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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悲歌(中)


赵隐出离愤怒了,这一天他除了上奏章劝谏皇帝,就是联络言官不惜一切代价弹劾韦保衡。他知道要扳倒韦保衡不那么容易,此人既是首辅,也是皇亲国戚,长得英俊潇洒,仪表出众,又写得一手好诗文,极善迎合奉承,在皇城里混得如鱼得水,尤其是后宫佳丽无不对他啧啧称赞,盼望他的到来比盼望皇帝还要迫切。当初就是靠着几首酸诗打动了懿宗的爱妃郭淑妃,两人一有机会,就一快吟诗对句。郭淑妃对他赞赏有加,频送秋波,高兴之余将女儿同昌公主嫁给了他。成为驸马后,韦保衡更加得意忘形,进入内宫的机会更加多了,甚至时不时地留宿内宫,给丈母娘消遣解闷。后来就坐上了直升飞机,从翰林学士一跃成为宰相,与于悰、刘瞻三人并掌枢机。此人在朝中根深蒂固,党羽遍布。因而没有致命的罪证很难撼得动他的根基。赵隐邀来了薛能、王铎、崔彦昭、卢携、郑畋等人秘密商议弹劾之事。大家你一言我一言,将韦保衡的肮脏仕途暴露无疑,共列出了六项罪名。r

一是营私结党,勾结奸佞狭小,蝇营狗苟,胡作非为,凡是跟他们作对的便群起弹击,凡对他们趋承伺候的联名提拔。r

二是买官卖官,身为宰相将权力变成了一种经营,唯利是图。买卖官员数百名。r

三是诬陷朝臣,咸通十二年,同昌公主突然病逝,韦保衡将责任推到医官身上,一下子处死了二十多个医官。宰相刘瞻上书力谏,韦保衡与路岩等人便诬陷刘瞻与医官同谋,害死公主。致使刘瞻罢相,从荆南节度使到康州刺史,一直被贬为驩州司户。r

四是离间皇亲,诬陷宰相、兵部侍郎、广德公主的驸马于悰,并企图加害,只是碍于广德公主一直紧跟左右而未能得逞。r

五是贪污受贿。巨额资产来历不明,借机敛积家财无以数计。r

六是玷污宫室。随意进出后宫,与郭淑妃有暧昧情事。r

联名奏折送到皇帝跟前,少年天子拍案而起,尤其第六项最让他恼怒。虽然郭淑妃并不是他亲生母亲,但也是父皇的宠妃。韦保衡胆敢给他父亲戴绿帽子,岂能再活?当即下诏,贬韦保衡为贺州刺史。过了几天,再贬为澄迈令,又过了几天干脆赐死了事。r

过了残冬,改元乾符,关东又发生水灾,民不聊生。翰林学士卢携表请上奏:遇荒州县,一律停止征税,并发义仓赈济贫民。可惜敕令只能是一纸空文,到了关东州县竟然无人实行。关东官兵依然我行我素,四处剽掠,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云南蛮贼又发生叛乱,屡次骚扰黎州。赵隐又忍不住在朝堂上发了几句牢骚,对皇上不理朝政,整天与太监、宫女们在后宫嬉戏,深表不满。皇上听了十分生气,下诏罢去赵隐宰相之职,出任镇海军节度使。由华州刺史裴坦接任宰相。r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大家有点摸不着头脑,朝中众臣都为之惋惜。朝中最后一个正直之士就要离去了,忠臣良将难免有兔死狐悲的感觉。赵家三代忠良,祖父赵植智勇双全,在朱泚之乱时,率领家丁以死拒敌,受到德宗的褒奖,官至郑州刺史、岭南节度使。父亲赵存约为赵郡公、山南西道节度使李绛幕府,太和四年,军中发生叛乱,李绛劝他逃走,赵存约决意与李绛同生死共存亡,后来与李绛一同被害。父亲死后,赵隐为父守墓闭门读书几十年,朝廷多次征召不出,亲友们也劝他出山为官,后来终于一考得中。他为人耿直义气,以孝悌闻名,深受懿宗宠信,出仕不久,就由刑部侍郎升任宰相,被皇上委以重任。r

“大隐是归隐的时候了。”不知谁说了一句。大隐是赵隐的字,在朝纲混乱,皇朝没落之际,隐是一种智慧,也是一种福气。京兆尹温璋的死历历在目,他临终的那一声叹息“生不遇时,死何足惜?”振聋发聩,令许多官员细思回味。r

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远离争斗,远离是非。“富贵非所愿,帝乡不可期”,陶渊明的自甘沉落未必不是一种明智的选择;“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屈大夫的无奈不过是一种自我安慰。滚滚历史车轮的轨迹绝非任何个人所能左右,大唐气数已尽,没必要那么多的人为它陪葬吧。r

赵隐长袖一挥潇洒地离去了,没跟同僚们打声招呼。这让刘邺多少有点失望,毕竟两人同为宰辅,关系也一直不错,怎么着也该跟他道个别。哎,如今同朝为官,越来越没有感情可言。所谓高处不胜寒,位越高便越觉得人生寂寞,只能借助诗酒聊以寄托心中悲凉。r

