看,原来是尚君长,抓住他的双手,轻轻地将腰一甩,就把他按倒在地,哈哈大笑起来:“臭老黑,还想暗算我?”r

尚君长躺在地上连连求饶:“大哥果然了得,功夫又见长了,快放了小弟吧。”r

黄巢一把将他拉起,尚君长拍了拍身上的沙土,说:“走,我请大哥喝两杯。”r

“还喝呢!你没看见?酒馆都被乞丐们吓得不敢开张了。”黄巢埋怨道。r

“哎!”尚君长说,“这曹州府你就没我熟悉了,我带大哥去个好地方,保证好酒好菜管你吃够。”r

黄巢令侄子独自牵马回家,就跟着尚君长左拐右拐进入一个小胡同,果然有一家档次不低的饭店。里面热气腾腾,莺歌燕舞,觥筹交错,猜拳行令,好不热闹,看那一群群的人都围着火炉吃得津津有味。尚君长进门就扯着嗓门叫道:“小二,有什么好吃的尽管端上来,今天我要请大英雄喝酒。”见小二迎过来,便用手指着黄巢对小二说,“看见了吗,这是我们曹州的大英雄。”r

二人找个桌子坐下。早已是赤贫的曹州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黄巢感到非常吃惊,笑眯眯地看着尚君长,说:“老黑,你真行啊,连这儿也能让你摸到。”r

“大哥,实不相瞒,这是官府们经常请客吃饭的地方,外人一般不知道。”r

“这么说,你小子跟官府的人有来往?”黄巢问。r

“认识几个兄弟。大哥要办什么事,尽管来找小弟好了。”尚君长拍拍胸脯道。r

“哼,官府里没个好人。”一提起官府,黄巢不知哪来的气。r

这些年来的所见所闻,早就让黄巢对官府失去了信心。几年前,屡次落第的他就重重地发誓这辈子不再当唐朝的官,他讨厌看到那些官员虚伪贪婪的嘴脸。“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落第时所作的那首诗再次涌上心头,黄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对尚君长说,“你以后少跟官府来往。”r

“好,好,好,听大哥的。”尚君长赶紧陪了一杯酒。r

“仙芝兄近来可好?”黄巢问。r

“好个屁!”一提到王仙芝,尚君长立即愤怒起来,重重地放下酒杯,说:“这年头,老老实实地做老百姓,真得是没法活。我正是为此事而来。”r

“唉!都是这群贪官污吏闹的,年年打仗,年年加税,我看大唐迟早要被这些人折腾完蛋。”r

“嘘!”尚君长左右瞅了一眼,警觉地说,“大哥,你小声点!这里有官府的人。”r

“我不怕,什么官府的我没见过?京城的宰相也不过如此。”黄巢边吃肉边说,“别提官府了,说说仙芝兄怎么回事?”r

“我们有好几个兄弟被抓了。我是来曹州府里找熟人的。”尚君长伸长了脖子,一只手挡住嘴,悄悄地说,“现在官府对咱们这个生意管得可严了。到处都设了探子,听说对举报的人还给重奖呢。”r

“岂有此理!”黄巢拍案而起,尚君长吓得脸色发白,看了看周围,发现有好多人正朝他们看着,立即转了一幅笑脸,一边向黄巢使眼神,一边连连说道:“大哥息怒!大哥息怒!兄弟向你赔不是了。”r

黄巢又坐了下来,一肚子的气无处可出,干脆端起酒瓶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抹了一下嘴,压低了声音说,“这叫什么世道?只许官兵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们高价卖盐是奉朝廷命令,我们低价卖盐就算违反国法?如今老百姓连个盐粒子都快吃不成了,还让不让人活啊?”r

“今年夏天,濮州一带水旱灾害严重,庄稼颗粒无收。可是税收依然有增无减,这是要把咱老百姓往绝路上逼哪!我们那里盐价都卖到二十石了,你们曹州怎么样?”嘻嘻哈哈的尚君长也不禁愁容满面起来。r

“曹州这几年也是生灵涂炭啊。百姓冻无衣,饥无食;官吏苛刻,私债征夺,赋税繁多;搞得穷人冤不得理,屈不得伸,病不得医,死不得葬。再富的地方也要被折腾垮了。”说着,说着,黄巢忍不住又要怒火中烧。尚君长一看,赶紧劝他喝酒,两人一直喝到深更半夜,便互相搀扶着,披星戴月,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冤句赶路。r

第二天一早,红彤彤的太阳刚刚升起。冤句城西的一个四合院在阳光的沐浴下早早地显出勃勃生机,隆冬似乎在作最后的挣扎,春天的号角随时就要吹响。黄巢穿着一身单衣在干净的院子里舞枪弄棒,练得挥汗如雨。只见他一条长棍舞得虎虎生风,忽纵忽跃,忽上忽下,身手敏捷,棍法娴熟。r

“好!”尚君长披着厚厚的棉衣,一声高呼,“大哥棍法越来越炉火纯青了,舞动起来如同金光护体,刀枪不入。”r

“是不是搅了你的好梦?”黄巢停下来,将棍子扔给尚君长接住,边擦汗边说:“要不是先父生前极力反对我习武,恐怕十八般武艺我也早就样样精通了。可惜啊,白读了二十年的圣贤书,浪费了多少大好时光。”r

“哪里,哪里,大哥现在是文武双全,实在令小弟敬佩。你看小弟我,就是因为没好好读书,现在只能四处流浪,当个小混混。”r

“嘿!小混混怎么了?那也是自食其力啊。不像一些贪官专喝人血。”黄巢擦干了汗穿上衣服说,“我现在算是看明白了,人生最可悲之处就是被人逼着按他制定的规则玩自己不喜欢的游戏。比如说吧,皇帝要你做个顺民,熟读经史子集,考取功名富贵,为他效力;要你阿谀奉承,哄他高兴了,他就提拔你;要你逆来顺受,任人宰割。这样才称得上是国家栋梁,是能人,是忠臣。否则,你就只能当个小混混。”r