新任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裴坦任职不到三月,又突然病逝。刘邺吊唁回来感慨万分,大唐自宣宗以来,宰相这个位置一直没人能够坐稳,从李德裕被贬死开始,白敏中、李让夷、卢商、令狐绹、马植、崔铉、魏扶、崔龟、魏暮、裴休、郑朗、崔慎、萧邺、刘瑑、夏侯孜、蒋伸、杜审权、杜悰、杨收、曹确、路岩、高璩、韦保衡、刘瞻、王铎、赵隐、裴坦,这一长串名字,死的死,罢的罢,都是一群庸碌之辈,毫无作为。想到这,又不免长吁短叹一番,自感时运不济,难以施展抱负。r

朝中实在无可用之人,只好召还故相刘瞻回来,官复原职。这刘瞻为人清廉,当初在京城为官,所得俸禄时常用来接济他人,家里从不储积余财,甚至连个像样的房产也不置办。任宰相期间,四方送来的物品也从不让进自己家门,始终做到洁身自好。咸通十一年,因同昌公主之事受路岩、韦保衡诬陷,触动圣怒被贬,百姓无不为之喊冤。这次,刘瞻回京任职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长安城。长安百姓无不欢欣鼓舞,大家自发地组织起来,凑钱请戏班子连日演戏庆贺。他们打听清楚刘大人回来的时间和路线,早早地就在城外等候,从外城门一直到朱雀门的道路两边搭起牌楼,挂好了鞭炮,秧歌队、舞狮队、旱船队、唢呐队也都出来免费演出,准备轰轰烈烈地迎接刘大人再度入相。r

长安城外,进城的驿道上有一小队人马,他们穿着破旧的衣服风尘仆仆地从遥远的南陲边疆赶来,其中有一个身材伟岸,长须飘飘,骑在最前面的人,那就是刘瞻。眼看就要进城的时候,他从马上下来,让大家停止前进,就地休息,然后吩咐家丁先去城里打探消息。r

看着家丁向长安城策马而去,刘瞻此时感慨万千。四年前的八月,在萧瑟的秋风里,他带着遗憾、痛心和失望离开了长安城。一路颠沛流离,东躲西藏,不远万里,从荆南到康州最后来到国土的最南端——驩州,在那片夷蛮之地上殚精竭虑,苦心经营。如今,在这百花盛开、草木旺盛之际,他又回来了。一直想置他于死地的韦保衡和路岩都先他而死,新皇登基,百废待兴,重振朝纲的机会来了。看见远处熟悉的城墙那雄伟壮阔的身影,他忍不住捋着胡须,露出微微的笑容。r

不久,家丁回来报告城中百姓列队迎接他的盛况。刘瞻听了,眉头一皱,决定改期,另由他道入都。百姓们从日出到日落空等了一天,纷纷散去。第二天一早,刘瞻带着妻儿老少及家丁十几口人,悄悄入城,回到他以前住过的通义坊旧宅,简单收拾了一下就算安顿下来了。等他来到朝中报到,大臣们都大吃一惊,纷纷责怪他太不顾同僚情谊。r

晚上,老朋友新朋友纷纷来到他的小院拜会新任上司。有提着礼物来的,有带了房产契约来的,也有带了金银财宝来的,统统被刘瞻打发了回去,一阵寒暄之后,就剩下几个老朋友围坐在院里,边喝茶边叙旧。r

“想当初路岩看着《十道图》为几之兄找到了这个边陲小镇,以为几之兄即便累不死,侥幸爬到了驩州也难再有出头之日了。没想到,不到五年,你就回来了。真是天道不灭,大唐有幸啊!”翰林学士郑畋看着须发苍白、满脸沧桑的刘瞻不无感慨地说。r

京兆尹薛能接过话茬微笑着说:“何尝不是呢?当初路岩被贬为四川节度使,离京出城的时候,沿路老百姓见了莫不捡起瓦砾碎石对他乱砸。而几之兄入城,百姓敲锣打鼓夹道相盼,可见人心不可欺。”r

“路岩也不是一无是处,他三十六岁能当上宰相,也是大唐难得一遇的人才,可惜私心过重害了他。”刘瞻仰望长天,略有所思,说:“也要感谢路岩,让我南下,这五年里,我行程数万里,途经大半个中国,更深切地体会到了百姓的疾苦。大唐再不精心图治,真的要分崩离析了。”r

“几之兄想必已经成竹在胸了?”兵部侍郎崔彦昭问道。r

“成竹在胸不敢说,但当今吏治必须加以改革,这正是我一路所思考的。”r

“好了,好了,今天是来给几之兄接风洗尘的,大家莫谈国事,莫谈国事!”萧仿剖开一个大西瓜大声嚷道:“吃瓜了,吃瓜了。”r

大家谈笑风生,直至深夜方歇,各自回家。r

刑部尚书、同平章事刘瞻入相以来,夜以继日地工作,大刀阔斧地进行了吏治改革,去烦除弊,政简刑清,朝廷渐渐有了新气象,百官莫不赞叹。但是也有一个人私下里愤愤不平,此人就是郑畋的表兄卢携。两人虽然都是国子博士李翱的外甥,但性情迥异。r

郑畋长得一表人才,白皙修长,人称他为白玉美男,表面上看性宽仁和,但做事讲原则,雷厉风行。卢携则相貌丑陋,口齿不清,为人阴险,极善嫉妒。看见表弟和刘瞻如此风光,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记得小时候去舅舅家拜年,舅舅总是喜欢郑畋,夸他聪明好学,又是陪他上街买东西,又是教他学这学那,他就暗暗地赌口气要超过表弟。后来入朝为官,郑畋因受李德裕的牵连,一直不顺利,而他卢携却一直平步青云。但是,自从来了这个刘瞻,表弟再次受到重用,眼看着势头就要超过他了。想到这里,卢携十分不甘心,他必须设法拽住表弟的后腿。r

思索了几天几夜,卢携突然想到内宫宦官田令孜。虽说田令孜不是什么大人物,以前他只不过是小马坊使,但他和僖宗的关系非同一般。僖宗还是普王的时候,他就一直陪伴着读书、玩耍。普王的母亲死得早,身边也没什么亲人,全靠田令孜关心照顾,两人便亲如父子,形影不离。僖宗即位第一件事就是让田令孜担任了“东军”中尉,贴身保护他的安全,有时情不自禁地会直呼他为“阿父”。此人绝对大有利用价值,卢携兴奋起来,决定立即去拜会这位举足轻重的人物。r

卢携步履匆忙进入兴庆宫,从大同殿到新射殿到南薰殿都没发现田中尉的身影,不免垂头丧气,正要走出兴庆门时,听到南边的花园里传来阵阵欢呼声。卢携忍不住顺着声音寻找,在龙池边聚集了一群太监宫女,走近一看。原来是皇帝跟太监们在斗鹅呢。r

龙池边的空地上几只白鹅正斗得酣畅淋漓,有的昂着头,张开嘴“港港”地叫唤,有的低下了头伸出长长的脖子,挥舞着双翅凶狠地冲过来,有的用又红又长的嘴去啄对方的脖子,洁白的羽毛散落了一地。还有几只鹅脖子缠绕在一起,红的冠、黑的眼睛和白色的脖子挤成一团,已分不清究竟是哪个头对哪个身子,看它们踮着红掌,张开洁白的翅膀,用尽全身的力量往下压、往前推,誓死保卫自己的每一寸领土。r

围在四周的太监们拼命地喊着加油,僖宗更是挥舞着,吆喝着。而田令孜手持佛尘指挥着小太监们抱鹅、喂食、加油、维持秩序,俨然是个总裁判长。r

卢携也被这热闹场面吸引住了,一直等到比赛结束,最后还是小皇帝取得了胜利。僖宗高兴得手舞足蹈,对田令孜为他采购的这只白鹅大加赞赏,爽快地答应要奖励田阿父白银五十万两。r

田令孜乐得合不拢嘴。这时,卢携走了过来,连称恭喜,并用手拉了一下田公公衣襟。田令孜心领神会,让皇帝先回宫,他与卢携来到花萼相辉楼。r

“好久不见田公公了,甚是挂念。上个月,卢某的一个朋友从龟兹回来,带回一块美玉,特来献给公公把玩。”卢携掏出一块碧玉递给田令孜。r

“卢大人朋友送的东西,我怎好夺爱?”田令孜拿在手里把玩着,脸也不抬地说。r

“一块小石头,公公喜欢是卢某的荣幸。”r

“卢大人今天来……”r

“没事,没事,只是思念公公,特来看望,一来叙叙旧,二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为公公尽力的?”卢携用余光瞟了一眼田令孜,见他没有特别注意,便继续问道,“近来,刘大人入相,朝廷变化不少啊。”r

“刘大人做事非常敬业,皇上极为倚重。”田令孜不痛不痒地说。r

“可是,我听说,刘大人对内官意见不少呢!”r

“哦,果真有此事?”r

“无根无据,卢某可不敢信口开河。刘大人下一步改革的方向恐怕就是后宫了吧,公公难道没听说?”卢携投石问路。r

“真有此事?”田公公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r

“刘大人向来说做就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简直就是头犟驴。”卢携说道,“公公难道不想点对策吗?”r

“什么对策?”田令孜反问道,“刘瞻是难得的贤相。”r

“可是,刘大人不一定会认可公公哦。”r

“何以见得?”r

“我听刘大人说过,要用三年时间使皇上成为百官的皇上,天下苍生的皇上,而不是后宫的皇上。”r

“噢……”田令孜若有所思,突然变得沉默不语。r

卢携一看目的达到,便匆匆告辞。r

第二天晚上,田令孜在自己的房间里招待了卢携,秘密商量了一晚上。