“大哥说得对极了,我们这些老百姓就是那案板上的肉,任由官府摆弄,迟早也会被他们吃了的。”r

“要想不被吃,只有一个办法。”黄巢激动地说:“不按他的规则玩。”r

“大哥的意思是……?”尚君长摸摸后脑勺,不解地问r

“好了,不说了,今天我送你过河,替我给仙芝兄送封信。”r

黄巢关好门,向屋后的大哥大嫂嘱咐了两句。跨上马,带着尚君长在城里吃过早饭,然后向黄河边奔去。r

滔滔的黄河水向东奔流,这条被称之为华夏母亲河的巨龙,千百年来给两岸人民带来的不只是甘甜的乳汁,还伴随着无数的灾难。她那无情的黄沙曾经掩埋了多少灿烂的古老文明和皑皑的英雄白骨,没有人能够知道她的底下究竟埋藏了多少心酸的故事。站在黄河面前,所谓的人原来是这么的弱小,大概连河滩上的一粒黄沙也不如吧。r

看着尚君长的身影在一望无际的河水中渐渐变小,黄巢不禁感慨万千。做人要么轰轰烈烈地活着,要么就像这黄河里的泥沙一样永远沉寂下去。r

黄巢回到冤句时已到了晌午,还没进家门,老远就听到自家院子里已经人声鼎沸,便大步流星进门一看,柴存、毕师铎、曹师雄和一群盐道上的兄弟正聚集在他家里吵吵嚷嚷地商议着什么。见黄巢进屋,突然安静了下来,大家都将目光集中到了他的身上。r

毕师铎这个胆小的木匠终于憋不住,不停地眨着那双小眼睛,率先发话道:“大哥,咱们的盐被官府查封了。”r

“什么时候的事?”黄巢惊讶道。r

“也不知道谁走漏了风声,昨天晚上,几十个官兵突然袭击,闯进咱们的仓库,查抄了一番。”胖子曹师雄说。养马出身的曹胖子长着一张方形脸蛋,灯笼似的大眼睛乌黑乌黑的,说话的时候总是愣头愣脑的样子。r

“抄走多少?”黄巢问。r

“十三袋。”柴存脱口而出。r

“十三袋,就是四千斤啊。按照朝廷律令规定:贩私盐一百斤,就是死罪。也就是说,咱们够死四十次了。”黄巢掐指算着这笔帐,不由得破口大骂,“他奶奶的,这分明是要逼老子造反嘛!”r

“大哥不要着急,还是一起想想办法吧。”柴存建议道。柴存的沉着稳重自打盐道上认识以后就一直受到黄巢的器重。这个南阳人,曾经给地主老财家当过几年账房先生,长了一双温存体贴、漂亮煽情的眼睛,对那些感情上受过挫折的女性显然具有巨大的杀伤力。正因为这双眼睛,使他与地主的小妾双双坠入情网,两人水乳交融,情投意合。正在他们甜蜜忘情的时候,谁知被地主知道,一怒之下将他逐出了家门。r

柴存话语不多,向来不爱开玩笑,但多年来兄弟们知道他的话是必须重视的。于是大家进屋一起商量如何度过当前的难关,怎样避免州府的进一步追查,如何救出被抓的几个兄弟,将来怎么办,等等一系列问题,迫在眉睫,必须立即解决。r

大家你一言,我一言,正在热烈地商议着,黄巢的外甥林言匆匆忙忙地进来报告,城北的仓库已经被官兵包围了。r

“被抓走的弟兄们怎么样了?”黄巢两道愁眉紧锁,急切地问道。r

“都被转往曹州大牢了,目前好像还没什么事。”林言说。r

柴存不停地摸着自己并不很长的胡须,略有所思,突然眼睛一亮说道:“有了。”他看了一眼急得团团转的黄巢说,“有一个人可以帮忙?”r

“谁?你快说啊,急死我了。”r

“刘汉宏!”r

“刘汉宏是谁?”r

柴存也站起来,走到黄巢跟前说:“不知大哥还有没有印象,上次我跟你一起拉盐去兖州的时候,认识一个官府的小吏。”r

黄巢沉思片刻说:“噢,就是那个要了我们好多盐的官兵?那家伙一看就是个贪官,而且胃口还不小。”r

“正因为他贪,我们正好利用一下他。”柴存说。r

“一个小官吏能办成什么事?”毕师铎说道。r

“木匠,你别打岔,听柴兄弟把话说完。”黄巢瞪了一眼毕师铎说。r

柴存便认真地分析起来:刘汉宏虽然职务不高,但此人在官场非常活跃,兖州、曹州、郓州、齐州、濮州、冀州一带他都非常熟悉,我在曹州就好几次遇见过他。他是黑白两道无不往来,黄河两岸到处都有他的踪迹。上次看他一下子就能出手那么多的私盐,我就知道像他这种官倒没有一定的背景是干不成的,他的身后肯定有一个大官做他的靠山。再说刘汉宏倒卖私盐的事只有我们掌握,他也害怕我们将他的事泄露出去,肯定会十分卖力地帮我们这个忙的。r

黄巢向周围扫了一眼,见一个个全都是忧郁的脸色,便对柴存说:“看来只好如此了,你马上去一趟兖州,会一会这位官倒,需要打点的银子尽管从我帐上支。我们的条件是官府不再追究,并放了我们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